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璜溪独钓时
那里就像一池沉湛到不见底的寒潭,蓑衣钓客与潜跃鱼龙正隔着一吹即散的浮萍对峙,两处所见皆是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只比拼着谁的耐心率先耗尽。
有圈涟漪因风而起,幽幽然窥照出了无数奇形怪影,于是一只布满黑斑的握竿手似乎惊起欲动,指掌上焦灼与沉寂交织的矛盾无处遁形,可风波微澜之后,身影却仍旧结结实实地端坐水面,仍旧等着猎物真正上钩。
“竟然还没到收钩之时?本王可是等得好心急啊。”
尚可喜满是黑斑的脸上神色不形于外,兜鍪挡住了阴沉如鹰隼凝目的表情,背景是无数铁甲精锐。
眼下没有池鱼、他也不是蓑翁,尚可喜其实只是站在高阜隐隐眺望,宛如一位临渊观鱼之人,可当他手中马鞭无意识地垂落,就犹如一只投入水中的钓钩,被双手抓握得无比稳当,足以照见其中万分的的胜券。
尚可喜不悲不喜地感叹道,缓缓回马归帐,如今无数人的性命系于一身,却总有浮萍般的记忆浮上他的心头,长久挥之不去,也恰巧遮住了他眼中的炙火。
他的真实想法没有言明,也无处诉说,因为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作为一个钓客俯瞰全局,竟然是这样出奇的体验,能让原本无处安放的万丈雄心,逐渐如天际云龙一般能幽能明、能巨能细,呵云吟雨、无不随心。
谋士金光沉默不语,如今每到雨天他的右侧伤腿就会隐隐作痛,这是当初不愿意投靠尚可喜想要逃离,被打断了腿留下的顽疾,但谁知世事难测,最后的事实证明面前的独夫枭雄,竟然才是自己的明公真主。
金光望着马上的身影微微一叹,并没有打算回答尚可喜的问题。
明主也罢伯乐也罢,都已经是昨日黄花,如今平南王府真正的谋主,已然重新出现在了大帐之中,无人知晓他的心思。
——嗟乎,这是何等的谋略,他竟然怎么也看不透。
金光暗暗感叹着对方的手笔,自己枉然白首穷经,直至今日才得以窥见其中一斑。
是啊,一切似乎都变了。
改变是从朝廷奉旨勦灭南少林,和四省兵败武夷山开始,时至今日遑论朝廷还是反贼,都在竭力招揽武林高手为之卖命,双方争斗的层面,也早已从州府间明刀明枪的阵战,转为了江湖上你来我往的较量。
天意人心,似乎总如舟浮水,飘荡在这些看不清真貌的暗流之上。
于是乎,朝廷开始封官赐爵招纳贤才,靖南王府耿家将福威镖局视作心腹,平西王吴家更是早早就笼络大批高手四处行动,在这样的场面下,世人都以为稳坐广州城的尚可喜,也必然会用厚禄珍玩收买人心,以换取江湖层面的一战之力。
可谁能知道,在李行合的谋划下,尚可喜这次施展的野心和手段,远比他们所能想象的都要高远!
他表面上不过问武林之事,任由少林武当在广州城中大打出手,实则早就设下了一出天罗地网,要引诱这些武林人士入瓮,乃至于背后主使之人上钩,一切就如同今日般顺之则生逆之则死,从而藉此掌握一批比其他势力更为凶狠、更为听话的爪牙!
“王爷不必担心,小人布下的这处钓龙局才刚刚开始发力,眼下这帮武林匪类负隅顽抗,自然有人会去对付他们。”
李行合阴鸷的面貌,总能和周围晦暗的环境融为一体,脸上甚至还带着得谄媚的笑意。这人明明最为胆小怕死,却总能谋划出最为疯狂的计划,解衣盘礴欲钓龙,金光不敢想象面前之人该如何狂妄,才能生出瀚海钓龙的念头。
令人费解的是他口中一连串的毒计阴谋,在眼下风霆挟海涛齐来的时分,竟然也渐生出几分钱王射潮的豪情。
漫天风雨里,金光下意识地望着大纛回了中军帐,又听见了某人的声音。
他虽然还紧跟在尚可喜身侧,但仍是忍不住回头看向策划这一切的李行合,此人如今就穿着素袍藏在伞盖之中,偶感风寒般缩成一团,声音悄悄袅袅地从中传出,于字里行间,满是不可告人的意味。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王爷如今按我所说行事即可。咱们真正要紧的,还是后面的事啊……”
尚可喜默默点头:“先生说的在理,就依你之意行事。”
寥寥数语后便是万籁俱寂,在噤声亲卫的铁甲摩擦和衔枚战马的摩踢之声中,尚可喜的视线再次延伸,想看看李行合所说的攻心之术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视线的尽头,在那里有人正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一切都在如李行合计划的方向进行着。
“哦?似乎有人上钩了。”
………
陈家洛等人都很是清楚,围而不攻必然是想一网打尽,对面这是谋划着攻心为上,等着己方投降。
平南王府如今围而不攻,反而派出了一名高手前来搦战,却是在换着花样斗将,这让心高气傲的武林中人岂能容忍,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火气,暂且依靠先前殿后偏弱之人前去迎敌。
陈家洛长吁出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沉珠浦,只见轮番大战过后的高手人人带伤,几名负责破阵的顶尖高手更是元气巨损。如今赵半山苦战脱力、无尘道长负创严重,用剑高手更是因为刀剑对决,已经被迫到了内气衰竭的边缘,金纸般的脸庞透着苍白。
如今纵观全场,似乎只有一身月白僧衣的五枚师太还神完气足,但她独身一人盘坐诵经,闭目绝然不管这外面的事情,似乎已经将一生死、齐彭殇的白骨观修炼到了最深处……
身心的疲惫不断袭来,陈家洛压制住了内心的杂念,如今之计只能抓紧时间调息恢复,维持一战之力。
“还有谁愿意一试,老夫尽可以奉陪。”
须发花白的老者出手疾如鹰隼,口中嘬劲也如鹰声唳叫,一连三招金爪铁钩先后飞至,招式之间杀气浓烈,煞气更是极为骇人,以一敌三自然存着夸耀功夫的意思,纵使当面的三名武林中人的功夫也不俗,却仍然被一击逼退,两边霎时高下立判。
此人身为十几年前就已经名震江湖的老牌高手,不论招法还是劲力都不可小觑,打出爪力足以刻石留印,与他交手之人一旦被不慎打中,双手必定又痛又麻,胳膊肿得老高,灰溜溜败下阵来。
已经有眼尖之人认出来了,面前的是嵩阳派掌门白振,如今也是平南王尚可喜麾下的急先锋。
寻常高手只能拖延一时,可这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士气迅速耗竭,如今距离不战而降或许也只剩一根稻草了——就像眼下,已经有三五个意志不坚的人打算望风而降了。
反正在江湖中人眼里,力战而败不算丢人,至少也曾尽力为之过了,仁至义尽,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家洛养气功夫还算到家,可还是差点被这些人的行径气出内伤,眼见面前形势到了危急关头,随即强撑着身体起身,打算施展以柔克刚的拳法,先抵挡住白振的挑衅再做打算,可偏偏在他之前,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抢先出阵。
“好,就由我来会会你!”
一道昂藏的身影猛然站起,不顾身边之人连声劝阻来到阵前,双臂奋起千钧之力,不由分说地摆出迎面开山的架势,跨步而来快如雷奔抢到近前。
闻声的白振凝神一看,当即双臂展成鹰翅,避过了锋芒外露的一击。
白振神情一肃,这才发觉来到面前与之对敌的,已经换成了一名相貌粗豪、方面阔口的大汉,双臂齐使出一路势若奔雷、迅如闪电的拳法,每一拳掌击出,口中便是一声断喝,让人心神震惊。
这路拳法凌厉迅猛,纵使以白振的江湖阅历也捉摸不透跟脚,眼花缭乱中只见对手或先呼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出而声后发,或拳声齐作,或有声无拳,几乎将喝声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声也愈响,所及之处神威逼人,竟然以刚克刚,渐渐压制住了嵩阳派掌门白振的绝招。
周遭喝彩声开始响起,一声声文四哥好功夫传入白振耳朵里,让他也不禁感叹江湖果然后浪推前浪,不知不觉间,江湖上竟又有这样的豪杰人物粉墨登场。
“平南王爷求贤若渴,今日愿意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弃暗投明的机会,阁下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白振的大力鹰爪功也擅长以刚克刚,偏偏今日难见寸功,这让他对面前的江湖晚辈起了惜才爱才之心,再次开口劝道。
他的大力鹰爪功横强霸道,目力更是老辣,几次快攻之下已经摸透了对方的路数,察觉眼前这人外伤未愈,导致招式之间颇多破绽,只能依靠着以快打快的搏命打法弥补不足,一旦落入长久相持之后即使不至于落败,也免不了伤势加重危及生命。
“不需多言!”
文泰来自然知道自身的情况,可如今红花会的兄弟们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唯独剩下自己先前被众人拱卫保护,勉强还有一战之力,此时若是当了缩头乌龟,如何对得起帮众兄弟的情谊。
于是他闷哼一声压住伤势,奔雷手更是毫无忌惮地全力施展,霎时间竟然犹如三头六臂的金刚明王一般骇人。
眼看又是一轮快攻,白振明白对方吃软不吃硬,于是渐渐开始留手后撤,似乎愿意将胜利拱手相让。
可不论对方如何诱劝,文泰来的表情依然不动如山,强壮体魄在大雨中变掌收招,随后冷冷说道:“有劳白掌门费心,但你劝文某改换门庭弃暗投明,焉知文某眼中的你我孰明孰暗,又焉知在在场的武林同道眼中孰正孰邪?”
白振面色一凝,看着武林中人眼神中逐渐同仇敌忾的模样,恍然想起几天前自己还与这些人欢聚一堂,当时的自己位列上宾备受敬仰,如今却被不咸不淡地冷眼以待,心中就是一凛。
可他还未从迟疑中回过神,就又瞅见自己身上的武官袍服,先前的疑虑转瞬间又烟消云散。
“老夫不是来与你做口舌之争的。老夫只是可惜你这一身武艺白白葬送,伤势未愈又添新伤,今后侥幸能活下来,武功也要尽废了。”
须发花白的白振悻悻然地说道,“你们如今意气用事,等到了我的年纪,就未必还有这些气力。不妨看看四周围着你们的精兵强将,今日断无负隅顽抗之生机,若不是平南王爷心善不忍见血流成河,也不会派我来劝你们迷途知返。”
话音落下,先前文泰来拼死挣回的士气又再次落入谷底,被围困的武林群雄茫然若失地抬头,众人只见城南三里沉珠浦,此时随着海潮飞涨,岸渚几乎已经与水面齐高,海潮涨落的平明时刻鸥鹭惊飞,满天都是肃杀之气。
诚如嵩阳派掌门白振所说,镇南王府带着三千亲卫精锐,早已将沉珠浦团团围住,刀戟如林地困锁住百十号武林高手,里三层外三层不留余地,今日显然是插翅也难逃脱了。
而不远处,天蓝甲胄的尚可喜正骑着深黑良骥登高而望,更让武林人士阵营中依然气氛凝重,就和远处的玄天一般颓败颜色。
“想活命的人跟我走吧,终究是同道一场,何必白白丧命呢?”
白振撤去了大力鹰爪功的指力,又回到了徒子徒孙门之中,也有孤零零几个武林人士低着头随之而行,换来了其他人的沉默以对。
众人明白,武林群雄纵然高手如云,尚可喜却不是无力勦灭他们,眼下陷入僵局的原因,似乎仅仅是基于投鼠忌器,双方都还不想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到那时候武林高手终究杀不死尚可喜,尚可喜也要付出心腹人马损失的代价。
如今任谁都知道今天的形势,是断无安然无恙和解的道理,总是要有一方主动投子认负,显然尚可喜这是在做最后通牒,再往后便是耐心耗尽,他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道理了。
文泰来终究还是气力不济,猛然开始剧烈地喘动,身形却如山岳般横亘在暴雨中不肯倒下,原先敷用的金创药也被悉数冲走,身上崩裂的伤口不断流血出脓,可他还是靠着一股豪纵气力,站在原先与白振交手的方位,即便天崩地裂也不会动摇后退半步。
“可否带老夫,一同前去面见王爷?”
此时人群之中,忽然走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模样垂垂老矣,衣袍间也满是污泥,腿上似乎还有旧伤,总之和面前骁勇桀骜的武林人士显得格格不入,不论怎么看,他都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可他偏偏就是出现了,这也让一众武林人士都显得意料不到。
一时间,按剑盘坐的黄脸高手面容微动,运功调息的陈家洛皱起眉头,铁棒老者和红衣女子怒目以对,唯有冷若冰霜的五枚师太恍若不觉,任由这个佝偻老迈的身影踽踽独行。
可最后谁都没有动,就像是鱼儿望着水面的涟漪消散,又缓缓游回了莲叶之下,仰瞰着触摸不到却又近在咫尺的苍天,不言不语。
“老朽也随你走。”
白振先是错愕,随后又陷入深思,不知心里做定了什么打算,便不置可否地任由老者一并离去了。
…………
“王爷,白掌门带人求见。”
此时大雨霖铃,众人只见到帐外是官服老者和稀稀拉拉几个人,纷纷皱眉不语看向李行合,暗恼先前这么大费周章地行事,竟然只带回了三五个武林高手,甚至还滥竽充数地弄来了一个垂老之人。
帐外的尚可喜仍旧骑在骏马之上,冷冷扫过众人,不以为意的眼神兀自就要往别处去,只道这次李行合还是失算了分毫,并没有钓上来他所说的大鱼。
“平南王爷,草民有要事禀报!”
猝不及防间,人群中的老者竟然挣脱队伍,忽然跪拦在了尚可喜的马蹄之前,侍卫们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胆敢拦驾,并且差点就闯入了尚可喜的七步之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眼下看谁都像是刺客。
同行的武林中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得帐内一阵哗然,亮闪闪的钢刀已经抵在喉咙上,此时就连嵩阳派掌门白振都不例外地被刀架住,只见他枯瘦的脖子绽出一道道青筋,却终于还是没有抵挡,只是转头默默望向而一切的源头,面色难堪地嗫嚅道:“李真人,我都是按你所吩咐,把主动投诚的人带来……”
李行合将一指竖在嘴上,表示不需多言,他此时纵然被众目所向,仍旧悄然不语,独守着置身事外的闲适,不轻不重地咳嗽着。
门口的亲卫业已经把刀架在了老者脖子上,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随即厉声喝问道。
“老东西不要命了?你分明不是武林中人,为什么和反贼们混在一起?!”
已为鱼肉的老者面对刀斧加身,只露出了一丝苦笑,模样看着比天外的凄风冷雨还要苦涩几分。只见他缓缓跪倒在污泥之中,稀疏的花发紧贴着头皮,就像是被打湿的窗户纸花一般滑稽。
“本王还以为,你们会派来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原来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只剩你这样的残喘老卒。”
尚可喜的声音冷冷传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老朽姓温,草字玉钦,见过平南王爷……”
话音未落,温玉钦的唱名就已经被威严之声打断,只是对方没有逼问拦驾的缘由,也没有责骂自己的莽撞,反而说出了些意想不到的话来。
“哦?浙南温家?本王知道你。”
尚可喜的语气颇为平淡,却让在场之人再起了一身冷汗。
这寥寥数语的背后,是尚可喜对于广州城中事物超乎想象的掌控,他们难以想象在这不动声色的十年间,尚可喜究竟为了掌控广州府付出了何等的努力,才能将这座天下大邑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也更难想象城中还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他。
“浙南温家,乃是崇祯首辅温体仁的旁支,当年虽说不如世代公侯,也算是名门望族,可惜你们在早年间,先是被分家篡夺基业逃入岭南,后又牵扯进绍武案中被李成栋杀尽满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如今竟然只剩你一个垂垂老矣的教书先生。”
尚可喜此时缓缓转身,双眼满是刺骨寒芒,“广州城的儒道佛三家,唯有你们儒教一直避而不见,当初‘南园十二子’个个慷慨壮烈,可自陈子壮、黎遂球兵败身死之后,门人就东躲XZ不愿为本王效力,不想竟凋残至斯。哼,岭南儒学一脉今日前来,莫不是要行‘临危一死报君王’之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行合一眼,但李行合却保持着诡秘的笑容,至今不做声响,秉承着垂纶者独有的沉默。
想要掌控广州城,就势必要争取到这些岭南士人的支持,当初的李成栋、佟养甲不懂得这个道理,便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反叛,遍地反声杀之不绝,只因为在他们不懂,这岭南终究是岭南人的天下。
“王爷明鉴,老夫手无缚鸡之力,绝无刺王杀驾之心……”
温玉钦跪地而行,似乎想要尽量来到近前,却被亲卫拿刀严严实实地挡住,只能低头讷讷不语。尚可喜向亲卫递去一个眼神,亲卫随即会意狞笑着问道:“老头,你当真要面见王爷?”
温玉钦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于是亲卫迅如闪电地将架在脖子上的刀抽走,似乎是鼓励一般地用刀背拍着温玉钦的后背,“那就得先保证你不是刺客。”
“……如何保证?”
亲卫言罢也不搭理温玉钦,将他扶起的同时,顺势将仍旧错愕的温玉钦双手抓起,腰刀沿着指节奋力一挥,只听得筋骨断裂之声响起,便有两个枯瘦如柴的事物滚落在泥水之中。
温玉钦的惊愕伴随着鲜血喷涌而出,唯独痛呼之声还没响起,就已经消散在了暴雨之中。
“尚王爷,老朽今日冒昧……嘶……是有机密之事相告……”
温玉钦双手拇指被斩断,让他纵使是高手也无法再握刀用拳,彻底断绝了后患。
伴随着血洒当场,他跪倒在地艰难痛苦地来到尚可喜面前,说话的声音都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剧痛一阵阵袭击着他的意识,就连说话发声都难以维持。
“王爷……你可知他们是谁……”
尚可喜目光如电,心知他所说的必然是被围困的武林之人,可他依旧没有打算回答半句,静待着温玉钦后面的话语。
“老朽打探到几人的身份……青衣老者乃是闯王帐下郝摇旗,红衣女子乃李岩遗孀红娘子,高瘦的剑客,更是李闯当年的贴身四大护卫高手之一……”
几个名字传出,中军大帐之中针落可闻,很难想象这些十几年前还名震天下的人物,如今竟然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困住,更难以想象这件事背后,会有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寓意。
幸好他们不用再多想,温玉钦已经把话直接点破了。
“他们都是闯逆‘十三家’之人……原本盘踞在湖北与朝廷为敌,今日来到广州城,必然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尚可喜听闻神情逐渐专注,察觉到温玉钦的面色因为失血逐渐苍白,声音也趋于微弱,这才示意亲卫紧绑住他手上伤口防止进一步失血,随后淡淡问道。
“老先生那依你所见,究竟是谁要谋害本王?”
温玉钦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原先跪地不起的姿势转为盘坐于泥水中,在暴雨中缓慢地挥了挥手。
“尚王爷,如今天下各家反王衰微,郑氏困顿于闽海,桂王逃奔于西南,闯逆余党更是龟缩于西川不能抬头,有此魄力劝动天下反贼与王爷为敌的人屈指可数,难道王爷的心中没有答案吗?”
尚可喜的表情逐渐锁紧,似乎在字斟句酌地咀嚼面前老者的话语,全场幕僚也随之陷入沉默。谋士金光似乎能察觉到主公眼中熟悉的杀机此消彼长,可偏偏在杀机最为鼎盛的时候,缓缓看向了李行合。
“咳咳王爷,依小人之见,其中纵使没有那个老家伙的算计,也少不了他的煽风点火……”
被刺骨的杀意目光直视,李行合脖子一缩,露出了一丝谄媚的笑容,云淡风清地说道,“但王爷明鉴,如今天下能够劝动闯军出手的人已然不多了,小人敢以人头担保,这绝不是那个老家伙的手笔,倒不如听他把话说完,看看香饵究竟钓上来了什么鱼……”
“好,本王也猜到不会是尊师,可这人究竟是谁,倒是颇为难猜啊……”
尚可喜似乎知晓了心中的答案,于是面色凝重地又看向了温玉钦,可温玉钦却忽然坐在泥地里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中军大帐人心惶惶。
“尚王爷,那人自称苍水先生,数日前他从江门而来,在城外东岗已经与老朽见过面,还托我传诗以达王爷圣听,今日老朽就斗胆一诵……”
话音未落,温玉钦就已经用一种苍凉乖张至极的语调,对着大帐朗声说念诵道。
“五羊城,我生之初犹太平。朱楼甲第满大道,中宵击鼓还吹笙。南隅地僻昧天意,二王赫怒来专征。城中诸将各留命,百万蒸黎一日烹!”
几名亲卫此时才回过神来,慌忙前来想要捂住老者的口,而温玉钦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任由对方拳打脚踢,嘴角却是讥讽戏谑的冷笑,良久才瘫倒在淤泥之中,只剩进气没了出气。
“好一个‘二王赫怒来专征’,好一个‘百万蒸黎一日烹’!难怪你们岭南儒脉对本王如此仇视,原来早就有了怨恨忿懑之心,起了谋反叛逆之意!”
尚可喜的面容逐渐扭曲,眼神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杀意,换做谁也无法将他,再和平日里扮作万家生佛的平南老王爷联系在一起。
“本王知道了,老先生今日来这里是特寻死的!我早听说张煌言意图勾结夔东十三家扰乱天下,快说!他如今在哪里!”
尚可喜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张煌言!
如果说当今天下还有哪个名字,能让尚可喜心头疑虑难消,那么张煌言此人必然在列。
寻常人只知道郑成功攻无不克、声势显赫,却不知道郑成功能在江南风卷残云般收复四府三州二十四县,辉煌战绩背后,绝少不了张煌言三入闽关、四渡长江的有力支持。
稳坐了广州城十年的尚可喜自有他的骄傲,即便再怎么勇猛超绝的猛将前来攻城略地,他也不放在眼里,君不见当初如李定国、郑成功也在尚可喜手下折戟沉沙,可唯独是屡败屡战、民心所向的张煌言,才是他真正担心的对手。
正是张煌言多年抗清打下的基础,已经成了一块金字招牌,让郑军在攻略江南时如鱼得水,而即便张煌言手中兵力不足一万,船只也只有几十艘,昨岁仍然能顺利攻克仪征,进逼六合,一路上沿江百姓热烈欢迎,甚至有“吏民赍版图迎降五十里外”的场面。
这样的民心绝非挂着“前明”招牌就能换来,要知道就连清庭顺治都只能依靠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才遏制住日渐兴盛的声浪,这足以证明了张煌言此人究竟是有多可怕!
但他想不通的是,张煌言身为江南士族,颇为迂腐地以忠君效死为命,寸步不离自己认定的的主公鲁王监国,因此还宁愿和奉立隆武帝为正朔的郑成功产生龃龉,如今为何会放弃多年努力,特意跑来岭南搅局?
可一旦张煌言真的和岭南士人搅在了一起,自己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数倍于江南总督的重压了。
温玉钦气息微弱地笑着,单薄老迈的身躯在泥水中慢慢挺直坐起,朝着尚可喜俨然回道:“如今张苍水就身在城中,更是联络了诸方反清义士前来,不日之间,广州城遍地都将是杀汝而后快之人,试问明日的广州城,岂有贪生怕死之辈!”
“哈哈哈,好一个白首死士!好一个孤身来人!为了拖延本王的脚步,竟然有如此计策!来人,先将这狂徒抓起来,记得提防他咬舌自尽,我倒要看看张苍水有什么手段,能在本王的手底下翻天!”
尚可喜怒极反笑,身穿天蓝铠甲点将而出。一切果然又被李行合猜中,暗处的涌动早已冲着自己而来,可敌人越是显露出水面,他心中的杀意就越发不可控制,一旦原先平静水面开始鱼龙潜跃,就将是他大开杀戒之时。
此刻,老谋深算的平南王没有打算对付温玉钦,他可以不去赌对方是否在虚张声势,可以不再顾虑伤亡,命人强行攻打武林人士所在的营盘,等击溃俘虏这些人后再慢慢拷问,可他更需要关于张煌言的下落!
但没过多久,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尚可喜麾下的一名探马竟然浑身是伤、手持令箭地直闯入中军,望见大纛后立即滚鞍落马、厉声禀报道。
“启禀王爷,五仙观中方才忽然杀出了一彪人马,贼军兵卒数量不下千人,张游击一时抵挡不住,被他们攻破营寨向沉珠浦杀来,如不及早防备恐将腹背受敌!”
这话如石破天惊,军中幕僚都在苦苦思索这广州城中如何能藏下千人的贼军,但他们更不会怀疑探马会无缘无故地谎报军情!
而话音未落,方才被遣出得那一名斥候略显仓皇地去而复返,沉声对尚可喜说道,“王爷,那群武林中人忽然反杀过来。如今暴雨成灾弓弦尽坏,赵参将正带人抵挡,故奏请王爷带着中军后撤二百步为宜!”
大帐之外喊杀汇做一处直冲云霄,沸海之中更是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金鼓之声,浪潮之间反复沉睡着千军万马一同苏醒,就要反向海岸上杀来。
众人眼见局势忽然变化,中军大帐里不禁一阵骚动,但尚可喜却面色不变地下令,语气中满是冷意。
“老先生好算计,竟然以身作饵激怒老夫,让大军露出破绽易于突袭,只可惜这些雕虫小技,都在本王的掌握之中。”
与尚可喜对视的李行合沉吟带笑,阴鸷表情格外瘆人,两眼直直看向已然视死如归的温玉钦,双手不知不觉地绞在一起盘算着什么。
“速命前军停战,与中军连成一片,其余人等随本王出阵,今日必斩反贼而还!”
尚可喜再次跨上骏马,只见烈烈纛旗随风而动,甲盔在暴雨中齐放光明,三军随令进发时地动山摇,无不将其徐如林表现的淋漓尽致。
广州城中的消息让尚可喜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不敢去赌面前的老人是虚张声势还是胸有成竹,于是他开始了此生最为精彩的表演。
谋士金光还想说些什么,他纵把满腹兵法搜遍,也找不到因怒兴兵的好处,可李行合却不紧不慢地从他身边晃了过去,由两名粗壮道童撑着伞盖已经在外迎接,嘴里幽幽叹道。
“钓龙局,钓龙局,也不知水下还藏有多少东西……那老东西教我的东西果然还有留手,这回他为了弄死我灭口,当真是不惜血本啊……”
…………
“杀!”
四野之间喊杀声遍起,沸海狂潮也扑面而来,尚可喜稳坐中军号令严明,三千亲军接敌即退。
行军布阵瞬息万变,尚可喜早已在厮杀搏命中窥得真髓,见那支南门杀出的贼军正气势如虹地杀来,而先前自己布置的守军只能望风披靡,就剩数百人被杀散驱赶着冲阵而来。
他们远远也看见中军所在,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救援,而是亲卫甲士们以三敌一的无情斩杀,有些溃兵不得已只能转向贼军而去,最后如风流云散般彻底消失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
积雨暴烈如雷,双方距离在只剩三百步远时终于望见了彼此,忽然杀出城中的贼军显得格外狡猾,眼看溃兵没能冲阵成功,便佯攻擦着侧翼而过,还故意将平南王府的张游击,那颗插在旗杆上死不瞑目的人头高高举起,张扬万分呼啸而过。
尚可喜骑在马上不为所动,一众武将也隐藏在布甲之下默不作声,任由贼军悍不畏死地发起接触进攻,转而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沉珠浦上的武林人士。
——因为如今的沉珠浦上,借机休整片刻的武林高手已经开始全力进攻,兔起鹘落间刀光剑影、拳锋掌劲几乎夺去了世间的光芒,所有武林中人都化身成为沉默的杀戮机器,将每一分力气用在毙敌杀戮之上,平南王军北侧的围困战线,霎时间便摇摇欲坠了起来。
“本王竟然中了缓兵之计……幸好本王知道你们在等什么,我又何尝不是……”
此时无需尚可喜下令,正面战场已有铁卫坚守,而背面也自有安排。只见平南王府的三大高手已经悍然出列,鄂尔多、纳兰元述和白振带着自家精锐人马从中军杀出,直赴锋线,其中还有一名手持黄金棍的高手也带队列阵,算起来竟然也同样是百余名的武林中人!
谋士金光见布局底定之后,两处战场就再无阻碍,这下才稍显安心。而尚可喜麾下的精锐本色更是展露无遗,骤然遇袭毫不加沮,当即投入了兵对兵、将对将的残酷厮杀中。
前所未有的暴雨淹没视线,做为主将的尚可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猛然拨马,冥冥中看向了远方。
他的视线穿越过手持长刀的千余老少,这些面色黎黑之人个个头缠布条、身穿劲装,将双手挥舞成风,进退如电,刀头更因为沾血而寒光湛湛,令人见之丧胆。
而在千余贼军的阵头,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手持金刀站在阵前,一双虎目烁烁放光,寒风撩动着须发凛凛生威,老者眼中寒芒四射,金刀之下无一合之敌,无数锐士随之砍杀而来,所挡着死,威严竟然丝毫不逊色于顶盔掼甲的尚可喜!
“好一个三千花山盗,金刀骆元通……”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