第四十章 祛不掉
到门口时,二强正玩着手机,站在烤炉旁,一边和烤串的老板说着话,一边向四周张望着。
天气热,没到近前,沈安然就感到烤炉的热浪阵阵传过来,她看一眼油腻腻的炉子,皱了下眉。
这小店面太脏,之所以能支撑下去,恐怕也是因为离沈大比较近,肉串的价格比较便宜,所以来消费的人,大部分是沈大的学生。
再看那门面小得,里面环境肯定也不会好。
烤串炉子旁边围了一大群沈大的学生,一个个低头划拉着手机等肉串,基本全是打包带走,没人进到那小黑屋里去吃。
沈安然退回去几步,站到一家冷饮店门口,给二强发了个微信。
【二强,咱们换个地方吧。】
二强环顾四周,没发现她,低头回道:【行,你说去哪里?】
【再隔两条街,有一家凉面店,就去那里吧,我们分开走。】
【行。】
沈安然到凉面店半分钟,刚从洗手间洗了手回来,就看到二强进门了。
二强把手机往桌上一扔,脸上挂着笑,“怎么了,不喜欢吃肉了?”
小时候为了肉打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丫头竟然换口味了。
沈安然没好意思说那里太脏,又容易碰到沈大的学生,只好指了指自己的牙,“我才补了牙,医生不让吃肉,再说这天气太热了,肉吃多了容易上火,就吃点凉面,挺好的。”
二强没再多话,把服务员招呼过来。
两人一人点了一碗凉面,沈安然那碗特意多要了两勺麻酱,又要了两个小菜,二强还要了两瓶冰镇啤酒。
“你不喝点?”二强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举着酒瓶子问。
“不,我从来不喝酒。”沈安然摆着手推辞。
二强也没难为她,把酒瓶子一放,夹了颗盐水花生扔嘴里,低声说,“丢丢,你变了。”
沈安然听不惯这称呼,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小声提醒到,“二强,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是叫我沈安然,别叫我丢丢了。”
二强一怔,看着沈安然那张漂亮的脸,“是啊,你都长大了,是大姑娘了……你不喜欢丢丢那个名字,我就不叫了……不过安然,你好像没小时候那霸气的样子了,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收养你那家人,对你不好吗?”
老板这时候把两碗凉面送上来,特意给沈安然倒了杯温热的大麦茶水,冲姑娘一笑,“面没给你弄太凉,你尝尝,要是不合口味,我再给你放点冰块。”
沈安然说了声谢谢,尝了一口,眯起眼笑,“这温度正好。”
等店家走远了,沈安然勾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地说,“不是啊,我爸妈对我很好,只是我现在长大了,知道收敛自己的坏脾气了。”
这时候,她才抬头,好好打量着二强。
二强的长相算是比较端正的,要不是脑门上那道疤,应该是个特引人注目的小伙子。
二强见她盯着他头上的疤,伸手摸了一下,“没什么,小伤,你别盯着看,男人脸上有点疤,不是更有男人味儿么。”
沈安然心里这才轻松了一下,试探着问他,“二强,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
二强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又倒了一杯,嘿嘿笑着,有些无奈,“说实话,不怕你笑话,我过得不怎么样……安然啊,你说人这命是不是真是上天注定的,我小时候就不如你,长大了还不如你。”
沈安然心里有些不舒服,声音更低了,“二强,你……”
二强呼噜呼噜吃了几口面,打断她的话,“安然,说起来,你有今天还得感谢我。”
沈安然抿了抿嘴唇,筷子不停在碗里搅着,再没吃一口面,“我知道,我都记着呢,要不是你救我,我现在都不知道啥样……”
正说着,她脑子里忽然出现一只破碎的西瓜,红红的瓜瓤汁水横流,她又一阵头晕,脸一下子白了。
她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使劲抠着自己的手背,努力转移注意力。
二强没发现她脸色变了,自顾一边吃一边说,“你想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事儿。其实吧,那年在警察局时,你被一对夫妇领走了,后来又有一对姓沈的夫妇过来想领养孩子,就看上我了,就要办手续的时候,你被送回来了,那对夫妇可能是见你长得漂亮,又是个女孩儿,就放弃我,把你领走了。”
“什么?”沈安然的意识,被二强的话一下子给唤了回来,她不再头晕,而是怔怔看着二强,“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养父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说沈安然,我们最开始看中的是别的孩子,后来你没人要,见你长得漂亮,就把你换回来了?”二强抬头看她一眼,好像她是个弱智似的。
沈安然嗓子有些干,仔细看一眼二强的穿着。黑T恤起了毛,袖子上有些脱线。
她舔舔嘴唇,“那,你后来也被领养了吗,那家人对你好不好?”
“就那么回事,家里穷得要命,我去的时候,他家里有一个男孩儿,比我小,我去了算那孩子的哥。”
沈安然这就不懂了,“他们家有孩子,还是个男孩儿,为什么还要领养你。”
“之前他们家有个大儿子,夏天出去玩水淹死了,后来这当妈的一直哭,就把我领回家了……其实说到底,也是为了让我回去帮着做工,不过他们眼光也挺好,就是因为有了我,家境才慢慢好起来,不过,跟你还是根本比不了。”
沈安然的心一下子酸了起来,觉得自己是个小偷。
她被沈家领回去,无风无浪过了这么多年,要不是她执意要自立,真就会被她爸妈宠得跟公主没什么两样,而这一切,本来都应该是二强的。
她嘴唇动了动,“二强,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要是去领养孩子,也要你,不要我这样儿的。”他指了指自己,“一个黑不溜丢的臭小子,谁待见,你说是不是?”他说着,故作轻松地笑起来。
沈安然两手抓着衣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二强这时候又开了一瓶啤酒,碗里的面也吃光了,沈安然跟老板又要了一碗,再加了一盘酱肉,“你多吃点,这顿我请。”
二强摆摆手,“请我妹妹吃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他看了看她苦苦的表情,忽然把声音压下来,“安然,我听说,那死老头子出来了。”
这面店也不大,为了省钱,里面给的空调也不足,只能勉强算得上比外面凉快些。小店兼做外卖生意,不时有外卖骑手进来取餐,因为沈安然漂亮,就会多看两眼。
二强说这话时,外面门帘一挑,进来一个穿明黄色短袖衫的骑手,手里拿着小票喊着:“美团取餐,68号。”
里面老板答应了一声,“两分钟。”
那骑手拿下安全帽,眼神在店里转了一圈,落在沈安然身上后,挑了个离她不远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脸正对着沈安然开始等餐,手里抓着手机,眼睛却忍不住总往她脸上看。
可沈安然好像都没注意到他。
她的脑子里,回响的一直是二强刚才那句话——那死老头子出来了。
她头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不是因为店里热,因为冒出来的,都是冷汗。
二强看她白了脸,伸手扯了两张面巾纸递过去,“怎么了,你看你满头是汗,快擦擦。”
外卖骑手这时候打量了二强几眼,低下头,嘴撇了一下,心里想,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沈安然接过面巾纸,胡乱在头上擦了两把,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慌,“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大概两个多月前吧,反正我得到的消息是这样。”
沈安然哦了一声,陷入沉思。
良久,她把桌上的大麦茶喝光,手指不停绞着,“二强,我最近,接到过好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指名道姓的,说……想我,还说,很快就会见面。”
二强拿着酒瓶子的手滞在半空中,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涌现愤怒的表情,啪地一声把手掌拍在桌上,“是他吗!”
“我不确定。”沈安然慌乱地摇头,咬了咬嘴唇,“不确定……可是,我听到他气喘的声音,你记得吗,他有这个毛病。”
“记得。一到冬天就憋得脸发青,我以为他进去了,早晚会死里头,没想到他命那么大,还活着出来了。”二强的牙咬得咯咯响,“别他妈让我碰到他,碰到了,我整死他。”
那个骑手听到这里,默默起身到了取餐台前,远离了这两人。
“你别。”沈安然摆摆手,“别为了这种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
“可是,他不是又来招惹你吗,死老头子,畜牲不如!”
“我还不确定是不是他,你也别太急了,没准是谁恶作剧呢。”
二强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眼珠子血红血红的,“你别怕,如果是他骚扰你,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一定收拾他,替你讨回公道。”
沈安然身上一直忍不住发抖,这时候听了他的话,似乎有点力量,深深点了点头。
……
从面店出来,正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温度,二强坚持送沈安然回家,沈安然拗不过,只好随他。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到了小区门口时,沈安然站住,冲他摆摆手,“就送到这里吧,这小区里面安保一向做得好,还是很安全的,你别担心。”
“行。”二强看一眼小区里面,路灯的数量很多,这时候又正是遛弯的时间,来往的人多,没什么不安全的因素。“我这段时间都在沈市,你有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别忘了,遇到什么事都别怕,有我呢。”
沈安然的心里一热,挥手与二强告别。
看着二强的身影走远了,她才转身,可是却步履沉重。
那些曾让她心悸的电话和短信,果然不是凭空打给她发给她的,那时候,她潜意识里就想到那老头子,只是心里知道他在监狱里,才强迫自己不要去瞎想。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招术,竟然提前释放了?
她叹了口气往回走,刚两步,就见前方站着一人一狗。
乔孤诣信步闲庭,说不出来的悠闲感,那狗也一样慢悠悠的,全没了跟民哥在一起时,那随心随兴练大法的样子。
乔孤诣站在一棵树下,牵狗绳套在手腕上,另一只手掐着烟,一阵晚风吹过来,烟头忽然亮了起来。
见了沈安然,他把烟头摁到旁边垃圾桶的上方,又扔到筒里去,眼神朝小区大门外一飘,“吃得可好?”
沈安然抿了抿嘴唇,看来,他是看到她和二强一起回来了。
“还行……”她抱着书包,失魂落魄地,没多停留,直接往楼里走,路过小样身边时,破天荒地没去摸小样的脑袋,搞得已经做好准备要接受爱抚的那条狗都愣了一下,然后不解地看着乔孤诣。
心想,咱们哥俩是怎么得罪这丫头了呢。
它主子为了等沈安然,已经带它出来遛达快两个小时了。
两个小时,主子和它都是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本以为见到沈安然时,她会给个激动的小表情,没想到,就这么,淡然地被忽视了。
乔孤诣这时候的心情比小样还操蛋,他亲眼看到个年轻男人把沈安然送回来,路灯太亮,他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男人右额角的伤疤。
那人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沈安然为什么会跟这种人有接触?
他不声不响地牵过小样,默默跟着沈安然往楼里走。
民哥见他们一起回来,热情地打着招呼,“乔教授,沈老师,你们一起去遛小样儿啦。”他那眼神,就像看着一家三口温馨地互动完回家一样。
乔孤诣嗯了一声,沈安然则连个嗯都懒得给他,小样儿更是,狗仗人势地,尾巴都没晃一下,直接去等电梯了。
民哥拿着扇子纳闷了。
这是咋了?
进到电梯时,沈安然还是一言不发,满脑子都是二强说的话。
乔孤诣想了半天,觉得她可能是累了,或者还在为早上他的口不择言赌气,想哄,却无从下手,一时间,电梯里的空气,凝重得吓人。
沈安然到了家门口,按下密码,回头一看,小样儿已经识趣儿地跟着自己家主子到了他家门前。
乔孤诣没马上开门,而是直立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沈安然没心情继续跟他啰嗦,说了句晚安,进门。
匆匆洗了把脸,沈安然换上睡衣,躺到床上,脑子里面,十几年前的事一幕幕涌进来,想赶都赶不走。
不知过了多久,沈安然听到小样挠她房门的声音。
她揉揉头,赤脚到了门口,从猫眼往外看。
门外的确站着小样儿,孤单一狗,落莫地伸着爪子在挠她的门。
沈安然忙打开门,蹲下身子,摸着小样的头,“怎么你自己在这儿,你家乔教授呢?”
小样呜呜两声,沈安然这时候发现,小样身边有个白色的浴筐,里面放着——一瓶未开封的沐浴露。
正是早上在乔孤诣家看到那个味道的。
她才想起来,那时候他答应她,要送一瓶给她。
沈安然把浴筐拿起来,带着小样进门,看一眼时间,已经快十点了。
小样都没用她安顿,直接自己跑到阳台去趴下了,沈安然把沐浴露放到浴室里,拿出手机给乔孤诣发了微信。
【又被抓回医院去值班了?沐浴露已经收到了,小样儿今晚就睡我这儿吧。】
既然是回医院去处理紧急情况,沈安然就没指望他会回复得及时,便把手机放下去阳台收衣服。
可才迈了一步,手机就响起来。
【在家,没去医院。既然小样不爱回来,就你在家借住一夜吧。】
没去医院?那东西为什么让小样送过来,这人在搞什么?
沈安然不解,手指在屏幕上按着,【为什么让它来送?】
【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么,我怕你看到我,心情会不好。】
沈安然怔了怔。
恍然大悟。
原来她吃饭回来时那副失神的样子让他误会了,以为她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
她想解释,想想又不知如果开口,便把手机放下,将衣服全都收回来叠好了,才又回复给他,却没提之前的话题,而是问他,【问你件事儿,陈年的伤疤,有没有药膏能祛掉的?】
乔孤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之前他想缓和两人的关系,又想不出好办法,想问薄景深,又怕那厮笑话他。
实在没招儿,他就到百度上和知乎上去查:如何哄生气的女朋友开心。
然后在众多答案里,他选了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拿了个筐把沐浴露装进去,就派小样去执行这艰巨的任务了。
按照知乎里面说的,沈安然这时候如果给他回信,应该说的是一句,我早就不生气了。
电话屏幕亮起来时,他还一度笑着,心想这丫头挺了这么长时间才回信,是做了怎么样的思想斗争。
可真正看到她的回复时,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想起在小区门口时,看到的那男人,额头上那块明显的伤疤。
他想了一下,将身子坐直,【你身上有疤?】
【没有,替一个朋友问的。】
乔孤诣盯着屏幕上那几个字,冷漠的脸上又添了寒霜。
沈安然等了好久,纳闷儿乔孤诣是不是帮着问皮肤科医生去了。
就快失去耐心的时候,手机接到微信:【没办法,祛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