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直到外卖凉透,纪之楠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把麻辣香锅放微波炉里转了三分钟,坐下继续吃。想不通的事情索性不去想,上辈子就是因为太爱钻牛角尖,才落得早逝的下场,这辈子即便他依旧没剩下几年阳寿,痛痛快快地今朝有酒今朝醉,总好过每天战战兢兢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吃完他才想起那条短信还没处理,本想直接打个电话过去,进行最高效最不无聊的沟通,快按下呼叫键的时候转念一想,既然他先发了短信过来,自己何不顺水推舟地观赏秦先生反复打自己脸过程?
纪之楠乐颠颠地开始回信息:【挺好的】
秦魏宇那头不到三分钟就回了过来:【吃饭了吗?天凉多穿些】
纪之楠疑惑了,秦先生这是整的哪一出?他踌躇片刻:【吃了】
然后过去半个多小时,那头都没再回复过来。
纪之楠闲来无事,去阳台把脏衣服一股脑丢进洗衣机,机器嗡嗡开始运作,他才如梦初醒般地一通乱按把洗衣机逼停,蹲下将湿漉漉的衣服拽出来,从某件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
回到客厅把名片在桌上摊平,纪之楠按亮手机看了一眼,还是空空的没有半条消息。他突然就有点生气,把名片又拿起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躺在塑料快餐盒里皱巴巴的纸团上隐约能看见一个“秦”字。
这是秦魏宇的名片,出现在他口袋里的缘由和上辈子一样——一个月前拍真人秀不慎落水,在医院里醒来后便从莉莉口中得知,他是被一个年轻男人救上来的,身边放着的外套就是那个男人留下的。
纪之楠从那件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了这么一张名片,低调不张扬地道出了救人者的真实身份。第一回看到这名片的时候,他心里又暖又热,直到出院都抱着那件衣服不肯撒手,回到家立刻含羞带怯地给秦魏宇打了第一通电话,假装刚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邀请他共进晚餐,以表示感谢。后来他还把那张名片仔细地夹进书里,当做两人的定情信物珍藏起来。
后面的事情纪之楠不愿回想,无非就是傻乎乎的他义无反顾地坠入一个专门为他编织的网里,越是挣扎越是泥足深陷,直到再也走不出来。
而这一次,他看到这件外套,听到这个耳熟能详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只想嘲讽上辈子的自己。一个优秀的地方电视台,一档成熟的节目,怎么会允许拍摄现场发生这样的事故?即便他命中注定有此劫难,拍摄现场乌泱泱一百多号人,怎么就轮到一个非亲非故的圈外人跳下河来救自己?
上辈子直到死都没参透的一些事,重活一次的纪之楠反而能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客观地分析对待。他的结局其实早就露出端倪,曾经的他不知是被什么蒙了眼,竟毫无察觉,他天真地对身边的人全然信任,对他最亲的人更是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最亲的人……”纪之楠反复咀嚼这四个字,脸色逐渐黯淡灰败,摇摇头不敢再往下想。
他决定睡个午觉,最好能做个当上影帝的梦。这是他年轻时的愿望,刚出道的时候他曾在不少公众场合发表过“想当影帝”的豪言壮语,可惜上一世不到两年功夫,这份风发的意气就被现实打磨得干干净净,成了路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他这辈子不求别的,只想继续演戏,最好能演到分不清戏里戏外,浑浑噩噩地过完剩下的不知道还剩多少的岁月,然后领他该领的那份便当。
我可能是最不求上进的重生者了吧……纪之楠把脑袋扎进枕头里,迷迷糊糊地想。
对于一个长期饱受睡眠问题戕害的人来说,最糟心的事莫过于在刚要睡着时被突然吵醒。
听到轰轰烈烈的手机铃声,纪之楠猛地鲤鱼打挺从床上翻坐起来,拿起床头的手机,话筒还没送到嘴边就凶狠喊道:“干嘛啊?”
殊不知他的所谓“凶狠”,落在对方耳朵里顶多算得上是在炸毛,带着点鼻音的慵懒嗓音,无端地有一种撒娇的味道。
秦魏宇恍惚片刻,说:“抱歉,刚才在开会,所以没有及时回复信息。”
纪之楠瞬间清醒了,他把手机拿开看了一眼屏幕,是秦魏宇没错。
“什么事?”音量一下子小了很多。
“我是不是影响你休息了?”秦魏宇问。
现在才11点,一般人不会在这个时间就吃完午饭睡觉,纪之楠没好气道:“没,有事说。”他才不信秦魏宇打电话来就为了给没及时回信息这种小事道歉。
秦魏宇好像并不在意他没礼貌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周六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饭。”
纪之楠心想,来了来了,相亲必经的也是最重要的环节来了。
上一世的他听到这句话时,心脏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扭扭捏捏地想答应,又不好意思回应得那么快,生怕自己在秦魏宇心里的形象减分。
“好啊。”现在的纪之楠干脆爽快,因为他知道这一关无论如何都要过,“饭店我来定,到时候把地址发给你。”
秦魏宇那头沉默几秒,说:“好。”
悠闲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从周二到周六不过短短几个朝暮。
纪之楠全副武装地从出租车上下来,还是被迎面吹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寒噤。他有些后悔没把那件厚羽绒服穿出来,在家闭门待得太久,都快忘了外面是这样一个呵气成冰的鬼天气。
他极度畏寒,所以十分讨厌冬天。母亲还在身边的那些年,只要他撒个娇卖个萌,每年最冷的那几天,他甚至可以请假不去上学。别的学生呼哧呼哧地在操场上跑步,他则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玩遥控汽车,就露两只眼睛在外面。
后来呢?
后来就再没人这样疼他了。
纪之楠走进路边的烧烤店,年底是所有饭店最忙碌的时候,面积不大的店铺里已经坐满人,可他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秦魏宇。
秦魏宇个子高,比一米八的他还要高上半个头,由于整天跟生意人打交道,所以大部分时间都穿着正装,衣料熨得笔挺,鞋头擦得锃亮,身姿挺拔,不苟言笑,十足社会精英的模样。
今天他没有穿西装,而是穿着一件铁灰色羊绒大衣,挺阔的面料将他宽厚的肩膀、健康的身材修饰得完美无缺。纪之楠突然想到周茹经常念叨“有肌肉穿衣才有型”,心里又是一阵不爽。
烧烤铺里热气蒸腾,纪之楠摘了墨镜,绕过人群往里面挤,这种情况下他一点都不担心被人认出来。
还没走到跟前,秦魏宇先站起来:“你来了。”
他来前给秦魏宇发信息让他先进去找座,秦魏宇居然照做了。
纪之楠不客气地坐下,放下手上的东西,把口罩拉到鼻子下面,深吸一口气才去看面前的人。
秦魏宇跟从前一样,或者说他一直就没变过。纪之楠知道他生得好,天庭饱满,眉眼深邃,连下颚的线条都与他高挺的鼻梁搭配得恰到好处。纪之楠从前在剧本里看到过形容一个人的容貌为“造物主的恩赐”,当时他不相信且不以为然,可当见到秦魏宇的第一眼,他就信了。
秦魏宇见他不说话,脸上也不显尴尬。他坐下来,拿起桌上的不锈钢水壶倒了杯水推到纪之楠面前:“外面很冷吧?下回我去接你。”
纪之楠莫名其妙,你来接我,我就能不受冻了吗?再说谁想跟你有下回?
这话自然没说出口。这辈子他不想再挖空心思去讨好秦魏宇,可也不想跟他做敌人,毕竟此人心思深沉,真的把他惹恼了,自己也不会好过。
纪之楠喝了口水,问:“点菜了吗?”
“没有,等你来。”
纪之楠拿起笔唰唰在菜单上勾了几样,完了推到秦魏宇面前:“到你了。”
秦魏宇看着菜单愣了下,然后抬头对服务员道:“要一份和他一模一样的,谢谢。”
纪之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自然知道秦魏宇从未进过这种烟火气浓厚的路边摊,这次把他约在这里,就是想看他不高兴又不能说的憋屈样子,结果他非但不窘迫,举手投足还是如往日那样自然从容,看不出一丁点不适应,面上也一派淡定,让纪之楠有些意外。
烤串陆续端上桌,纪之楠旁若无人地拿起来便啃,秦魏宇不动声色地坐着,在纪之楠解决掉三个羊肉串的时候,终于伸手拿了一串。
看见那不沾阳春水的修长手指拿起油腻腻的烤串,纪之楠就忍不住想笑。他一边努力憋笑,一边往嘴里塞吃的,心想眼前这场面可真下饭,之前因为闹肚子好不容易下去的二两膘怕是又要长回来了。
秦先生果然不仅长得好,演技也是一流,不去当演员可真是屈才。
秦魏宇慢条斯理地吃了几串蔬菜,将竹签整齐摆放在一处,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手,十指交握放在桌面上。
纪之楠没有抬头,埋头苦吃。
“听说你生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纪之楠琢磨着这话好像有谁问过,他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说:“早就没事了。”
秦魏宇点点头,把水杯往他跟前推几分:“喝点水,慢慢吃。”
纪之楠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秦魏宇又拿起水壶给他添满茶水。
一大盘烤串解决掉大半,纪之楠揉揉肚子,觉得自己这回应该不会犯肠胃病了,毕竟这些天循序渐进地吃荤腥油腻的食物做铺垫,就是为了能放开肚皮吃烧烤。
他拿面纸擦了擦嘴,忽而瞥见身边椅子上放着的衣服,他把面纸随意丢在桌上,站起来就去拿那件深色西装外套。
“呐,还给您,洗过了的。”纪之楠把外套递过去。
面料考究、做工精致的外套如今皱巴巴的,一看就是在洗衣机里搅和过,刚才这衣服又在烧烤店的油烟中浸淫多时,想必味道一定十分不一般。
这么想着,纪之楠眼中便闪过一丝促狭,他迫不及待想看到爱面子又极其爱干净的秦先生的反应。秦魏宇最喜欢乖乖顺着他的人,有了今天这一遭,他回去怕是要花时间好好斟酌一下和自己的婚事了。
和不喜欢的人结婚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这个人还处处不合他的心意,可以说是雪上加霜了吧?
秦魏宇没有接外套,他指了指自己右边唇角:“这里。”
“啊?”故事的发展没按照剧本走,纪之楠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魏宇手没放下:“这里脏了。”
纪之楠忙抬起左手,下意识跟着秦魏宇指的位置抹唇角。
“不对。”秦魏宇俊眉微蹙,目不转睛地看着纪之楠的嘴唇。
纪之楠还在不明所以地乱抹乱擦,秦魏宇手就直接伸了过来。
右边脸颊被秦魏宇大拇指指腹碰到的瞬间,纪之楠浑身猛地哆嗦了一下。尚未辨清楚是什么感觉,他就猛地拍开了秦魏宇的手,力道挺大,啪的一声响,像清脆地击了个掌。
隔壁桌有人听到动静往他们这边看,纪之楠把挂在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捞起来戴上,低头不语。
上辈子第一次跟他吃饭的时候,傻乎乎的那个纪之楠从头到尾都在努力表现,试图把自己最好的一面都展现出来,他知道秦魏宇眼光高,只希望自己能入得了他的眼,达到他心里的及格线。
现在别提及格,卷面分数恐怕已经是负值了。
秦魏宇见周围聚拢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低声说:“走吧,我们先出去。”
纪之楠走在前面,脸颊被摸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烫,不知道是不是沾了辣椒粉没擦干净。他犹豫着想把手伸进口罩里挠一挠,看见手指上还没擦干净的油渍,自己都有些嫌弃。
纪之楠的脚步突然顿住。
等一下,秦魏宇不是有洁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