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虞小满坐在床边修络子,陆戟依旧守着他桌前的老位置,轩窗灯影摇曳,只听得细微布料摩擦与翻页的轻响。
手指勾几下再一挑,末了打个结加固,络子的流苏便打理好了。
乘隙理了理由于长期佩戴变得松紧不一的织线,梅花恢复立体饱满,虞小满站起来送到桌前,微昂下巴似在邀功:“你看看,这样如何?”
陆戟放下书,从他手上接过络子看一眼,道:“可以,多谢。”
虽未得到夸奖,看陆戟的表情想来是满意的。只要能为他做点事,虞小满就满足了。
脸颊不由得飘起红晕,幸好烛光微暗瞧不出来,虞小满略显忸怩道:“方才不是谢过了嘛……”
陆戟没回话,放下络子便将视线移回书页上。
这是不想再同他说话了。
可虞小满还想多待一会儿,便无所事事在桌子周围转了两圈,翻翻陆戟收藏的古籍,再戳戳陆戟用的狼毫笔。
陆戟不在的时候他恪守规矩从不碰这些东西,这会儿主人在场,胆子大了,好奇心被激发,什么都要看一看摸一摸。
可惜识字不多,提笔写字怕丢脸,书也看得似懂非懂,磨蹭一会儿,又拿起那紫檀色的梅花络子赏玩。
越看越好奇,谁做的络子,能让对周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陆大少爷四处寻找,甚至不惜屈尊询问讨厌的人?
虞小满不抱希望地问:“这络子怪精致的,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这回陆戟给了应答:“并非名家。”
“那是……”
陆戟眼皮都没抬:“一位故人。”
与没回答无异。
他不愿意说,虞小满便没讨嫌追问。只在心里偷偷寻思,梅花……梅花是何时盛开来着?
常居海底的虞小满对此拿不定主意,遂在脑海中搜寻听过的咏梅诗,不期然想到一句“凌寒独自开”,恍然大悟,原来梅花开在冬日里。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雪……沈暮雪。
这个名字忽地冒出来的时候,虞小满心头一跳,随后没来由的失落又卷土重来。
原来是她做的,那就说得通了。
把流苏拨弄整齐,轻手轻脚放回桌上,虞小满扭头时耷拉着嘴角,心想鲛人擅织造,我做的也不差啊。
就是不知若真做了,陆戟要是不要?
次日一早,虞小满就看见那梅花络子系在陆戟的剑上。
贴身之物意义非同凡响,虞小满眼巴巴地瞅了半天,然后把还没织完的绡纱往被褥里塞了塞,唯恐又招了嫌被挥到地上。
不过经得那晚共处一室,陆戟对他的态度扭转不少,虽仍是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至少不会摆明抗拒了,陆老爷散衙早的那些日子,不消虞小满提,陆戟也会主动来屋子里过夜。
起初虞小满还心有惴惴,生怕陆戟一个不高兴将他的身份戳穿,后来瞧着陆戟独来独往,与谁都不亲近,连身边的近卫段衡也不知此事,想来伤了腿后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并非与世无争,而是不在意了。
加之从未打算与他有夫妻之实,先前不知他是替嫁顶包的时候便与他划清界限,说要还他自由,句句都落到了实处,当真一言九鼎。
虞小满再度陷入茫然纠结,不知该为恩公的君子如兰的品行骄傲,还是该为恩公历尽千帆的麻木不仁伤怀。
这日家中来客,又是给陆钺说亲的。
想到那刘家姑娘来了几趟,冯曼莹却一点没放心上,削尖脑袋想攀龙附凤选个京中名门贵女,坐在席间充门面的虞小满就替刘姑娘生气。
从长辈的交谈中得知为陆戟娶亲是为了早些把陆钺的亲事定下,因为按理兄长成婚后弟弟才可说亲,虞小满更是憋了一肚子火。
合着一家子都把陆戟视作可有可无的人,有用处了才为他做点事,无怪乎他养成如此冷漠疏离的性子。
十五岁的陆戟分明不是这般。彼时的他热情、善良,怀着少年人的无畏和傲气,对前程翘首跂踵,琥珀色的瞳孔中无时不刻散发着熠熠辉光。
那是虞小满铭记在心整整七个春秋的模样,也是他此生的追逐和向往。
如今,被这些混蛋亲手捏碎了。
虞小满揉碎掌中的龙眼壳,狠狠瞪了陆钺一眼。
许是太明目张胆,被陆钺那家伙发现了。只见他歪唇一笑,对媒婆道:“相貌嘛,要求也不高,与我大嫂姿容相当即可。”
原是讲到说亲条件,陆钺那家伙横插一嘴,顺带调戏一把大嫂。
虞小满火冒三丈,当着长辈的面又不好发作,默默抓了一把龙眼在手里,边吃边数,打算攒到七颗龙眼核,趁其不备打他个七窍流血……哦不,满地找牙。
还没数到五,又有客人登门拜访。
来头还不小,太夫人都拄着拐杖出门迎接。虞小满愣愣地跟到门口,那两女一男冲他使了半天眼色,他才一拍脑门反应过来:“啊,村……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来了!”
虞村长和夫人没空手来,给虞小满带了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进得门来,真虞梦柳拉着假虞梦柳的手写字,试图把自己的新名字通过这种方式告知于他,可虞小满浑身都是痒痒肉,被挠得憋不住笑,差点蜷起身体滚到地上。
幸得虞桃聪明伶俐,上前一步拉住虞梦柳的手,惊喜道:“柳绿,你怎的也跟来了!”
虞梦柳自己也没想到,琢磨了一路的新名字没派上用场不说,进到陆府还化了柳绿这个土俗的名,跟桃红凑了一对,对外只能自称虞小姐在老家的丫鬟。
长辈在前厅说话,陆钺趁机溜了,其余小辈们转移到堂屋后面的花园玩。
虞梦柳头回进京,头回见如此气派的宅子,门外两座凶神恶煞的辟邪石狮,门里亭台水榭雕梁画栋,看着看着,忍不住头瞥了虞小满一眼:“我不肯嫁,倒让你占了便宜。”
话酸归酸,虞小满觉得她说的没错,自己确实占了大便宜,遂连连称是。
虞梦柳哼了一声,还有些不甘心,又问:“那将军的相貌究竟如何?孩童见了他当真啼哭不止?”
虞小满正欲作答,被跟在后头的虞桃抢了先。
“丑,丑极了,洞房那天把我俩吓得不轻。”虞桃生怕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大小姐反悔,信口胡诌道,“幸好您没嫁,不然八成会两眼翻白晕过去!”
虞村长一家此次进京,说是走亲访友,实则虞小满心里门清,他们分明是来探听情况以求心安的。
见虞小满顶包之事未被发现,一家三口都松了口气。
太夫人待客有礼,对亲家更是热情,闲聊中恰好得知和虞夫人有烹茶的共同爱好,两人聊起来没完没了,干脆约了今日在府上小住一晚,明日再走。
回到前厅听闻此“噩耗”,虞小满惶恐的同时又想着好在今日并非初一十五,用不着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闹腾。
后来长辈们聊到陆大少爷,虞小满又庆幸陆戟从不参与这种活动,有客亦不现身接待,不然任他身上长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为何新婚夫妇如此疏远。
虞小满如坐针毡,在心里把能求的菩萨佛祖挨个跪求了,孰料天上的神仙只管人不管鱼,终是聊起了他最畏惧的话题。
“爱女远嫁,换谁都舍不得。”虞夫人俨然入了戏,凄切的模样不似作伪,“为人父母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能觅得贴心郎君,过得舒坦快活。”
许是勾起了太夫人嫁女儿的伤心事,老人家捻起帕子抹泪,接着一挥手:“还不快把大少爷叫来,让岳父岳母瞧瞧可值得托付?”
虞小满的心直蹿到嗓子眼。他恨不能拿百年寿命交换陆戟尚未散值,或心情不佳拒绝前来。
然今日恐是犯了太岁,事事不如意,不多时,便听到熟悉的车轮声远远行来,紧接着一把清冷嗓音贯入耳中:“小婿见过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虞小满艰难地抬起头,瞧见的便是端坐于堂屋正中的陆戟,以及目睹他的真颜惊得眼珠子快瞪出来的虞梦柳。
晚些时候,送完长辈们各自回屋歇息,虞小满还不得闲,留在花园里安慰失意少女。
说来也没什么要紧的,无非虞梦柳见了陆戟本人,春心萌动,悔不当初,连让虞小满明日跟她父母走,自己留下的馊主意都提出来了。
“你们骗我!”虞梦柳气得直跺脚,“他明明生得这般好,脸上也没有疤,你们竟然骗我说他丑得能把人吓晕!”
虞桃装傻:“他生得好吗?我瞧书里都爱以目似朗星描绘俊朗男子,他眼里不是也没见着星嘛。”
虞梦柳又不是稚龄孩童,这牵强理由自当蒙混不过去。
虞桃只好另辟蹊径,从陆府规矩繁冗、婆母恶毒苛刻说起,将先前虞小满被下人欺负到头上来的事夸大一番,辅以虞小满本人的点头认可,把娇生惯养的虞梦柳吓得一愣一愣。
加上陆戟虽面若冠玉,却是个腿不能行的残废,几经权衡,虞梦柳觉得自己受不了这等委屈,最后听了劝,颇有些不甘愿地放弃了。
总算把大小姐哄妥帖,回到自己院子,大功臣虞桃得到虞小满亲自削皮切片的苹果一碟,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我也是为自个儿打算,若是真换回来了,虞小姐那蛮横性子我可受不了。”说着摆摆手,“那别管我了,快去和你的俏郎君共度良宵吧。”
因着这句话,进到屋里,虞小满一瞧见坐在桌前的陆戟,脸无端地发热。
陆戟自是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无暇过问,听虞小满说已经把人安顿好了,只点了点头。
虞小满藏不住事,搬了张凳子坐陆戟旁边,趁他翻页,和盘托出道:“那姑娘,就是名唤柳绿的那位,其实是虞梦柳。”
陆戟说:“我知道。”
虞小满先是一惊,旋即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毕竟线索明晃晃地摆在那儿,虞梦柳趾高气扬,恨不能把“我是小姐”四个字写脸上,哪有一点丫鬟的样子。
瞧陆戟镇定的模样,似乎也没对真虞梦柳有想法,虞小满舒一口气,接着道:“还有,昨日老爷派来查看的嬷嬷瞧出我俩分睡了,我说我腰疼,你把床让给我睡,我瞧着她的眼神……应是不大相信。”
“无妨。”陆戟仍不上心,“明日起身后你将床铺弄乱些,糊弄过去便好。”
虞小满歪着脑袋疑惑道:“为何要将床铺弄乱?”
睫羽轻掀,陆戟看了虞小满一眼,似在探究他是在装傻还是真不懂。
正思量着该如何解释弄乱床铺的意义,忽闻外头一名妇人的洪亮嗓门:“大少爷和少奶奶怎的还不歇息?今儿个亲家可在府上呢,若知道二位一个睡桌一个睡床,少不得哭天抹泪伤心欲绝呀!”
吓得虞小满险些岔了气,拍着胸脯道:“她这是不打算走了?”
果不其然,过了亥时,伴着哈欠的声音再次传来:“少爷少奶奶快吹灯歇息吧,书中便是有黄金屋,也经不住这样脸对脸地熬啊!”
竟是连他俩坐在哪儿都晓得!
想来是人影映在窗上叫那嬷嬷瞧见了,这下可好,分两边睡自会被抓包,直接吹熄蜡烛又显得欲盖弥彰……虞小满一边埋怨这老嬷嬷何至于如此尽忠职守,一边抓秃脑袋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
终是陆戟拿的主意。
他合上书,视线扫过屋内的雕花木床:“这床应当睡得下两名男子。”
在一墙之隔的耳房内净面时,虞小满愉悦地哼着小曲儿。
陆戟愿意与他同床共枕,是不是已经不那么讨厌他了?
转念一想,陆戟分明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恰巧他也是男子,睡一张床既不逾矩也不稀奇,虞小满又欢喜不起来了。
回到屋内,陆戟已经自行上床躺平,瞧着四轮车的摆放朝向,应是双臂撑着身体挪上去的,虞小满心酸之余失落更甚。
方才不是说好自己扶他上去么?
虽然他压根没出声答应。
唯恐陆戟行动不便,虞小满说要睡里边,此刻陆戟便躺在外边,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似是睡着了。
虞小满吹熄床头的蜡烛,除去鞋履,缩手缩脚往上爬。
到底是头回与朝思暮想的恩人同床共枕,期待逐渐取代紧张,虞小满心口怦怦跳,一只手臂越过陆戟撑在床铺里侧,抬起一条腿正要跨过去时,脚尖冷不丁绊了下床柱,身体霎时一晃,四肢着地骑坐在陆戟身上。
这么大动静,任是死人也生生给吓活了。
陆戟睁开双眸,对上的便是虞小满落在他正上方的惊惶面孔。
“对不住……把你吵醒了。”
虞小满说得慢,喘息却很急,头发也散了几缕在陆戟脸侧,皂角清香扑面而来。
窗外的月光将将够照亮他一张一合的唇,陆戟却记得,这双唇白日里是红色的,他不喜用胭脂点唇,生来便是柔嫩的嫣红。
上头覆着一层润泽水光,尤其是在贝齿轻咬过唇瓣之后。
此刻虞小满并不知道陆戟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心跳很快,若再多对视一会儿,说不定会从胸膛里跳出来。
到底是陆戟率先撇开目光,淡声道:“无妨。”
待到虞小满爬到里面,和衣躺平,羞耻才缓缓爬上心头。
气氛有些凝滞,他故作轻松道:“谢谢你今日到前厅来,若是你不来,太夫人说不定也要以为我俩不合,派人来盯了。”
陆戟“嗯”了一声。
他答得轻巧,虞小满却没法平静地接受他的照拂。
这因由上可追溯到拔剑那回,陆戟说是怕吵,实则那么做的得益者唯有自己一人而已,即便路过听见,他也完全可以视若无睹。
可是他没有。
他还是出手相救了,哪怕明知可能招惹麻烦。
七年后的初见,他看似变化许多,内里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个会将搁浅在滩涂的小鱼送回海里的温柔少年。
一腔热血化作气力自胸口蔓延,虞小满将藏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我叫虞小满,你可以叫我……小满。”
即便借着冲动上头,仍是没什么底气。言罢虞小满便闭上眼睛,仿佛眼不见就能充当没说过。
他并没有期待得到回应,终归他就是个替嫁的赝品,一条无足轻重的、哪怕见过一面也会很快忘记的鱼。
是以陆戟出声时,虞小满猛地一哆嗦,勉强合上的眼皮抖得不成样子。
“嗯。”陆戟先应下,随后缓而轻地唤了一声,“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