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岁月安好
阿音功夫竟那般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了。
一向淡然沉静的丞相大人却是怒了,??????
是啊!换谁谁不怒呢?周慕家眷妻儿都在凉城,定是跑不了,可阿音不一样,顾家满门,只剩了他一个,他逃的毫无眷恋。丞相陆允怒他段霖明知凶手是谁,却不提前加强防范,更重要的是,那陆娇言昏迷不醒,滴水不能进,呼吸都已经衰弱了。
段霖躺着,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的如同一团缠死的麻。先是母亲朝他笑,后又是父亲,安然的随着母亲离去了。
年少时听母亲提起过,父亲母亲的相识,本是一段佳话。
母亲出生贫寒,是个农户家的女儿,却生的美丽动人,那所在的村子里,有个地主家的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偏偏看上了母亲,硬逼着外祖将母亲嫁与他,外祖一家老实本分,无可奈何打算认下这门亲事的时候,母亲却背上包袱,一个人走了几百里,去了城中府衙,将那纨绔告上了衙门。
而那时主审的官员,正是新官上任,一腔热血的父亲,段璋。
英雄救美的故事顺其自然。
自此,两人的佳话便传下了,提起当年,佛前的母亲总会笑的温暖,向段霖讲道,那时,她喜欢的是父亲的正直廉明。
确实,父亲这一生为官,都是清白刚正的。
只除了,愧对顾家。
父亲为母亲,做下了生生世世都无法弥补的错事。
父亲自知罪恶滔天,可段霖却从未听父亲同那周慕一样,说过一声悔过,不知重来一次,父亲会不会,还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再一转念,段霖满脑子又都成了阿音,来来回回不停的回荡着之前嬉笑打闹的场景。有次探案过程中,把那凶手惹急了要杀段霖,阿音也曾不顾一切的救过他。两个人在一起打打闹闹相伴这么多年,最后阿音竟成了杀人凶手,还是他段霖亲口指认的杀人凶手。
其实想想,段霖也在为阿音心疼,他隐忍多年,从杀了红袖,到查案时,阿音亲手把顾家的卷宗递到他手上,一幢幢一件件,又何尝不是阿音把自己犯罪的证据一点点推向他,也把阿音自己,推向了死路。
也许,为洗血仇的这个决定做下之后,阿音就从未想过为自己留下活路。
只是阿音啊阿音,你把这把杀你的刀送到你的公子手中,可想过他有多难么!
……
一夜未眠。
清晨来的太过仓促,段霖起身洗涑一番,换上了阿音最喜欢的那件外袍。看着衣襟处暗纹所织的翠竹,想起阿音说过,他说公子,你是我见过第二个,将月白的衣衫穿的这样好看的。
段霖那时正整着衣领,随口问道:“那第一个是谁?”
阿音当时笑眯眯的凑过去,与段霖挤着站在镜子前道:“第一个,就是我啊。”
段霖当时送了阿音一记白眼儿,却见阿音看着他,又夸道,“这竹子绣的也好,像公子的为人。”
想想竹子的品性,段霖暗暗点头,却听阿音又道:“像你,又倔又硬,明明自身颜色骚亮,却偏偏端出一副清傲孤洁的模样。”
段霖记得,阿音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被他摁在床上痛揍了一顿,只把那家伙揍得连连求饶,夸赞他的话如说书一般从阿音口中念出,结果愈发夸赞,惹的段霖越想揍他。
相处多年,段霖觉得同阿音在一起的时间,轻松快乐,又过得飞快。
可这一转眼,却走到了尽头。
到门前,段霖深呼一口气将门打开,初升的太阳照到门前,刺的段霖眼睛隐隐作痛。
看守的人分列两行,丞相陆允就站在门前,等候着他。
段霖笑笑,阿音说的,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那便,都结束了吧。
陆允看着段霖,目光沉沉的,看不出喜怒,只朝着身旁带刀的侍卫道:“请段公子引路,好好跟着。”
段霖神情淡淡,看着面前的陆允,直问道:“我若不出来,怕是丞相大人该拿刀驾在我的脖子上,逼阿音出现了吧。”
陆允不曾否认,只肯定的言道:“杀人偿命,即是凶手,便要伏法。”
段霖摇头苦笑,许是他太意气用事,他竟从不觉得,那样干净明朗的阿音,会和丧尽天良的罪犯,有任何的牵连。
或许这份私心,这份“意气”,注定他段霖今生走不了仕途,为不了好官。
阿音所说的结束一切的地方,只有段霖心底知晓是哪里,那便是,他和阿音初识的地方。
骄阳晒过,带起一阵阵花香,而狐狸坡的风,依旧带着丝丝清凉,一如当年他策马而过,年少轻狂时的模样。
那年他赶考落了榜,却依旧笑呵呵的背起行囊,叫了周珹一同回乡,路过狐狸坡的时候,却遇见了那刚被富商买下的阿音。
阿音性子倔强,面对那富商的羞辱,直接从行驶的马车上跃了下来,摔的遍体鳞伤不说,还被那富商携带的侍从拳打脚踢,呵斥着他服一声软。
阿音挣扎着向前爬,那狐狸坡虽不高,下面却是奔流而过的渭水河,河岸的石头参差尖锐,怕是跳下了,便是绝了所有的生路。
就在阿音求死心切,即将跃下的时候,段霖骑着马儿大喝一声,叫停了那咄咄逼人的侍从。
段霖仍旧记得初见阿音时的眼神,苍凉,无助,似有满心悲愤,却又无处发泄。阳光下,他脸上血迹斑驳,那一双灼灼的凤眼却深深照进了段霖心底。
于是乎,当年风流无边的凉城公子哥儿段霖,花了双倍的价钱,从那富商手中买了个小倌带回家中,没有做那暖床的玩物,只做了个写字研磨的书童,并被他惯的日渐无法无天。
甚至无法无天的到,杀了人犯了案,还要他这做主子的,亲口指认,亲手将他送上死路。
踩着脚下顽强开放的野花,段霖停下步子抬头望了望天。天蓝的无边无际,偶尔飘过的几朵白云,就像是印在心头的疤痕,不管是当年,还是今天,永远都无法抹去。
向前走了一段,山坡到了高处,眼前愈发豁然开朗起来,而那青草萋萋处立着的背影,晃的段霖心头一顿。
听到脚步声,阿音回过头去,看着段霖,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如拉着再平常不过的家常道:“公子,你来的有些晚了。”
看着阳光下的阿音,墨色的长发随意松绾在脑后,似乎刻意轻描了一笔峨眉,顾盼之间,竟有几分倾城的韵味,而他那笑容,直接触动了段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听到阿音的话,段霖不语,若有的选择,他这辈子都不想来这里,做这样的决定。
跟着段霖前来的程辉张张口,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那看押段霖的侍卫,拔出刀对着阿音,瞪着眼睛道:“罪犯阿音,快快束手就擒吧!”
恶狠狠的叫嚷,似乎并未听到阿音心里,仍旧一双眼睛痴痴的看着段霖,看了片刻,噗嗤一声笑了。
“公子,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心中定下的人选,本是周珹公子,可那天你逞英雄之后,得意张扬的模样,让我觉得像只摇着尾巴炫耀的狐狸,我也不知,为何当时鬼使神差的,竟选择了你。”
段霖心头漏了一拍,又觉得喉咙干痒,有些难以发言,沙哑道:“果真惯你,竟说我像狐狸。”
阿音笑的愈发欢快了,一伸手,一只翩跹而至的蝴蝶落在指间,薄薄的翅膀一张一合,美丽而脆弱。
微风吹过,馥郁的芬芳沁人心脾,如汲了这世间最香甜的蜜。
这味道段霖熟悉,心头却蓦然觉得无比害怕,可能真的应了那名字,引蝶殇出现的时候,虽美的令人窒息,伴随着的,却是死亡和伤害。
蝴蝶从指间飞走,阿音把耳侧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喃喃道:“师傅说,一个人若想把一出戏唱好,那他这辈子,就都融进了那戏里,再也出不来了。可能我这辈子,同你戏演的太久,有些无法自拔了。
公子,若有来生,阿音还能在你身边,研磨写字,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么?”
柔柔的声音荡在耳际,一个“能”字,卡在段霖喉间呼之欲出。
想要应下这承诺之时,段霖却又忽的想起了母亲的死,想起了父亲的哀,想起了自己曾经圆满,如今却支离破碎的一切,甚至想起了阿音背着他,还有过一个红袖。
心下一横,段霖干脆背过身去,手在袖中握紧,止不住的颤抖。
良久,身后再没有了声音。
一旁的侍卫打算冲上前去的时候,段霖却忽然听的身后轻笑一声,那声音极低极微,仿佛一颗心支离破碎,再也提不起力气。
身边惊呼一声,段霖只听一旁的程辉大喊一声“阿音”后,便知阿音从那最开始相遇的地方,一跃而下。
段霖笑笑,泪眼朦胧,仿佛听到阿音一颗碎裂的心朝他说,若可以,权当他当初已经跳进了那渭水河,他们之间,本就是一场空梦而已。
呵呵。
段霖任由泪水滑落,想起了母亲临终前写在他手心的那个“放”字。
放下怨,放下恨,也放过阿音。
可惹了他凉城段公子,轻易就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转过身去,段霖朝着阿音的方向飞奔而去,只看见那处蝴蝶缭绕,却不见了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飞身跃下,真好,他又看见了他的阿音。
他的阿音哭了,看见他,却又笑了。
而他只能看着他坠下,再坠下,直到奔流的河水淹没了他的身影,水面染的通红一片,又被快速冲淡。
就像阿音这人,从未出现。
而他只能悬着半个身子爬在崖边,任由挣扎,也没能将那拦下他的程辉甩开。
一切都结束了,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他的阿音离开了。
良久,段霖望着河面,望着蓝天,吃吃的笑,笑过之后,又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连破三起大案,他段霖功不可没,少年名扬,意气风发之时,封官的印到了,段霖却是谢绝了。
陆娇言昏迷不醒日渐虚弱,段霖甚至觉得阿音死了,其它的事情,再也事不关己了。
疯癫癔症的过了几天,段霖忽的想起,这本该到了他的生辰,阿音说过给他备了礼物,就藏在府上那榕树的树洞里,生辰那日才能打开。
段霖匆匆跑去,果然在那树洞里摸到了阿音藏的盒子,欣喜万分打开后,却见里面不过躺了个白瓷的小瓶,带着淡淡的药香味,还有信纸上阿音那俊秀飞舞的字迹。
愿君与妻,长相厮守。
阿音,祝。
段霖呼吸一停,将瓷瓶取出,却将那信纸折好,款款放回了盒中,长叹一口气,应下了一声,“好”。
……
永景十三年清明。
顾家坟前,淡黄的薄纸烧了几张,一介布衣的段霖抬头看着墓园前刻着“义薄云天”的牌楼,觉得有些可笑。
三年前冤案告破,当年皇帝为了十万两赐死顾家满门,三年前便用这四个字,弥补了自己的过失,如此想来,所谓君恩,果然浩荡。
城郊的小路上人来人往,段霖截下一辆马车,随着那车轮扬起的尘土,又开始了一年的奔忙。
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他也不知道,不过是个四处游走的穷书生,去那里都无所顾忌,无所眷恋了。
马车行驶着,段霖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看了看,微微蹙起眉头,细想片刻,又慢慢收好。
那是他偶然一次,一位老婆婆央他读信时遇到的,那信上的字迹,无论风格,或是落笔处轻扬的一弯,都与他段霖的字如出一辙。
或许,这次他有了一点目标。
“师傅,去青州。”
“好嘞。”赶车的师傅扬起马鞭,爽快的应了一声,随着马鞭“啪”的一声落下,马儿撒开蹄子,迎着吹面的春风哒哒奔去。
偏远的青州小镇上,农家房屋虽简陋,却也民风淳朴。
街角一处,素白衣衫的男子正挽着袖子,帮一位年长的妇人写着封家书,妇人家有些絮叨了,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几遍,那男子仍细心的帮她修改,并念给她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封家书才在信纸上停了笔,那妇人从怀中掏出一文钱,满意的道了声谢,带着书信离开了。
段霖过去,静静坐到妇人方才离开的凳子上。
那写信的男子熟练的取了一张信纸铺平,边拿起笔来沾着墨汁,边问道:“您想将信寄予何人?”
段霖压下心头的激动,故作平静的道:“家中书童贪玩,想写封信,唤他回来。”
那人闻声,手下的动作蓦地停了,笔尖一抖,滴下一滴墨来。
缓缓抬头,四目相对,段霖带着暖暖的笑,眼底已经有些温热。
写信的那人放下笔,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一面英俊秀气,另一面,却多了几条鲜红的疤痕。
“或许,你那书童丑陋不堪,不敢再回去呢。”
“无妨。”段霖摇摇头,“他永远都是我见过的,第二英俊的男子。”
那人音色一哽,问道:“那第一呢?”
看着那人眸中倒映的身影,段霖理所当然的道:“自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