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寻思着洞房花烛夜也没什么快活,起身后把感想说给虞桃听,虞桃反应夸张,撮着他的头发一簪子下去,虞小满天灵盖都被凿疼了。
“昨晚就你一个人?大少爷没在?”
“他来过,拿东西。”
“就拿东西?”
虞小满想了想:“还挑了盖头,喝了酒。”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
“完了完了。”虞桃愁得直拍脑门,“新婚头天就分房睡,以后可怎么办哟。”
虞小满问为什么不能分房睡,虞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影响感情呗,我爹回家晚了我娘都着急,更别说外宿了……夫妻哪有分开睡的道理啊。”
虽然不太懂其中奥妙,虞小满也跟着瞎着急。
送亲的嬷嬷圆满完成任务,收拾行李打道回府,走前又絮絮叨叨叮嘱虞小满,说的无非好好表现、别给虞家村丢脸、回头有你好处拿那些话。
嬷嬷上了年纪,懂的比虞桃多,虞小满刚要问她有关分房睡的事,外头有人叩门。
“时间差不多了,还请少奶奶麻利些。”
是昨天来屋里帮忙的名叫云萝的丫鬟,语气听着算不上恭敬,甚至有些不耐烦,成功把嬷嬷昨天据理力争最后还是走了偏门的窝囊气给勾了上来。
昨天陆戟没在屋里留宿的事嬷嬷也听说了,她清了清嗓子,摆足姿态朝门口道:“烦请新姑爷先进来,咱们这儿还有个习俗要您搭把手呢。”
虞小满下意识屏住呼吸,扭头往门口方向看。他以为陆戟会拒绝,或像昨晚那样转身离去,没想不多时,木门嘎吱一声被从外面推开,坐在四轮车上的陆戟被云萝推了进来。
今日他换了身衣裳,不过依旧简单素净,虞小满曾在街上见到过的时下贵族公卿喜爱的发冠、抹额之类的装饰,陆戟身上一概没有,只简单地束了发,几缕乌发垂落耳边,为他锋利冷峻的面容平添几分柔和。
他冷冷开口:“何事?”
嬷嬷既然敢把他叫进来,必定留有后招。
只见她从发着愣的虞桃手里抽过檀木梳,上前两步塞到陆戟手里:“虽说咱们那儿只是个村,那成亲的规矩比上京城这边的怕是也少不到哪儿去。昨个儿忙没顾上,听说新姑爷还没给咱们小姐梳头呢?”
说着冲虞桃使了个眼色,虞桃立刻点头如捣蒜,嬷嬷满意扭身过来:“旁的省了也就罢了,这新婚次日新郎为新娘梳头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若是不亲眼见了,老仆真不晓得该怎么回去向里长交代。”
姜还是老的辣,嬷嬷这番话说得圆融妥帖,既道出了对被怠慢的不满,又给陆府找了台阶下,顺带为新娘子在夫家立了威风,可谓一举三得,虞桃听了都想鼓掌。
虞小满却更局促了。
陆戟抿着唇,眉宇微蹙,看上去心情不佳,显然对这门婚事也多有抵触。听说将士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万一把他惹怒,他一气之下拔剑砍人……
心吊在嗓子眼,虞小满瞪圆眼睛紧盯四轮车上挂着的剑,听见木轱辘声惊得差点跳起来。
再回神时,陆戟已经绕至他身后,一手托起他垂于脑后的发,另一手执梳,木齿插入青丝,缓缓向下滑。
见新姑爷还算明事理,嬷嬷心满意足地说起了吉祥话:“一梳梳到尾——”
虞小满不由得挺直后背,坐得像个在学堂里听夫子讲课的学生。他看不见陆戟的脸,只觉得陆戟的动作很轻很温柔,生怕弄疼他似的。
也可能因为这是平生头一遭,以前从未给其他人梳过头,就像虞小满的头发也是第一次被别人碰一样。
这么想着,更叫人手足无措。恰逢嬷嬷念到“二梳白发齐眉”,手指揪紧衣裳下摆,虞小满连呼吸都刻意收敛,脸却不听话地发烫,红晕悄悄漫过耳尖。
虞桃眼尖,起哄道:“新娘子害羞咯。”
虞小满想反驳,一扭头对上陆戟轻握着他头发的手,指节修长而分明,虎口覆着因长期持刀剑产生的茧,无端令虞小满心跳更快,犹如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心口。
他嗖地转回身去,梗着脖子正襟危坐,再不敢轻举妄动。
陆府正中设有堂屋,两人到的时候,里头几乎满座。
上位主座的是陆家老太太,也就是陆戟的奶奶、大家口中的太夫人。原以为会是位严肃的老人,没想虞小满奉茶上前时,老太太不仅喝了他的茶,还拉着他的手夸他生得好,笑容也慈眉善目,恍惚间虞小满以为见到了菩萨。
换个人就没这么好糊弄了。
早在几年前虞小满就托璧月姐姐帮忙算过,陆戟的亲生母亲在他十七岁那年得了急病撒手人寰,眼下这位大夫人曾是陆老爷的妾,后来抬的正妻。
难怪从穿着喜好到举手投足无一点相似之处,虞小满心想。
大夫人冯曼莹约莫四十上下,因着保养得当看着就三十来岁,华服裹身,珠钗满头,整间屋子里的光大抵都聚在她身上了,与一旁肃穆寡言的陆戟瞧着就不像母子。
偏生还要在虞小满跟前摆婆母架子,冯曼莹让他举着茶盏半天才接过去,慢悠悠呷一口,掀起眼皮上下打量一番,道:“脸蛋儿算出挑,就是不知道这身段好不好生养。”
虞小满还没来得及领悟“生养”的含义,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窃笑,站着的几位平辈和坐着的三两长辈互相使着眼色,一会儿看虞小满一会儿瞄陆戟,神色充满戏谑。
陆老太爷虽已仙逝,但陆家尚未分家,仍热热闹闹四代同堂。待虞小满从这笑声中咂摸出点头绪,方才介绍家人时被陆戟唤作叔母的二房夫人甩着帕子插嘴道:“莹姐姐何故心忧这事?说亲的时候不是都商量过了嘛,娶妻娶贤,旁的不要紧,重要的是会照顾人。”
立在冯曼莹身旁的年轻男子也道:“大哥这情况,生活自理尚且困难,娘你就别想那些个开枝散叶,延续香火了。”
饶是虞小满再迟钝,也能听出这明摆着的奚落。令他惊异的是这家人对陆戟的态度,在战场重伤腿残已经打击沉重,回到家里竟还要承受此等侮辱。
朝陆戟那边看了一眼,见他神情木然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入耳,虞小满心中刚升起的愤怒立时化为丝丝缕缕的疼。
虞小满暗下决心,定要让陆戟的腿好起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我的恩人,谁都别想欺负了去!
陆老爷不在府上,晨间茶会早早地散了。
按习俗新媳妇进门,婆母要单独交代几句,顺带敲打一番树立威信,然冯曼莹头回当人婆母,明嘲暗讽的话也说够了,随便讲了几句在府上要守规矩之类的话,就按着额角说乏了,让虞小满自便。
虞小满如蒙大赦,扭头就跑。
陆戟刚离开不久,赶着点兴许能追上,虞小满不由得加快步伐,眼看跨过院门就到外头,在拐角处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那人姿态悠闲,像特意在这里等着谁,看清是虞小满便道:“大嫂急匆匆的,是要往哪里去?”
不喊这声大嫂还好,虞小满着急赶路不稀罕理他,喊了反倒引起注意。抬头一看,可不就是方才帮腔挖苦陆戟的坏家伙?
想着他是冯曼莹亲生的,陆戟平日里八成也受他委屈,虞小满就怒从心起,后槽牙也跟着咬紧。
被虞小满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陆钺不慌不忙,笑盈盈道:“方才在屋里就想同大嫂说话,一直没寻着机会。初到府上可还适应?要不要我带你四处转转、认认路?”
“不用,我认得路。”
虞小满瞪够了,绕开陆钺要走,被一条伸平的胳膊拦住去路。
“别着急走啊。”陆钺笑得越发玩味,露骨的视线在虞小满的脸上转悠几圈,“先前是谁说虞家小姐脸宽如盘、眼小如豆来着?今日一见,传言也不可尽信嘛。”
虞小满心头一跳,以为调包的事露馅了。转念想,虞家村山高水远,村长安排妥帖谨慎,送亲迎亲的除了虞桃和嬷嬷,无人知晓此事,连他都是走到半道才得知原委,京城这边的人能去哪儿打听到?
果不其然,陆钺另有所图,仗着路窄虞小满躲不开,凑近调戏道:“大哥真是好福气,瘫了还能娶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话音落下,且听嗖的一声,似有疾风掠过,陆钺愣了下,四处打量什么都没瞧见,才又放心地转回来面向虞小满,接着说:“横竖我大哥不能人道,也不懂得欣赏,以后不如跟着我……”
这回话没来得及说完,有车轮碾压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陆戟自道路尽头的竹林拐角处行了出来,见了他俩表情丝毫不意外,像是早知道他俩在此处。
虞小满借机侧身退开,好事被打断,陆钺扫兴道:“大哥你不是吧,故意躲那儿偷听?”
他以为刚才的动静也是陆戟弄出来的,陆戟不反驳,示意身后的云萝上前,而后对虞小满说:“以后云萝在你身边,有事吩咐她。”
虞小满把手悄悄背到身后,眼神躲闪地点了点头。
陆钺是有些畏惧这位曾在沙场上杀伐果决的大哥的,尤其是没有掌权的母亲在旁撑腰的情况下。
见他指派完婢女就抿唇不语,陆钺又偷瞄一眼陆戟随身携带的佩剑,接着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大早急忙赶过来,还没顾上练武,大哥大嫂且慢慢聊,我先行一步。”
说着便沿来时的路后退,半步没到,脚底一滑猛地仰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边陆钺还在嗷嗷叫唤,骂骂咧咧地怪石板太滑,这边虞小满一路小跑到陆戟跟前:“回去吗?我和你一起。”
陆戟依旧不答话,算作默认。
只在转身的瞬间视线下移,捕捉到被虞小满背在身后、还没来得及收进袖口的一抹草绿。
早饭与上朝回来的陆家老爷一起吃,在陆戟的院子里。
年逾半百的陆老爷身披官服,腰缠革带,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席间倒没说什么话,虞小满用不惯人类食物,咬了两个菜包子就当饱了,放下筷子的时候听见陆老爷道:“既已娶妻,今后你就是这院子的当家,凡事都要记着,你不是一个人,切忌浮躁莽撞。”
陆戟低声应到:“儿子明白。”
一顿饭,就当见过儿媳了。那句训诫大约也是走个过场,因为散席后不过洗个手的功夫,陆戟就不见了。
虞桃拿了布巾来给虞小满擦手:“不愧是用四个轮子的,跑得真快。”
虞小满又跃跃欲试地想追出去,虞桃抓着他不放:“嬷嬷说了,新婚头几天不准到处跑,安分待在屋里学规矩。”
因着正式成为陆府的下人,虞桃更名为桃红,和云萝一起伺候新少奶奶。
云萝在院外候着,多数时候见不着人,虞小满和虞桃在屋里便不分主仆,还跟从前那般相处。
两个异乡人在陌生的地方相依为伴,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是迟早的事。
用过午膳,两人结伴捧着肚皮在屋檐下晒太阳,虞桃见虞小满唉声叹息满面愁容,道:“怎么了我的少奶奶,先前以为陆将军生得青面獠牙,叹叹气也就罢了,现下见到本尊,他这相貌走大街上都有姑娘扔花儿吧?腿是不顶用,但又不要你伺候,你愁个啥?”
说着虞小满又叹了口气,望着头顶的瓦檐,摇着脑袋道:“你还小,不懂。”
作为一条鱼活了十七年,又半人半鱼地活了不到半年的虞小满,嘴上说别人不懂,实则自己也活不明白。
夜里,门窗紧闭,虞小满脱了鞋把脚放盆里,一面变回鱼尾享受来之不易的轻松,一面继续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前有璧月姐姐为他指点迷津,现下他揣着秘密,不能同其他人商量,只好自己想法子。
加上陆戟冷酷的脾性为行动再添阻碍,虞小满放开胆子想,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跑到陆戟睡觉的书房,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自己是来报恩的,让他有想要的东西尽管提,但凡自己能办到,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画面颇有武林传奇的味道,虞小满乐颠颠地踢着水,摇头晃脑哼起小曲儿。
刚哼两句,门被敲响了。
瞧着映在门上的坐姿人影,是陆戟。
虞小满大惊,念着谁谁就送上门来,我这是要羽化成仙了?
忙收了鱼尾化作双腿,搭上鞋跌跌撞撞跑去开门。
陆戟是独自一人来的,门开,见虞小满扶着门框喘气,视线回归原位时自然往下,半露在鞋外一双湿漉漉的脚落入眼帘,陆戟先是一愣,而后撇开视线刻意不去看,沉声道:“打扰了。”
虞小满浑然没察觉哪里不对,心说这是你家有什么打扰的,直截了当问:“要进来睡吗?”
沉默少顷,陆戟道:“方才父亲去了趟书房,我……”
“长辈查房,我懂。”虞小满看出他为难,干脆接了话,“这屋挺大的,够我们俩住。”
说着就抬脚向门外,打算把陆戟推进屋。
心急之下忘了双腿乃匆忙幻化,侧身时下盘没稳住,本就没穿好的鞋离了脚,虞小满身子陡然歪斜,双膝一软,摔坐在陆戟怀里。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径直把虞小满摔懵了,待意识到屁股下面垫着的是人腿,他猛地扭头,正对上陆戟与他平视的目光。
许是被新娘的热情大胆惊到,陆戟面容僵硬,有些不自在地仰身撤后,却因四轮车的椅背退无可退。
这么近,比昨晚喝合卺酒还要近一点。
近到虞小满能听见陆戟的呼吸声,还能嗅到他身上沾了书房熏香的好闻气味。
虞小满能感觉到,陆戟自然也能。
坐在他身上的人身形纤细,脖颈修长,许是洗脸后没擦干净,些微湿气覆在莹润透红的面颊上,扭过头时,一缕湿发自肩窝垂下,将将贴着他胸口擦过。
晨间他触碰过这头青丝,带着皂角馨香的柔软。
两道呼吸交错缠绕,陆戟下意识屏气敛息,无处可落的视线与那双乌黑透亮的眸相撞,发现里头除却几分惊慌,竟寻不到其他人望向他的眼神中必定带有的怜悯或戏谑。
这个自东海渔村来的姑娘甚至不惧怕他,眨了下眼睛,澄澈的眼波轻荡,红着脸问:“是不是……把你坐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