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你是谁

  床上那长得着急的小朋友跟不紧张大眼瞪小眼,一瞬间反映过来,这胖医生,是专门逗小孩子玩的。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嗫嚅着,冲周院长说,“我……不紧张了,开,开始吧。”
  不紧张却不放过她,“还不紧张呢,脸都吓白了。”
  阿喵听了,拍了他一下,“什么时候瞎的,她那白是天生的,当然,可能因为害怕,更白了点。”
  沈安然,“……”
  她确定进的是个牙科诊所,而不是刘老根大舞台吗?
  从啥时候起,医生都没成段子手了。
  “沈小姐,确定可以开始?”周院长又问了一遍。
  沈安然狠心点了点头。
  周院长脚尖点地,转椅向前一滑,“张嘴。”
  就着灯光,他把一次性牙镜伸进去,仔细观察每一颗牙齿,最后停在那颗坏牙上。
  他取了个镊子,在上面轻轻敲了敲,“这颗疼?”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可沈安然已经紧张得快分不清东西南北,哪有心情去欣赏,也因为高度紧张,他敲在上面的时候,感觉格外地疼。
  她咝了一声,由于嘴里还放着牙镜,不能说话,只能点点头。
  “嗯。”周院长将器具撤出来,又换了跟探针进去,一边探一边问她的感觉。
  探针刺到牙洞里,在里面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沈安然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觉得每一下都疼。末了,周院长让她起身,跟阿喵去拍了片子。
  片子很快出来了,周院长仔细看着,对沈安然说,“牙根部没什么大问题,有些炎症,要先做消炎处理。你其他牙齿我看了,没有大事,只这一颗牙。如果想处理,有两种方案,一种是消炎后堵上,但以后容易掉。第二种是将现在颗磨削,之后重新做烤瓷牙上去。你选……哪一种。”
  沈安然脑子迅速开始转,第二种听起来,不但疼,似乎还很贵。
  她只考虑了五秒钟,迅速做了决定,“第一种。”
  周院长微微笑了起来,因为沈安然看到他眼睛眯了下,眉头放松,眼尾的弧度也挑了起来。
  “知道你会选第一种。怕疼吗。”
  沈安然讪讪地,“要先吃消炎药,所以今天不能直接做是吗?”
  “对,先吃一周消炎药,看情况再做决定。”
  沈安然如同得了大赦,后背的汗,马上就变凉了。
  周院长让阿喵将药取来,又嘱咐沈安然用法用量,沈安然记下,抬头问周院长,“周院长,一共多少钱?”
  周院长了愣,笑着摇摇头,“不急,你不是乔教授的妹妹么,不怕你跑,等治疗结束,一起算就行,要不,让你哥给你把帐付了?”
  那可不行!她之前欠的修车费一分都没还呢,不能再债上加债了。
  “不用不用。”她急忙推辞,“周院长,求您件事呗。”
  周院长这时候坐在椅子上,右臂倚着工作台,伸出左手,把口罩取了下去,“你说。”
  口罩下面的确是一张年轻的脸庞,淡奶油一样的皮肤,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比乔孤诣还要年轻几岁的样子。
  这么年轻就是院长?
  沈安然滞了下,忽然想到,这是私人医院,院长的意思,大约就是——投资人?老板?掌柜?
  她眨眨眼,“周院儿,这次我治牙的钱,一定由我自己来出,您千万别收乔教授的钱,成吗?”
  周院长微眯了下眼,手指在膝上弹了弹,“可以,不过,你也别叫我周院长了,怪生份的,你就叫我名字,周末,成吗。”
  沈安然这时候才瞥见他右胸上的胸牌,金光闪闪的胸牌上,刻着两个字:周末。
  这名字……她想笑,又觉得不礼貌,那周末倒是挺大方,站起身来指着自己的胸牌说,“想笑吧,别憋着了。你要是觉得这名字叫不出口,也可以跟着乔师兄一样,叫我另外一个名字。”
  原来乔孤诣是这个周末的师兄啊。
  沈安然挠挠头,“另外一个名字,啥?”
  “礼拜天。”
  这回,她真是绷不住了……
  她笑这当口,周末解开白大褂的扣子,沈安然看他这是要下班了,才从诊床上跳下来,眼角依然带着后遗症的笑意,“周……末,你要下班了吧,那我这就回去吃药了。”
  “别走。”周末突然招呼到,“我任务还没完成呢。”
  “什么任务?”沈安然下意识地去捂自己的嘴,生怕他把钳子伸进来似的。
  “你别怕,”周末将白大褂挂好,领着她往外走,“师兄说今晚有手术,让我带你去吃顿饭。”
  “不行,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回家随便弄点就行。”
  “别,师兄交待这点事儿我再完不成,我不是等着挨揍吗?”
  “他那么暴力?”
  周末忽然偏过头来看她,“他是你哥,你不知道?”
  哥?他算哪门子的哥。
  沈安然撇撇嘴。
  对哦,之前周末就好像说过,乔孤诣是她哥,看来乔孤诣是这样跟周末介绍她的。
  她呃呃干笑了两声,“他一直在国外,我们相处的时间也比较少。”
  这理由自我感觉还挺完美的。
  周末带她到了诊所后面的停车场,开出一辆酷路泽来,绅士地为她找开车门,等他自己坐上去,问,“想吃点什么?”
  沈安然系上安全带,思索了下,“随意吧。”
  之后她又想到什么,“不如,我们去二院附近吃?我学生还在那里住院,我有两天没过去看他了,等咱们吃完我去看看他,之后直接回家就行,家离医院特别近。”
  “听你的。”
  车子慢慢驶出停车场,周末让沈安然想想究竟去哪家吃,沈安然掏出手机想查一下餐厅,见有两个未接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点开,回拨过去,电话响了两声,被一个男人接起。
  这男人的声音她并不熟悉,她将话筒贴到脸上,问,“您好,请问是哪位打过电话。”
  “你是,沈安然?”
  那男人的话气带着迟疑,似乎是心里知道她是沈安然,又要确定一番。
  沈安然眉头一皱。男人声音浑厚,带着岁月的风蚀滋味,她首先想到,这是哪个学生的家长。
  她挺了挺胸,轻咳一声,“对,我是沈安然,请问您是哪位。”
  那边忽然没动静了,或许是信号不好的原因,沈安然喂了两声,就在她想挂断电话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粗重的呼吸声!
  那声音顺着她的耳朵,一下子钻到脑子里,她头皮直麻,汗毛都竖了起来。
  “喂,您在听吗?”她又问了一句,有点不淡定了。
  周末一边开车,一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沈安然慌乱地看过来,他做了个口型问,“有什么问题?”
  沈安然眼神空洞地摇摇头,又喂了两声。
  那边始终不说话,可是里面那男人的呼吸声却不断传来。
  恐惧像条冰凉的蛇,一下下舔在她的心上,沈安然啪地挂断电话,捂在手心里,脸色煞白。
  周末发现她不对劲,放缓车速,并切地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可能是学生家长的电话,信号不大好。”
  沈安然在脑子里回味着最开始那男人说的两句话,普通话里夹着些许福建口音,她突然后背一凉,有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流,一直流到腰上。
  “沈安然?你脸色很不好。”
  沈安然抓着电话的手有点抖,冷静了许久,才重新百度了餐厅,订在离二院最近的一家韩食拌饭馆。
  车子要开到二院,会先经过沈大,这时候天色渐暗,路灯已经亮了起来,经过那条街时,沈安然张望了下,忽然看到自己家小区方向走出个男人来。
  那男人走路的姿态很闲散,浑身像没骨头架子似的,穿一件圆领的黑T恤,牛仔短裤,脚上一双拖鞋,剃着寸头,正一边看手机一边过马路。
  “等一下。”沈安然眼看着那男人,冲周末做了个手势,周末将车速放缓,随着沈安然的视线,一同看过去。
  人行道上的男人这时抬头张望了一下,虽然面孔并不清晰,可沈安然似乎看到他右额角的疤深刻地印在那里。
  这人,从她的小区出来,难道也是那里的住户?可为什么,从前从来没见过?
  沈安然举起手机,打开摄像头,用两根手指抵在上面,将画面放大至最高倍数,拍了段小视频下来。
  周末觉得好奇,打趣她,“怎么,你男朋友?”
  沈安然把手机扔到包里,头使劲靠到头枕上,“要是我有男朋友,还用得着自己去你那里看牙?”
  “说得也是。”周末咧咧嘴,“话说,你姓沈,师兄姓乔,那你是他……表妹?”
  沈安然最怕这种追问,索性闭了眼哼了一声。
  等吃过晚餐,沈安然婉拒周末的陪伴,自己到二院去找张扬。
  年轻小伙子恢复得就是快,今天开始进流食了,张扬的脸色立马恢复如常,说话声音也大了不少。
  病房里还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李想,一个是迟苗苗。
  每次看到迟苗苗,沈安然都觉得心酸。
  这姑娘不是一般的家贫,好不容易家里省吃俭用恨不得砸锅卖铁把她供到沈大,她妈又刚查出了直肠癌,小姑娘差点就垮了。
  好在沈安然组织了几次捐款,帮迟苗苗她妈把前面的手术费先交上了,只是这后继的化疗费用,还没着落。
  离化疗时间还有一个月左右,沈安然前两天还跟奚朗商量,多找些途径搞募捐,也在心里想着,万一不成,实在不行就跟自己父母张张嘴,先帮迟苗苗把这难关渡过去再说。
  “沈老师……”迟苗苗胆子小,说话像小猫似的,班里只有少数几个人称呼沈安然为沈老师,她就算一个。
  “嗯,你坐。”沈安然示意她坐在那唯一一把椅子上。
  迟苗苗本来就瘦,这段时间折腾得更是没样,小腰真就细得像柳条,感觉一阵风吹过来,能跑出二里地去。
  “聊什么呢。”沈安然进来时,看他们三个聊得热火朝天的。
  李想大咧咧地靠在窗台边,一只腿屈着,凭空站成个二郎腿儿,“这不是说运动会的事儿吗,张扬这一出事,咱班凭空损失一员猛将,篮球赛要想卫冕,有点困难。”
  “怕什么,一个月后我能跑能跳,还怕他们不成,放心,老子照样像去年那样,把奖杯给你捧回来。”
  沈安然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行了,别逞能了你,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咱不稀罕那破奖杯,你也别上场,实在眼馋,你跟女生一起跳拉拉舞吧。”
  张扬来了精神,大手在枕头上一拍,“比基尼,我要求穿比基尼上场,而且,队伍必须统一服装!”
  迟苗苗抓起枕头扔了过去,抿着嘴笑,“美得你!”
  沈安然好久没见迟苗苗这么开心过了,想着她母亲应该恢复得不错,才张嘴要问,电话便响了起来。
  还是那个话码。
  沈安然眼皮一跳,脸色忽地就变了。
  她快速按下静音键出了病房,找到电梯间前面那处比较辟静的大厅,按开通话键。
  “你是谁?”她干净利落地发问,语气前所未有的寒凉。
  那里又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沈安然之前在车里,车上放着音乐,她没有听得太清楚,现在这里环境清幽,她听到那粗重的呼吸音中,夹着类似于拉风箱的声音。
  哮喘,那人有哮喘!
  记忆里,一个人的模样快速浮上来,那人佝偻着身子,眼里总是闪着浑浊不堪的光,时不时地咳起来,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喘息声。
  沈安然的心缩成一团,手指发白,紧紧捏着电话,她立在角落里,强压着慌乱,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那边突然挂断了电话,沈安然握着嘟嘟作响的电话,眼睛透过窗户遥望远处某个方向,胸脯剧烈地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