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芮弘方

  深夜,昌兰镇分堂。
  密密麻麻的草屋漆黑一片,唯有一间草屋,灯火通明。
  烛光下,一名儒生模样的中年男子,长吁短叹,目光迷离,朦朦胧胧中,往事,浮现。
  “哐!哐!哐!”
  锣声中,三匹快马蹄声隆隆,刚下马,便将马拴在院外的树旁,急声高呼:“快请芮老爷出来,恭喜,高中状元了!”
  院中一名青年儒生,闻言,当场呆立,惊喜交加。
  那,便是当时的自己,衣衫虽旧,却干净整洁。
  丐帮草屋之中,芮弘方深吸一口气,似乎还能闻到,那时的自己,衣服上的,皂角香味。
  对!那是,母亲的味道!
  可惜!母亲含辛茹苦十余载,却不能与他一起分享,金榜题名的喜悦!
  思绪再次飘飞,又回到,那天。
  深夜,他仍在家中,焦急等待。
  母亲还未回家,他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母亲分享,高中的喜悦。
  这十余年,每逢三十里外镇上集市,母亲便会天不亮便早早出门,只为早一点赶到镇上,抢占一个略好的位置,多卖几双布鞋,为他筹措学资。
  而每到这一天,母亲便会很晚才回家。
  无他,只因想多卖几双布鞋,她会一直守住小摊,直至集市散去,才会踏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的,开始,三十里山路的跋涉。
  在那条山路上,她不知留下过多少血与泪,跌倒了,爬起来,擦干泪,继续走。
  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依靠,因为,他是她,永远的骄傲!
  每一次,无论多晚,无论是否头破血流,她都会独自回家。
  唯独那晚,她回家,人声喧哗。
  只不过,她,是被抬回来的!
  她是在集市上,接到乡亲们的通知,不待集市散去,便匆匆回家的。
  因为,她知道,儿子高中了,即将远行!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她的儿子,一定会高中!
  所以,她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精心制作的布鞋,鞋底纳了一层又一层,足以让他,行遍这大夏朝的,大好河山!
  赶集归来的乡亲们,听到她虚弱的呼唤,将她从山谷中救起时,她的手中,便是拿着那双,千层底的布鞋!
  可惜,她还是没能看到,高中后,意气风发的儿子。
  等他挤入人群中时,看到一身血污的母亲,已经闭上双眼,脸上,满是欣慰之色,手中,千层底的布鞋上,一朵朵嫣红,如绽放的,彼岸花!
  彼岸花开,开在彼岸!
  花开时,他与母亲,已在殊途!
  七天后,办理完母亲的后事,天蒙蒙亮,他便离开了村子,无需送行,因为,不值得开心!
  他脚上踏着那双千层底的布鞋,一步、一步,离家,越来越远。
  雾色中,他仿佛看到母亲,同样踏上一条陌生的道路,同样,一步、一步,离家,越来越远
  “宣!今科状元,芮弘方上殿!”
  他穿着大红色进士冠服,缓缓步入金銮殿,堂上坐着的,便是母亲日夜念叨的,当今大夏朝天子。
  “娘,儿子带您,来看皇上了!”
  他喃喃自语,没有抬头,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点点殷红,比他身上的大红冠服,更绚丽,更美!
  只是,如此美丽的物是,却成了天子眼中的,不祥之物。
  他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这满朝文武,尽露鄙夷,没人看得起,他这个出身贫寒的,今科状元!
  于是,他因为身着不祥之物面圣,被夺去状元身份,成了一名,偏僻小城的县令
  这一呆,便是二十年。
  他从弱冠之年,呆到了不惑之年,似乎,除了小城里的居民,便再没有人记得,他这个二十年前的,状元郎!
  在那里,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有了家!
  他曾想回去那个曾经的家,看看母亲,可,太远!
  大夏朝太大,他那时的家,和曾经的家,相隔数万里,回家,只能在梦中。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回过家,醒来时,唯留枕边,点点泪痕。
  好在,二十年的苦心耕耘,天子和群臣都忘了他,小城的居民,却爱戴他。
  人们都叫他芮青天,因为有了他芮弘方,这座小城,便乾坤朗朗,满眼青天。
  但,既然是青天,便会有乌云,与乌云相随的,是暴雨、狂风。
  狂风暴雨中,小城,成了一片**,**过后,满目疮痍。
  他奋笔疾书,求天子赈灾,可赈灾的钱粮,却成了上司的,囊中之物!
  那一夜,他心中羞愧,羞自己无能,愧满朝,皆鼠辈!
  题诗一首: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
  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但,这首诗,道尽百姓疾苦,却成了天子眼中的反诗!
  那一天,他成了阶下囚,他和妻儿,都成了阶下囚。
  数万百姓相送的,阶下囚!
  天子心狠,要把他和妻儿发配边疆,战乱之中的,边疆。
  上万里之遥,他和妻儿走到鞋破脚烂,那双千层底的布鞋,已经只剩鞋面。
  好在押解的衙役多方关照,这才没让他们,走死在路途之中。
  可到达边疆的那一天,衙役死了,死在白颖王朝袭来的乱军之中。
  同在那一天,他失去了妻儿。
  他眼睁睁看着妻子,死在白颖王朝的刀下,死死护住,身下,受伤的女儿。
  他忘不了妻子临死前,仍一脸焦急,催促自己快跑的眼神。
  他忘不了女儿,趴在妻子身下,仅露出两只眼睛,满是惊恐的,求救的眼神。
  可他无能为力,因为,他被一匹疾驰的骏马,撞飞,昏厥。
  等他醒来时,已是尸山血海,他找遍整个战场,却连妻儿的尸体,都未曾找到。
  他成了孤家寡人,他,心有不甘。
  他想回去,找到那个狠心的天子,想问问他,我芮弘方,何罪之有?
  想看看,天子后悔的样子,若他后悔,那,我芮弘方,为了黎民百姓,可以再为你,重整河山!
  踏着那双只剩鞋面的千层底布鞋,随着逃难的人潮,他,到了昌兰镇。
  可今日,他的梦,似乎破灭了!
  烛光下,芮弘方泪流满面,苟楠的话恍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君不仁,臣不忠!
  我错了吗?这样的天子,真值得我如此,死心塌地效忠吗?
  寂静的草屋之中,芮弘方狂笑不止,笑中尽是悲意!
  “哈哈哈!君不仁!臣,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