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虞”乃本国大姓,相传开国之初有位跟着皇帝征战边境蛮荒的将军是从虞家村走出去的,加之现任村长家姨姐的女儿进宫封了妃,遂“虞”姓也算与天潢贵胄沾点亲带点故。
年刚过,春寒料峭,村长指派几个人清扫村口。着重为了擦矗立在门口的武神石像,那是本村尚武的象征,村长在意得很,刮风下雨的时候恨不能为它披上蓑衣。
借着地理优势,虞家村村民多以打渔为生,几乎人人识得水性,却对陆地活动不大上心。譬如种田,再譬如舞刀弄枪,村子附近设有一个兵部投建的演武场,除却开春练兵的两三个月有城里下拨的军队前来接受操练和检阅,其余时候都与那座石像一样,无人问津。
今年照旧,明日便有军队前来驻扎。村长一早亲自去演武场巡视,这会儿搬张椅子坐在村口看着大伙儿擦石像,边上有小厮奉茶,他呷一口指挥一句,说务必要擦得干净剔透,大到身上的铠甲手中的战斧,小到眼窝指甲缝头发丝,都不能放过。
大人们热火朝天地忙,孩子们趁机玩闹,光是捉迷藏的就有两队。
几个胆大机灵的躲到大腹便便的村长身后,被村长揪着耳朵拎出来:“书都会背了吗?等学堂开门看夫子打不打你们手板!”
孩子们嬉笑着跑开了,问去哪儿,异口同声道:“跟小满哥哥放风筝!”
一个趴在石像顶上的中年女人交代了声“早点回来”,孩子们欸欸欸地应着,你推我搡地往村外跑。
待走远了,几个围在石像周围的村民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迷惑的眼神中寻到同样的疑惑——小满哥哥是谁?
海岸线就在虞家村外不远处,黛色的海面卷起浪花,在泥泞滩涂上拍出层叠泡沫。
三五个孩子合拽一根风筝线,在岸边追逐奔跑,一只鱼形风筝飞在头顶,尾鳍飘逸舞动,宛如一片赤色云霞。
此刻风弱,风筝飞到半空就打着转往下栽,孩子们来回溜了几圈都放不高,一个小姑娘扯开嗓门喊:“小满哥哥,快来帮忙呀!”
“来了来了!”
只听哗啦一声响,有着清亮嗓音的少年从礁石上跃身而下,淌着水和海浪一道行至岸边。
少年身形修长,如墨长发用布条在后脑挽了个圆髻,与本朝男子及冠后的打扮相去甚远,似乎只是为了头发不沾水随意系上的。衣着也简单随意,瞧着像常服,衣摆似乎又短了点,一双纤长小腿就这么露在外面,白生生的脚丫未着鞋履,踩在冰凉海水里竟也不怕冷。
若是让旁人看到了,定要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何穿得这般古怪,只有这帮小孩子不管那些,因此虞小满爱跟他们玩在一处。
捕捉到一阵风拂面而过,虞小满抓住时机拎着风筝线撒腿狂奔,短短数十步,鱼形风筝顺风腾跃,装饰用的飘带曲直舒卷,不多时便飞上高空,孩子们跳着拍手,爆发出阵阵欢呼。
“拽着别松手。”虞小满把绳子递给小姑娘,指挥道,“跑,逆着风跑,风筝就能越飞越高!”
孩子们呼啦啦跑远了,虞小满坐回礁石上,晃荡着两条腿,看着远处簇拥着风筝的一群小孩,弯起眼眸笑。
他的瞳孔黢黑,却出奇的亮,落日余晖在他眼里映出灿烂的光。他仰起脖子,贪婪地呼吸着海边清爽的空气,缓缓闭上双目,身体仿佛随海风飘了起来,飘往多年前的那个湿润多雨的孟夏。
大海之水,朝生为潮,夕生为汐。年幼的虞小满常趁波浪起伏的时候到岸边游玩,隔着浅水看晚霞,赏新月,甩着尾鳍一游就是半天,因而他是同辈当中游水技术最好的那一个。
不过纵然出生于大海,天生识水性,也难免马失前蹄。思及七年前那场深夜突发的落潮,疾风伴着暴雨忽至,上一刻虞小满还在浅滩悠闲游曳,下一瞬就被忽退的海潮留在岸边滩涂。
上弦月映在海面,被恣意翻腾的波涛打碎,天地颠倒错乱,每一次喘息都带来剜心蚀骨般的痛,美妙的景色成了致命的凶器,虞小满险些以为自己会命丧此地。
幸得遇到他。
脚尖踢开一片水花,虞小满嘴角扬起,笑容更甜。
眼前浮现起身姿挺拔的少年向他走来的画面,若不是他,八成就……
回忆刚起了个头,被两个抢不到风筝的小孩打断。
“小满哥哥,你再给我们做个风筝吧!”
“要红色的,要比刚才那条鱼还要大!”
“笨蛋,红色不行啦,村长家办喜事,让把所有红色的布料都上交呢。”
“喜事?丑姑娘要嫁人啦?”
“嘘……小点声,这话传到村长那里看他不扒了你的皮。”
“怪不得最近我爹天天被喊去干活,兵大哥也快来了,还得给他们腾地方……”
虞小满平日里也鲜少在村子里走动,闲话听了一耳朵还云里雾里,捕捉到“兵大哥”三个字,怔然回过神:“他们要来了?”
孩子们不敢下水,怕弄湿衣服回去挨爹妈训斥,其中一个站在岸边扯开嗓子道:“是啊,就是这两天了。”
另一个孩子摩拳擦掌,已然忘了风筝的事:“那我得抓紧回去准备,到时候让兵大哥教我耍大刀!”
两个小孩一合计,分配任务一个回家蒸馒头一个回家煮鸡蛋,打算届时给来这边训练的将士们送去,热火朝天聊了半天,刚想问小满哥哥要不要一起,扭头一看,礁石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
虞家村上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酉时刚过三刻,村里唯余更夫懒散的敲梆声。
村长家灯火通明,小厮举着灯笼守在堂屋外,里头的动静大多听不清,唯有少女尖锐的嗓音时不时吓他们一激灵。
“我不嫁我不嫁我就是不嫁!”
屋内,发出惊天动静的少女眼眸含泪,绞紧手中的帕子才勉力不哭出声,俨然对即将到来的所谓“喜事”抵触得很。
村长显然对此局面也一筹莫展,负手来回走几圈,在女儿面前停步,劝道:“好歹是个将军,既有世袭爵位又有赫赫功勋,再说是宫里的娘娘保媒,说起来这门亲事也是咱们高攀……”
“可我听说那陆将军相貌丑陋,年纪又大,孩童见了都啼哭不止。”少女将帕子拍在桌上,拧过身子,“要嫁爹你自己去嫁,我才不乐意跟个丑八怪过日子。”
“你——”
村长正欲拿出家主气势教训不懂事的女儿,一旁的夫人忽地掩面而泣,哭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年说好挑个名门世家好儿郎,现在倒好,刚满二八就要送去京城那山迢路远的北地,能不能适应还两说,结亲对象还是个残废……”
村长双目圆瞪:“小点声,骂陆将军残废,你不要命了?”
“我如何骂不得?哼,一口一个陆将军叫得好听,谁人不知皇上没卸去他的官职是看在他立过战功的份上?如今他残了腿,没了用处,靠那点军饷吊着,我的宝贝梦柳嫁过去可不就要受苦么?遑论他还伤了脸,天家最重颜面,听闻前宰相就是因为得病破了相才被贬官,皇上怕是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召见这位丑……”
未说完的话语消失在村长捂住她嘴的掌心里。
寥寥几句胆大包天,险些把朝廷上下得罪光,村长额角突突直跳,胡子都吹起来:“好了好了少说两句,我来想法子还不行吗?”
喧闹渐息,夜深了。
今日初三,月如银钩,自演武场回来,虞小满只身在空荡的泥路上闲逛,又坐在堤坝边的礁石上晃悠脚丫,许久才纵身一跃,跳进泛着粼粼波光的海中。
身体没入海水的那一刻,松垮系着的衣衫下,修长双腿像被施了法术,幻化作流线灵动的鱼尾,白纱般透明的尾鳍倏忽甩出一道弧线,平静的海面推开微澜,溅起的一串剔透水花转瞬消失,好似梦中奇景。
他向下游,一直向下游,漂浮的发丝掠过面颊,流动的海水裹着他轻盈的身躯,红唇轻启,自喉咙深处流泻出一串婉转的旋律,这是鲛人族呼唤朋友的方式。
歌声可以在空旷阒暗的海域中传很远。不多时,另一道音调略高的嗓音与之相合,水流哗哗作响,虞小满召唤的族人赶来了。
“不是去报恩了吗,还回来做什么?”长着一对尖耳的女性鲛人倚在一片珊瑚礁旁,扭腰甩鳍展示曼妙身姿,面上的嫌弃显露无遗,“快离我远些,别把地面上污秽的东西传到我身上。”
虞小满闻言往后退了退,随手揪了一根海草往手腕上缠绕,低垂的眼眸显出失落:“他没来,今年他还是没来……璧月姐姐,我该去哪里找他?”
名唤璧月的鲛人嗤笑:“早就告诉你地面上的人最是薄情,你把他记在心上,人家指不定早忘了你姓甚名谁了呢。”
虞小满忙解释:“当年我还未化作人身,不会说人语,他本就不知我姓名,不记得我也是应当的。”
“所以呢?”璧月抱臂斜睨他,“又要我帮你算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背于身后的双手缓缓前伸,摊开的手掌中躺着几片泛着细腻碧光的鳞,虞小满小声道:“姐姐你先前不是说想做条项链?这是刚摘下的,若不嫌弃……”
看清楚他手里的东西,璧月美眸圆瞪,倏地直起身子游到虞小满身后,瞧见他整齐漂亮的靛青鱼尾上因为缺了鳞片留下的突兀伤口,细看还在渗血,气得狂甩鱼尾,霎时将周围海水搅得浑浊一片。
“我看你是魔怔了,为了个地面上不知把你忘到哪里去的男人,鳞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虞小满自知愧疚,却仍不打算放弃:“他救了我的命,若不是他,我就回不到海里。”说着把手中的鳞片往前递了递,“我想见他,上回你算到他命中有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前程尽毁。我发誓,等报答了他的恩情,自会回到海里,给姐姐一个交代。”
“交代?我要你给我什么交代……”
璧月嘴上咕哝着,气却因这番真挚话语消了大半。虞小满错眼不眨地看着她,眸中蓄了一层薄薄水光,满含期盼的样子叫她于心不忍。
又狠狠甩了下鱼尾,璧月一手执起罗盘,腹鳍施力,向上游去。游了一段,扭头催促道:“愣着干吗,再不上去天就要亮了。”
经得一夜歇息,虞家村大清早就热闹非凡,村长家招仆人陪同爱女进京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招的自然不是闲人,小厮丫鬟各收两名。厅堂内外乌泱泱挤满了人,村长夫人亲自出马,一面勾着名册,一面凑近了端详来应聘的人,尤其是姑娘,长得不够周正的一律筛掉。
“娘……”村长家的掌上明珠虞梦柳坐在后头,拽了拽夫人的衣裙,掩唇低声道,“选个差不多的行了,当心走漏了风声。”
虞夫人扭头,也压低声音:“这事儿咱们不厚道,选个漂亮的,也算没亏待那残废将军。”
虞梦柳听了觉得有道理,端坐回去,悄悄打量周遭的人。
此时此刻,混在人群中的虞小满,全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面临什么。
他只照着璧月姐姐的指示来到村长家,然后通过层层筛选,和另外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一起被留了下来。
“我叫虞桃,你可以叫我小桃。”一身粉衣的姑娘先与他寒暄,“你叫什么名字?是咱们村的吗,从前似乎没见过你?”
只在村子周边晃荡、跟小朋友们打过几次交道的虞小满心虚:“我、我叫虞小满。”
虞桃惊道:“呀,你的嗓子可真粗!”
鲛人一族大多善歌,虞小满刚满十七,放在男人堆里嗓音算清亮,放在女孩堆里便有些厚重了。只不过他不常在人族走动,穿着打扮也随性,被分到陪嫁丫鬟这边,竟也无人发觉不妥。
他自己尚且没弄清楚情况,村长家的两位女眷也稀里糊涂。
这回轮到虞梦柳拿主意,她记着方才母亲说选个貌美些的,仔细比对了站在面前的两个人,冲虞小满所在的方向一指:“就她吧。”
就这样,虞小满入选了。
因着知道那人如今身在京城,自己即将前往的也是京城,虞小满这晚睡得格外香甜。只是村长家的床他睡不惯,在海底常以轻薄水草覆身,厚重的衾被捂得他有点喘不上气。
囫囵用了早膳,没尝出什么滋味,虞小满就被拉到镜子前梳妆打扮。他当大户人家进京就连下人也要衣着得体,遂从头至尾任由摆弄,胭脂点唇时,也只作为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少男羞赧地咬了咬唇角。
直到被裹上红底绣花的精致喜服,塞进红顶红帏的花轿,一条流苏滚边的销金红帕自侧窗丢进来,外头的嬷嬷让盖头上,虞小满才觉出不对劲。
打帘探头向外张望,前后均有列队整齐的骏马数匹,个个脖颈系红绸,而轿子只有他正坐着的独一顶。
在人群中寻到丫鬟打扮的虞桃,虞小满犹如见到救星,张口刚要问她怎么回事,就见虞桃拼命冲他摆手,指指自己的嘴,复又摆手,示意他千万别出声。
被嬷嬷按回轿子里的时候,虞小满还是懵的。
依稀听的外面奏起的锣鼓声,凭着从人类话本里看来的故事,东拼西凑还原出大致场景,虞小满一字一顿、满腹怀疑地念道:“新、娘、子?”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嬷嬷嘹亮而喜庆的一嗓门:“起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