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紫气东来
于是香山寺便有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到黄昏时刻,便有一个不是出家人的男子疯狂敲钟,毫无章法,更无规律,偏偏敲得极为畅快。
洛阳城的趣事很多,怪事也发生了不少。
先是花魁灼灼坠亡,背后出现“牝鸡司晨,天下大乱”的字样,之后有祝由先生在桃夭楼登台作法,引来“白龙蘸水”,龙身现出“帝后同心,天下大吉”的吉兆。一时间街里街坊议论的全是此事,有人说武后干预政事太多不好,也有人说没什么大不了。
后来又传闻薛府挖出了一具龙尸,埋在牡丹花下,其寓意简直令人发指。不过据说此事乃是有人故意栽赃,薛二郎也因此受了牵连,如今被停职禁足家中,寸步不离薛府。
除此之外,还听说谁家的老母鸡大早上突然打鸣,然后全都喷血而死。还有洛阳城的不少阴森小巷传出了闹鬼的消息,据说是大唐阴气太重,已然压制不住邪祟之气。
这些流言蜚语就像一条条肉眼不见的线,交织错落布成一张巨网,居然将皇宫也包裹其中。而被困在巨网中心的,就是那位母仪天下的武后。
长安已经半年未曾见过雨水,许是要发生旱灾。相反洛阳这边则是风雨欲来,一片粉饰太平,摇摇欲坠。
张少白身处其中,这段时间却罕见地安稳,因为他记着薛元超的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他已尽了人事,接下来只要耐心听候天命就好。
由于之前在桃夭楼出了风头,原本声名不显的祝由先生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连带着居住的修行坊也热闹起来。一大早便有不少人闻风而来,等候在张少白的家门口,各自都怀揣着“难言之隐”。
若是以往,按照张少白的性子定会早早开门接客,赚他个盆满钵满。不过病人来得多,他反倒摆起了臭架子,说什么一日只看十个病人,否则法力便不灵了。
当然,灵与不灵都是祝由先生自己说了算。张少白心知肚明,只看十个病人是为了下午能够抽出时间去做另一件事。
而这件事,又与薛灵芝有关。
说来蹊跷,或许真是当初张少白和薛元超的那番夜谈起了作用,伏龙牡丹一案完结后不久,便传出了薛灵芝被逐出薛家的消息。
薛家将洛阳和长安的两间别院,以及一处名为“济世堂”的医馆通通给了薛灵芝,并说以后吃穿用度家里不再过问,也不再管。不过石管家以及若干仆人还是留在了别院,算是事情没有做得太绝。
这一切对薛灵芝来说就像梦境一场,她对于离开薛家并未有多少伤感,更多的则是激动,以及面对未知生活的恐惧。最后一次离开薛府的时候只有薛曜一人送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更是彻底断了她仅存的那份眷恋。
遗憾的是,她想要见一面老太爷,却没能见成。
就这样,薛灵芝从“笼中鸟”变成了“林中雀”,她在别院的生活并未有什么变化,但接手的济世堂却是个烫手山芋。
济世堂原本是二爷薛毅的产业,不过一直打理不当,没有多少油水。薛灵芝虽然懂得医术,却对经营丝毫不通,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幸好这时张少白及时出现,帮忙稳固了医馆内外,如今薛灵芝经常来此坐堂行医,水准比之前请来的乡野医师强了不少,竟然渐渐将医馆声望振作起来。
今日张少白早早便看完了十个病人,关门谢客。
天天把院子拾掇了一番,又给便宜表哥下了碗葱花面,然后就在一旁看着张少白吃得一脸嫌弃。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多放肉,少放葱,你就是不听!”白衣少年一边嘟囔一边大口吃面。
这些日子天天往返于修行坊和温柔坊,已然有些分不清哪里才是自己的家,抑或是自打姐姐离世之后,她就随之没有了家,所以如今只能孤魂野鬼般四处飘荡。幸运的是,张少白一直没有赶她离开过,茅一川时常也会来家里做客,而且对她颇为关心。
若是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自己就此忘记夭夭的身份,以天天的名字一直活下去倒也不错。天天想到这里,顿时笑眯眯的,冲着张少白说道:“我记住啦,下次肯定给你放好多好多的肉。”
张少白打了个寒战,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没事吧?”
天天收起脸上的笑意,转而臭着脸骂道:“爱吃不吃!”
“哎,这才对嘛。”张少白放下心来,端起碗把汤一口喝尽,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去济世堂一趟。”
天天笑道:“又去找你的薛小娘子啊?”
“哎呀,什么你的我的。”张少白可不愿意跟天天聊这些事情,保准会被她一顿嘲讽,以报平日里他用茅一川调侃天天之仇。
午后是日头正劲的时候,张少白赶到济世堂时出了一身的汗。结果刚一到,便发现济世堂外挤了不少人,大有要把门槛踩烂的架势。
“劳驾让让,我是这儿的医师。”张少白又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算是挤进了医馆,结果一进去便发现两拨人正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
其中一拨人是济世堂的医师和学徒,正将薛灵芝牢牢护在身后,生怕她受了委屈。另外一拨人其实也是熟人,张少白之前也与其打过交道。
为首那人是个中年男子,姓韩,乃是洛阳城内有名的医师,大名鼎鼎的仁和堂就是他开的。只是这人向来骄傲,完全不把济世堂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这些日子竟有人说济世堂比自己更胜一筹,于是一气之下便来找麻烦。
薛灵芝原本心慌意乱,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毕竟她从小长在庭院深深,哪里见识过街头巷尾的那些龌龊事情。不过见到张少白之后终于放下心来,开口说道:“先生来?了。”
医馆众人也都认识张少白,让开了一条通路,白衣少年笑眯眯地走到薛灵芝面前,说道:“早就和你说了,有麻烦就让人去修行坊找我,我马上就赶过来。”
“我怕耽误你治病救人……”薛灵芝脸色微红,“而且韩医师也是刚来。”
“瞧你这话说的,他又不是客人,他可是来找麻烦的。”
说完张少白转头看向那边的韩医师,“您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韩医师身材矮小,五官也长得拧巴在一起,站在张少白对面反倒把对方衬托得更加仙风道骨。他伸手指着张少白的鼻子,微微抬起头看着少年的眸子,大声骂道:“济世堂一介庸医,你张少白也是个江湖骗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少白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叹道:“自打济世堂开门以来,您都过来好几次了,每次来都要大闹一场。您骂我没关系,毕竟您是长者,我被骂两句也死不了。不过您说薛医师是庸医,我是骗子,这可就没意思了,如果我们治不好疾病,为何还会有这么多人过来求医?”
“世人大多愚钝,受了你们蒙骗而已!”韩医师此言一出,周围人的目光顿时变得不善起来。
“算了算了,我懒得和你争论。你来这里无非就是看济世堂生意太好,想要打压一下,顺便抬高你仁和堂的名望,”张少白打了个哈欠,“早就和你说过了,你若是不服大可和我比试一番,看看是谁医术高明。”
人群中传出不少附和声:“就是,不服就比一比嘛,成天堵在济世堂门口干什么,你不看病我们还看呢。”
韩医师气得脸红脖子粗,前几天他就说过比试医术一事,但张少白那个无赖却说要想比试,必须找来两个年纪体质相仿,而且所患疾病也必须一模一样的人。这可就愁坏了韩医师,他上哪儿找这种病人去?
但张少白说得也不无道理,若是不找来两个相似的病患,又如何能展现出谁在治病救人一途上更加精进。
韩医师苦思冥想数日,或许是苍天有眼,终于让他遇到了一对双胞胎男子,何大何二。这兄弟二人应是吃错了东西,故而腹胀、胸闷,难受得很。韩医师赶忙花重金请来二人,然后便带人来找张少白。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韩医师气冲冲地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正是何大和何?二。
张少白顿时目瞪口呆:“你还真找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病患!”
“正是,这两人所患疾病完全相同,今日你我便来试试谁能最先治好他们。”韩医师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要哪个,你先挑吧,免得说我以大欺小。”
一直以来张少白都没把对方当回事,所谓的比试也不过是刻意为难而已,没想到如今却真的摊上了事。
薛灵芝见先生面露为难,于是轻声说道:“要不我来吧,万一输……嗯,我不想你受到牵连。”
张少白却笑道:“放心,我们不会输的,我刚才只是在想怎样才能让他输得更惨一?些。”
韩医师一听大怒,破口大骂道:“叽叽歪歪这些干什么,你赶紧挑,今天我就要让你一败涂地!”
张少白伸手一指:“我要左边那个。”
何大见状便走到了张少白身边,看他穿着打扮应是出自穷苦人家,所以有些拘谨,生怕做错了什么惹人嫌弃。
张少白不急着看病,先把医馆里的无关人等通通清理出去,虽然门外挤得水泄不通,但屋内反倒显得空旷起来。
那边韩医师显然是有备而来,连药材和煎药的锅子都带了过来。小药童已经开始煎药,韩医师则老神在在地坐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可怜何二本就身体不适,却只能站在韩医师身后,面如金纸。
这边何大被安置好,随后薛灵芝取来一块布子搭在他的手腕处,将自己的两根葱白手指轻轻点在上面,闭眼沉思片刻后,说道:“胃中积食。”
张少白站在一旁,问道:“严重吗?”
“有些严重,若是恶化下去,怕是脏器会因此受损。”
张少白一听面色一冷,冲着韩医师说道:“何必,就为了意气之争,硬是让他二人吃出了积食之症!”
韩医生冷哼道:“与我何干,是他俩没见过世面,吃起东西来犹如恶鬼,完全忘了分?寸!”
“呸,原本看你是个医师,而且年长,尚且敬你三分,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个连医德都不懂的败类!”张少白罕见地骂了人,用手指着对面人的鼻子,声音严厉,仿佛老师在教训弟子一样。
韩医师一听哪还坐得住,起身便回骂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张少白自幼跟随家父学习祝由,七岁出外行医,除了年纪比你小,啥不比你强!那位薛医师熟读《内经》《神农本草经》《针经》《脉诀》《甲乙经》,放到太医署那都是名列前茅的女医官,不比你强?”张少白所说并非虚言,这些日子他与薛灵芝相处越久,就越为她的医术感到惊叹。
“我不和你个牙尖嘴利的东西说话,你倒是赶紧治病啊,看看何大何二谁先治好!”韩医师心想,爷爷这边药都要煎好了,你小子还有空与我废话,真是脑子有病。
没想到薛灵芝却是从始至终未曾理会过那头的斗嘴,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病患身上,望闻问切依次做完之后她便去了药堂那边取药。
与韩医师的方子不同,薛灵芝挑好药物之后没有生火熬煮,而是将其通通碾成粉末,又让人烧了一壶开水备好。
待到韩医师煎药完毕的时候,薛灵芝也刚好完事,取了个碗盛上药粉,又用热水冲了一下。
两碗药一碗黏稠,味道腥臭难闻,另一碗则清汤寡水,闻起来还有些清凉。
韩医师看了一眼那碗汤药,讥笑道:“不经熬煮药性如何激发,真是可笑。”
薛灵芝面不改色,解释说:“病人胃中积食,服用药剂虽能治病,却难免雪上加霜,不如减去一些药性,只做引导用途。”
“哼,我不与你争吵,效果一试便知。”
这时,张少白却阻拦道:“且慢!”
韩医师面露不悦:“怎么,想认输了?”
“我家治病喝药只是其中一步,尚有一步我还没做。”
“我倒要看你耍什么花招!”
张少白站在何大面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何大舔了舔嘴唇,显然有些紧张。
“之前听说过我吗?桃夭楼的‘白龙蘸水’就是我引来的。”
“听……听过。”
张少白又问:“那你信不信祝由之术?”
何大立刻点头:“我信!听我娘说隔壁许书生的癔病就是您治好的!”
“很好。”张少白仔细打量了一番何大,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发现肚皮胀得溜圆。他衣袖一抖,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根银针:“把右手无名指伸出来。”
何大乖乖照做,然后感到指尖一凉,随后手指又被张少白用力一捏,伤口处顿时出现了一颗豆大的漆黑血珠。
这血怎会是黑色的?韩医师不禁瞪大了双眼。
张少白收回银针,笑道:“好了,你体内的邪气已被我逼出,喝药吧。”
话音一落,何大和何二同时开始喝碗里的药汁。韩医师本是胸有成竹,可在见过张少白的手段之后心里也有几分忐忑,他紧张兮兮地盯着何二,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快喝快喝。”
可惜事与愿违,何二本就胃中积食,肚子里哪还有地方再装一碗腥臭药汁,刚喝了两口便忍不住吐了一些出来。韩医师颇为恼火,大声骂道:“酬金还要不要了?要就赶紧全都喝下去!”
何二一听只好强忍着恶心将药尽数喝下,腹中胀痛难忍。他看向兄长那头,却发现何大正小口啜饮着那碗清汤寡水的药汁,看起来味道不错,没过多久就喝尽了。
除此之外,何二也见过许见鸿犯病时痴痴傻傻的模样,所以同样对祝由之术深信不疑。方才张先生只给哥哥扎了一针,却没给自己施法,这让他觉得自己体内的邪气尚未排出。
反倒是何大看到指尖滴下的黑血之后,还没喝药就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七八分,结果喝完药汁没多久便跑到屋外弯腰吐了个痛快。
顿时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开始四散蔓延。
何二被这股味道一熏,也忍不住冲出去开始大吐特吐。
韩医师已经气得不知应该做出什么表情,五官挤到一起,显得既可怜又滑稽。他忍着臭气看了看何大何二吐出的东西,确定只是些食物残渣之后,便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张少白。
这下惨喽,费了老大力气找病患上门挑战,结果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想到这里,韩医师心若死灰,想着自己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没想到张少白却抢先说道:“‘仁和堂’的药物真是立竿见影,佩服佩服!”
韩医师目瞪口呆,他本以为自己会受到张少白的无尽奚落,怎么却变成了吹捧?
“这场比试算是让张某开了眼界,韩医师的医术可谓精湛,佩服佩服!”
韩医师那团纠结在一起的五官总算舒展开来,而且还红了老脸。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输赢咱们就一并忘掉如何?”张少白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本就是同道中人,今后这济世堂还需老哥多多照拂啊!”
韩医师赶忙回了一礼,说道:“张小先生说得有理,之前是韩某失礼了。”
“哈哈哈,我之前那些无礼的话,韩医师也切莫放在心上啊!”
“哈哈哈,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一场比试忽然变成了商业互捧,屋外群众看得倒是兴起,他们亲眼见到仁和堂的药效立竿见影,也见到了济世堂的神通广大,纷纷想着以后看病就找这两家了。
何大何二更是满怀感激之心,赶紧把污秽统统收拾干净,之后便心满意足地跟着韩医师离去了。
张少白挥手说道:“韩老哥有空常来啊!”
薛灵芝看到此情此景,觉得有些疑惑,问道:“你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张少白意味深长地道:“这叫处世之道。”
张少白的处世之道,或者说是张氏祝由的生存之道,就是他无论面对什么事件,首先想到的都是妥协和让步,从而息事宁人。牝鸡司晨一案中,如果不是张少白用“白龙蘸水”挽回了武后的名声,想必武后绝对不会对裴家善罢甘休,裴彦先更甭想去寺庙撞钟。伏龙牡丹一案中,也是他巧妙周旋,让薛灵芝平安脱身。
或许在很多人的眼中,这样的张少白算不上什么好人,然而至刚易折的道理谁都明白,祝由传承千年靠的就是说弯就弯,这才能够把不算昌盛的香火流传下来。
茅一川暗中观察张少白已有一段时间,两人算是对方屈指可数的朋友。但和张少白越是熟络,茅一川就看他越是不顺眼,明明是个胸有锦绣的少年,有必要在这般年纪表现得如此老成吗?
他深知张少白做的这些都是为了重振张家,他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力量,这样才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多看两眼,继而生出让他入局成为一枚棋子的心思。
可是这么做,最后会引来多大的危险呢?薛家的那场刺杀,张少白就险些命丧其中,被大火活活烧死,茅一川每次想起都心有余悸。
“或许是我不对,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入局。”
看着韩医师和围观人群离去之后,茅一川终于现身,看见白袍少年微微有些疲惫。
薛灵芝与他有过两面之缘,不算熟络,但还是主动打了声招呼:“茅阁主来了。”
茅一川板着脸,“我找他有事。”
张少白一脸不快,“又有啥事儿?”
“还需找个僻静之处细细与你说。”
“唉,麻烦!”
薛灵芝见状说道:“后院有间屋子平时用来存放药材,若是不嫌弃就去那里说话吧,我会嘱咐其他人不要靠近。”
茅一川洒脱地抱拳:“多谢。”说完便拖着张少白往后院走去。薛灵芝看着那个一脸无奈的白衣少年,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
这些日子张少白帮了她许多,虽然看起来通通与治疗双魂奇症无关,但薛灵芝的确不再如往日那般疲惫嗜睡,薛兰芝更是只出现过寥寥数次。而且离了薛府之后,不再有人嫌弃她是“天煞孤星”,反而更多地叫她“薛医师”,似乎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黑衣拖着白袍到了药房,两人并排坐在板凳上,张少白主动问道:“案子查得如何,依然是一无所获?”
“嗯,线索实在太少,那些人的身上又没有什么标志,就算他们藏在洛阳城里,我也认不出来。”
“庞先生找不到,‘九罗鬼车’的线索也找不到,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茅一川眼睛一亮:“你也有这种感觉?”
“这感觉就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着我们,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去调查它想要让我们调查的事物……”
“是啊,牝鸡司晨案从灼灼查到了裴彦先身上,扯出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庞先生。伏龙牡丹案一番周折之后,线索的另一端也落在了庞先生那里。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始终戴着青铜面具,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庞先生会不会压根就不存在。”
张少白沉思片刻,忽然用力拍了一下茅一川的大腿,大声说道:“我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茅一川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默默推开了张少白的手:“下次激动的时候打你自己就好,说吧,什么想法?”
“既然找不到庞先生,我们为何不干脆从局中跳出来,回到案子本身,换个角度重新梳理一下?”
“你说。”
“全洛阳乃至整个大唐,谁最想往武后身上泼脏水?”
“当然是那些和武后政见不合的人,可能是某些大臣,也可能是暗中兴风作浪的某些势力。”
张少白眯起眼睛:“后来牝鸡司晨案和裴家扯上了关系,伏龙牡丹案又和薛家扯上了关系,这总不是巧合吧,凶手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到底是不是巧合,我也觉得十分困惑,幕后之人怎么就知道裴彦先会患上难言之隐,薛毅又一定会迷信鬼神之说,还往自家院子种了许多牡丹?”
“这没什么值得困惑的,是人就会有弱点,裴彦先就算没有阳而不举的毛病,沉迷酒色迟早也会发现其他毛病。薛毅就算不相信鬼神,也总有其他相信的东西。那位庞先生是个高人,以有心算无心,他总能得手的。”
“唔……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茅一川继续说道,“这么说来,这两起案子如果没有你我二人插手,造成的影响将会极为恶劣。武后会查出裴彦先和牝鸡司晨案有关,并因此怪罪裴家,薛家摊上了伏龙牡丹,和武后之间的间隙也会更深。所以说,玷污武后名望只是凶手的目的之一,他更深一层的目的则是离间武后和裴、薛二人的关系。”
“没错,凶手是故意把裴、薛二人卷进来的,也是他故意让我们查到这些!”
“武后性子本就多疑,发生了这等事情之后,即便她知道裴薛二人是无辜的,却也无法全盘信任了。”
张少白找了根树杈子,蹲在地上开始比比画画。他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圈里写着“裴”字,还画了一只鸡,另一个圈里则写着“薛”字,还画了一朵花。同时两个圈里分别还写有“灼灼”“天天”“花匠”“灵芝”等名字。
看得出来,张少白正在努力把这些人联系起来,尝试从中找到最关键的那一点。
只可惜,或许只有治病救人才是祝由先生的强项,破解谜案实在不是张少白所擅长的。他苦思冥想许久之后,突然气呼呼地用树杈抹去了地上的字和画。
茅一川看到此情此景,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张少白气愤道:“想嘲笑我就尽管来吧。”
茅一川却说:“别装了,张少白。”
“你啥意思?”
“我说你别装了。”茅一川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人心。
张少白被看得一阵心虚,“这事儿太大了,我碰它就等于惹火上身,我还年轻呢,不想像我爹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大火已经烧着你的屁股了,你装傻是没有用的。”
张少白把手里脏兮兮的树杈扔掉,叹道:“如果说幕后之人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这两起案子居然全都说得通,你说奇怪不奇怪?”
茅一川笑着摇头:“不奇怪,太子李贤与武后早就势同水火,这种时候损伤武后名誉的最大受益者也的确是他。”
“茅一川,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惊讶呢,而且好像早就知道这两起案子和太子有关了?”
“你对朝堂局势一无所知,所以有件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
“裴彦先和薛毅都是太子舍人一职,从属东宫。”
张少白仿佛遭了一记晴天霹雳,顿时愣在当场。短短的几息时间里,他在脑海中重新整理了一番案情,发现许多之前从未留意过的信息,比如裴彦先和薛毅都是自家二郎,按理来讲不能继承父亲爵位,又比如伏龙牡丹一案中见过庞先生的花匠死了,同样见过他的薛毅却安然无恙……
他越想越恐惧,难道这两起案件,真的是东宫一手策划,乃是对武后的一次进攻?当武后和裴、薛二人离心离德,那么这二人便只能偏向另一方……也就是太子。
张少白腾地站起,说道:“我这就收拾铺盖离开洛阳。”
茅一川问:“五年前的案子不查了?”
“不查了,小命要紧。”
“晚喽,我估计宫里的人已经快要到了,你还是收拾收拾准备进宫吧。”
“你说啥!”张少白气得简直发狂,双手狠狠掐住茅一川的肩膀,骂道,“茅一川,你他娘的坑我!”
茅一川盯着张少白的眼睛,严肃道:“别怕,我会护着你。”
怕什么来什么,药房外突然响起一道尖锐嗓音:“传张氏长子张少白入宫觐见。”
※
与此同时,东宫。
一处幽深宫殿,门窗紧闭,不见天日。四周墙上点着油灯,映得殿内一片昏黄,只是分不清这昏黄是日出还是日落。
有个高大男子站在其中,身材修长,肤色略黑,眉眼透着英气。他穿了一身黛紫轻衫,灯火下衬托得整个人贵不可言。
在男人身前约莫一丈处,挂着一道红纱帐,其后有道曼妙身影若隐若现,似是在整理衣物,许久后终于停下,俏生生地喊道:“明允明允,我要开始了。”
这人的声音雌雄莫辨,透着一股子妖异感。
被称为明允的男子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只是目光却始终落在帐后的身影上,一刻不离。
宫殿里空荡荡的,那道身影忽然动了起来,虽然没有鼓乐声伴着,却依然惊艳至极。仿佛“她”足尖的每一次落下,便是看者心头的一记重锤。“她”双臂的每一次轻摇,都是古琴的一次拂扫。
若是明允看过桃夭楼的那场盛宴,便会发现此时此刻的这支舞和灼灼跳的如出一辙。只是“她”的无声,已然胜过了灼灼的有声。
红纱后的“她”轻轻跃起,落地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听得他皱起眉头。然而这还没完,“她”的身躯稍稍停顿,随即猛地爆发,开始不住地旋转。
那日灼灼便是跳到此处时离奇坠亡。
“她”不是灼灼,没有看到什么鬼车。“她”在天旋地转中恍恍惚惚,似乎已经置身无穷星空,而明允就是“她”眼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人儿转得太疾,带起一股香风,就连红纱帐也被吹得轻晃,露出了丝丝缕缕的春?光。
明允看着这等绝色,不知为何却攥紧了双拳,眼睛也微微蒙上一层红色。
或许是那层红纱的倒影吧?
“她”转得越来越快,像是一颗已经到了极致的陀螺,终于在某个时刻,迎来了戛然而止的结束。
周围的红纱帐忽然落下,露出掩藏在其中的那道身影。“她”的身子蓦然停顿,就连衣裳都没能跟上“她”的速度,仍旋转着将“她”包裹起来,就像层层花瓣护着花?蕊。
下一个瞬间,花瓣绽开,凋零,落了一地。
露出了真真正正的“她”。
不,应该是真正的他。
他的脖颈长而雪白,不过上面却有微微凸起。他赤裸着上身,之前只用一匹血红色的绸缎将自己层层缠好,当作衣裳,但随着这支舞到了尾声,那匹绸缎已经彻底松开,散落在地。
“刚才的舞好不好看?”他笑起来的模样就像个孩童,天真且不带丝毫忧愁。
明允站在他的对面,整个人显得更加深邃、漆黑。
“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
明允沉默许久,还是叹道:“只是有些倦了。”
“也是,太子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他的笑容变得有些悲伤,“明允,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是太子,咱们就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天南地北地玩耍,我昨晚还梦见咱俩在大明宫放风筝来着……那风筝飞得好高好高,真想让它带我出去啊。”
当今大唐的太子,名贤,字明允。
李贤看着对面那人的双脚:“如果你想出去的话,随时都能出去的,我从未下过将你幽禁此处的决定。”
他洒脱地笑了笑,说道:“可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是你把我关在了这里,只有这样那些人才会放过你,不再给你扣上喜好声色、豢养男宠的帽子。”
世人都知道,太子李贤养了一个男奴,叫赵道生,长得国色天香,比长安和洛阳所有美人加起来还都要美丽。
然而世人不知,其实赵道生并没有那么美,他只是一个有些瘦弱、肤色惨白的普通男子罢了。除了长相阴柔,男生女相之外,他并不似外界传言中的那般妖艳。
李贤说:“外面的大好江山,难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只要离开了东宫,你就是自由身,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会拦着你。”
赵道生却说:“我当然很想去,可一想到你不去,我也就不太想去了。”
“废物!”
“我不是废物,我能做到的事情很多,”赵道生解开腰间红绸,重新穿上青衫,颇像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俏公子,“有朝一日你愿意同我一起出去走走,就会知道我不仅会做野味,还会做木筏……”
他扳着手指头边说边算,后来居然发现两只手已经不够用了。
李贤依然皱着眉头:“你从哪儿学了这些,还有这支乱七八糟的破舞?”
赵道生笑嘻嘻的:“是人就有秘密,再说了我从小就进了王府,你还怕我跟别人学东西害你不成。”
“可不敢这么说,当初王府下人近千,唯独你一口一个‘我’,丝毫没有做下人的觉悟。”李贤的脸上稍微有了些许笑意。
“怎么就没有觉悟了?你让我跪着我不敢趴着,你要我死了我不敢活着,这还不算绝对的服从吗?”
李贤叹道:“是啊,你肯跪着,王府上下就你跪得最好看,恨不得把头杵进地里,要多卑微就有多卑微。可你偏偏心比天高,比我还要更高。”
“你生于皇家,我生于泥泞。你的心本就在天上,自然没法更高了。可我总觉得人生下来总要留口骨气,我愿意把命给你,可我就是不愿意把管自己叫‘我’的权利也扔?掉。”
“那次我打了你二十九脊杖,你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哎呀,说起那天就觉得心有余悸,要是你心狠手辣再多打一下凑个整数,我怕是真就死喽。”
回忆起了往事,李贤忽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爽朗,回荡在殿中许久仍萦绕不散。
赵道生看着李贤的笑脸,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然而下一刻,李贤便突然不再笑了,他的表情重新变得阴郁,令人望而生畏。
他问赵道生说:“你说,若是有天我当了皇帝,是不是就可以变得自由?”
赵道生仔细想了想,摇头说:“不会,到时候天后变成了太后,你依然飞不出她的手掌心。”
李贤咬牙切齿道:“如果她也不在了呢?”
赵道生没有接话,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大不敬。李贤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于是离开了这里,临走时说了一句,“那舞以后别再跳了。”
赵道生蹲在地上,收拾着地上的红色绸缎,轻声念叨着:“明明喜欢却说不喜欢,你这别扭的性子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红绸拂过地面,收入他的怀中,然后露出了那双洁白如玉的脚……还有脚下的血迹,脚趾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弯着。
无色天罗舞,飞得越高,转得越快活,停下的时候就越痛。
正如贪恋流连无上权力的俗世众人。
洛阳宫原本是叫作紫微宫的,后来在贞观元年被改了名字,这便是权力的魅力所在。东宫比起洛阳宫很小,只在东南一角占据了些许地方,宫里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地方,或许只有马厩还算有些许生趣。
就连李贤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曾经的王府住着舒服,还是这东宫更加舒坦一些。
离了那所凄凄切切的宫殿,他身在洛阳宫的角落,向着另一头远远眺望。那边休憩着一头年迈的老龙,还有一只不可一世的凤凰。只要他们还在,李贤这只幼兽就永无自由。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白日里的月亮,时时刻刻想着太阳何时落下;也像是黑夜里的太阳,苦苦煎熬期盼着月亮的离去。
这种痛苦如永昼或是永夜那般持续着,他渐渐觉得有些腻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此时此刻,李治同样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偌大的洛阳宫,他最喜欢的便是贞观殿,所以只要得了闲暇都会待在这里养病。或许是因为“贞观”这个年号会让他想起先皇,继而在回忆里重温一下皇室难得的骨肉亲情。
一张珠帘,仿佛将贞观殿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他在后面静静躺着,明崇俨则轻轻为李治按压着头部,还点了一支味道奇特的香。
嗅到这股香气,李治感到头部的疼痛减弱许多,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白上竟布满了赤红血丝,看起来十分可怕。可明崇俨没有丝毫变化,双手的力度依然均匀,因为他早已看不到这一切了。
李治舒了口气,叹道:“有时候朕在想,若你当初没有双目失明,是否真的可以治好朕的头疾。毕竟整个大唐的名医朕都见过了,唯独你的法子最有用。”
明崇俨恭敬道:“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只有臣能治疗陛下的头疾,那么,如果陛下的头疾是有人在暗中毒害,臣的嫌疑也就最大。”
李治笑道:“呵呵,自古帝王最是多疑,朕也是老了之后才忽然明白这个道理。”
珠帘内的气氛是温馨且宁静的,大唐的皇帝终于摆脱了疼痛,不知不觉打起了轻鼾。明崇俨闻声缓缓停手,跪坐在地上,将心神转向了珠帘之外。
是他举荐张少白入宫,有心助他重查五年前的案子。可这“一入宫门深似海”的话不只是随便说说,在皇宫行事可谓是一步一危机。
而从未和宫里打过交道的张少白,能走到哪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