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如果可以重爱

  男人,不该用自以为的方式爱一个女人;女人,也不要用付出一切的方式去爱一个男人。爱一个人,请先学会爱自己。
  (1)
  S市最繁华的街区被一幢幢高耸的楼宇包围着,如同一副副钢筋铁骨支撑着城市的浮华,让人望而却步。
  夜幕下,车站广场巨大的荧光屏幕正在播放着知名品牌Srill的时装秀,以青春色彩为主题的春装,衣袂过处光彩流溢,吸引了众多目光,无论是荧幕的T台之下,还是荧幕外的广场之上。压轴秀出场,一番展示之后,精彩的时装秀落幕,首席设计师何君沛登台,他笑的谦逊有礼,清俊儒雅。
  白慕拖着行李箱经过广场,听见站在身边的女孩感叹了一声:“好帅啊!”
  白慕不经意抬头,看见了屏幕上的流光溢彩,还有何君沛愈加神采飞扬的脸。周遭的灯光忽然变得格外刺眼,令她双眼滚烫刺痛,什么也看不清。她低下头,拉起旁边的行李箱,走进火车站的候车厅。
  在等待检票时,手机响起,她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闪烁着一个字“沛”。没有一丝犹豫,她将通话挂断。不久后,信息提示音想起,她拿出手机扫一眼,毫无意外地看见上面显示着一条来自“沛”的信息:“慕慕,你在哪里?”
  她没有回复。
  隔了一会,她又收到一条消息:“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沉吟许久,她才回复:“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没有什么话需要再说。”
  “慕慕,我知道错了。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事到如今,他仍不知道她想要什么,真是可笑。她无言地苦笑,关掉了手机,走进检票口。
  她来S市那年,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八年的沉淀与打拼,如今,她已三十岁,她没有一个可以署名的好作品,没有一处可以安身立命之所,就连付出了六年的感情,也以最讽刺的结局告终。
  除了离开,她想不出更好的选择。
  (2)
  从黑夜到白昼,火车将白慕从S市带到了G市。这是白慕第二次来G市,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所幸这里有真心对她的人,她最好的朋友秦悦,还有她的弟弟秦阳。
  白慕走下火车,拿出手机开机,忽略掉上面一连串来自“沛”的消息,点开来自于陌生号码的一条短消息,上面写着:“白慕姐,我是秦阳,我在出口等你。”
  她抬头再看前方人头攒动的出站口,在灼目的光线之下,在杂乱气味弥漫之中,一张年轻帅气的面孔出现在白慕的视线里,她定神看了半晌,才认出眼前的人是秦阳。秦阳真的变了,米白色休闲外套,浅蓝色的牛仔裤,帅得清新自然,浑然天成。与八年前那个穿着肥大的中学校服,背着破烂书包打游戏的模样截然不同。
  看见白慕,他几步走上前,笑着说:“白慕姐,我是秦阳,你还记得我吧?”
  她点点头,她当然不会忘记那个从十三岁起就爱缠着她,没完没了问问题的大男孩。她还记得,他整日跟在她身后,口口声声说保护她安全,却让她错失了早恋的最佳时机。
  那时候,他当真是她高中时代的噩梦,现如今回想起来,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弯起来。时光真是个好东西,它仿佛能将记忆中的画面描绘上一圈一圈的金边,不论多烦乱的往事,都被描绘得美好而愉悦。
  “我姐姐临时出差了,她让我接你回家。”说着,他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带她走到停车场,将行李放进车内,“上车吧。”
  “她什么时候回来?”白慕坐上车问。
  “说不准,大概一个月吧。”
  “这么久?”她昨天打电话给秦悦的时候,她并没说要出差。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秦阳解释说:“她在香港的项目出了点问题,今天一早就去解决问题了。如果顺利,可能会早点回来。”
  “如果解决的不顺利呢?”
  秦阳没有回答,启动车子,驱车驶出停车场后,车如风一样飞驰,卷起了被秋风扫落的枯叶。
  又有信息提示音响起,白慕拿出手机,翻看手机中一连串的未读消息。大部分信息都是她的同事发来的,问她为什么突然辞职,和她关系最好的刘非更是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何君沛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告诉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还有三条消息来自于何君沛,前两条都是求她原谅,最后一条是说:“慕慕,我给你点时间让你静一静,等你原谅我了,就回来吧。我会一直等你!”
  看着手机上面深切地表达出爱意的话语,白慕心中的些许怨气也慢慢消散,但是胸口依然是冷的。
  八年了,对于他一次又一次的利用和欺骗,她已经习惯了,不再愤怒,不再怨恨,现在,她只是觉得累了,不想跟随着他的脚步,走一条她不想走的路。
  从今天开始,她想走属于自己的路。
  (3)
  秦悦的房间非常干净,洁白无瑕的墙壁,一尘不染的地面,橱窗里鲜艳欲滴的玫瑰花,仿佛一切都是全新的。白慕惊讶地打量完整个房间后,疑惑地看向秦阳,她想确认一下那个记忆中房间永远乱糟糟的秦悦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秦阳回之尴尬的赧笑:“我姐姐临走时让我把房间整理一下。”
  白慕了悟地点头:“哦,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秦阳说,“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煮一碗面。”
  “我早上在火车上吃饭了,现在不想吃东西。”白慕说。
  秦阳点头说了句“好。”
  他出去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她身边的床头柜上,见她不喝,他还用指尖轻轻地推了推,见她还是不喝,便说:“你坐了一夜的车,应该累了,休息一会吧,我先出去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喊我一声就行,不用客气。”
  “等等。”她叫住正欲走出去的秦阳,从钱包里拿出全部的现金,大概两千多块钱,“秦阳,你能帮我买个新手机和新的电话卡吗?”
  他扫了一眼她放在床头的手机,没有多问,拿着钱出去。
  两个小时后,他给她买回一款新手机,里面装了一张新的电话卡。彼时,白慕躺在床上睡熟了,并没有听到秦阳回来。她一直睡到天黑了,一阵饭菜的香味将她从悲伤的梦境中唤醒,她抹去眼角的泪痕,下床打开门,饭厅里的蜜色灯光泄了一室的温暖。
  “你终于睡醒了?”秦阳端着一碗汤从厨房里走出来,唤她道,“快来吃点东西。”
  “这些饭都是你做的?”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大男孩,无法相信满桌丰盛的饭菜出自那双修长骨感的手。
  “是啊,这要感谢我有个奸懒馋滑的好姐姐,是她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
  想起秦悦的作风,白慕不禁笑出来,心中浓重的阴霾仿佛被又一缕春风吹开了一道缝隙。
  这一晚,秦阳不止为她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且每一道菜都是她喜欢吃的。白慕夹了一口青笋在口中细细的咀嚼着,她的动作很轻,像是一只猫在舔碗里面的水一样。
  秦阳看着她,很专注地看了很久,才想起吃饭。
  房间里太过安静,她又不想多说话,于是让他把电视打开。他打开电视,选台时,目光关注着白慕的反应,一个个节目在电视屏幕上掠过,她没有任何表情,自顾自地吃着面前的饭菜。直到屏幕上出现知名设计师何君沛的身影,她吃饭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电视屏幕。秦阳立刻将手中的遥控器放在桌上。
  电视上,记者说:“现在大家最关注的设计师何君沛先生的又一部作品即将问世,这部作品将参加下个月在S市举办的国际时装展……何先生,听说您近期又要发布新作品,你认为新的作品能否超越‘灵牙’?”
  电视的镜头切换到何君沛的脸,他依然是一副谦逊儒雅的样子,薄薄的唇角微微上翘,金色的镜框在镜头前折射出光芒,他颔首道:“这是两个不同风格的作品,针对的也是不同的受众群体,‘灵牙’系列更时尚一些,新作品更清新一些。”
  “那么……”记者的问题还没问完,电视的屏幕就黑了。
  秦阳愣愣地看着一旁拿着遥控器的白慕,她的动作依然很轻,轻轻地放下遥控器,轻轻地吃饭,仿佛安静得不存在一样。
  “你怎么了?”秦阳问。
  “很吵。”白慕平静地回答。
  秦阳端详了她半晌,试探着问:“听我姐说,你的男朋友是个知名的设计师。”
  “嗯。”
  “听说,你们分手了?”
  “是的。”
  “为什么?”
  白慕低头喝了口汤,语气比桌上的汤还要清淡:“可能,因为我们都变了吧。他不再是我最初认识的他,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
  既然人已经变了,何苦守着那份变质的感情?
  (4)
  圆月夜,琥珀杯,白慕喝了一整瓶的红酒,酒精将她的意识带入了梦中,梦里的何君沛还是本来的样子,是她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五年前,她认识何君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有才华、有胆识的年轻设计师。在一次服装设计大赛中崭露头角之后,他创建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室NewSen,准备在时尚界大展宏图。而白慕,则是一个刚刚毕业,来S市寻求机会的天真女孩。四处碰壁之后,她将简历投到了NewSen工作室,那时的她只想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就满足了。
  何君沛和白慕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非常狭小但明亮的画室里,画室虽小,每一处的装饰都是颇具匠心的设计,充斥着现代感极强的艺术气息。画室在顶楼,视野很开阔,大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整个城市的浮华万象。
  何君沛站在窗前,静然伫立。就五官而言,他的容貌算不上精致,但他的身材和气质非常好,丝毫不逊于T台上的模特。
  “您好!”何君沛礼貌的和她问候,声音性感,语态悠扬,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请坐。”
  她点点头,有些不安地坐下,双手递上她精心准备的应聘资料。
  “这是我的简历和设计稿。”
  何君沛接过,先看了看她的简历,然后又和她聊了几个专业的问题,她答得小心翼翼,不住地舔着嘴唇。何君沛笑了笑,从旁边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水给她。
  “谢谢。”白慕接过,几乎一饮而尽,她是太渴了。
  何君沛坐在办公桌前,打开她的作品,只看了一眼便决定了录用她:“白小姐,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至于工资,就按照你写的理想薪资给你。”
  她有些难以置信,他却笑着告诉她:他在她的作品里看见了灵气,她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女孩,他要将她培养成最优秀的设计师。
  他没有食言。她到了NewSen工作室以后,他给她最安静的环境,耐心的引导她、指导她,给她准备最好的一切,给她最多的赞美。
  两年后,他们相恋了……那是白慕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们每天一起创作,一起去寻找客户,一起憧憬未来,他对她说:“总有一天,Newsen会成为国内一流的服装设计公司,只为世界知名的品牌做设计。到那时,我要在万众瞩目下,向你求婚……”
  他指着对面一栋灯火辉煌的高楼,说:“我要在那里给你买一个大房子。我们一起设计一个最精致、最舒适的家……慕慕,我不能保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我一定可以让你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那些承诺虽然渐渐被岁月打磨得褪了色,变得灰暗,变得残破,但那个时候,承诺是鲜活的、真挚的,一字一句都诠释了何君沛对她的爱。
  后来,他真的成名了,项目越接越多,客户越来越多,商业的运作模式占用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渐渐失去了对艺术的执念,甚至在一次参加国内知名大赛之前,一张图都画不出,而NewSen正是上升期,急需要一个奖项来提高知名度。
  为了NewSen工作室的发展,为了名誉和地位,何君沛对这个奖项势在必得,别无选择之下,他将白慕的作品署上他的名字,送去参赛。那个作品最终得了一等奖,何君沛的照片登上了时尚杂志的封面。
  白慕对他的做法并不认可,但她太爱他了,太希望他能早日成功,于是选择了沉默。她没有想到,从那之后,她所有的好作品,都变成了何君沛功成名就的阶梯,而她永远只是NewSen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师。
  每一个设计师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认可,哪怕只有一个人欣赏也好,白慕自然也希望“白慕作品”能够登得上大雅之堂,这样她就可以跟他平等地站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站在高处,她站在无人可见的角落。
  最近两年,她不只一次想用自己的署名参加比赛,可何君沛总是说:“慕慕,你别天真了,你真的以为这些作品署了你的名字,你就能拿到奖吗?”
  “为什么不能?”
  “因为艺术没有一个评判标准,所以设计师的名气很重要,不信你可以试试。”
  她不相信。
  一个月前,她将自己最喜欢的作品署上“白慕”的名字,参加国际服装设计大赛,结果她的作品什么奖都没有拿到,原因让人无语——评委认为她模仿了何君沛的设计风格,无创新之处。
  她一度消沉过,直到有一天,她听说自己的作品没有得奖,是因为何君沛向评委暗示,她的作品风格与他的相似,评委们才将她的作品淘汰。
  得知真相,她彻底从五年的自欺欺人的美梦中清醒。何君沛并不是真的爱她,或者说,他根本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哪怕他有一点点的爱她,都不会做出这样“断送”她设计生涯的事。
  他在名利场上追逐的太久,心中早已放不下爱情的位置,他许给她的承诺不过是利用她的一种手段而已。
  经过了三天的深思熟虑,白慕最终决定离开,离开NewSen,离开何君沛。她不想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她想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展示自己的才华。她也知道,成功不仅仅要靠才华,有时还要靠一些机遇,一些运气,甚至一些资源,离开了何君沛,她可能更加一事无成。
  但是没关系,无论成功或者失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怨无悔。
  (5)
  从梦中醒来后,白慕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秦阳跪坐在地上,头枕着床沿睡得很沉。
  看着秦阳被阳光浸染的脸,她怎么也没办法将眼前的他和初见时那个满脸血污的叛逆少年联想到一起。他认识秦阳究竟是在哪一年,她已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她和秦悦读高一,秦阳读初二。白慕和秦悦放学回家,路上看见一群男孩围着秦阳拳打脚踢,秦悦当时就怒了,顺手拿了半块砖头就进了人群里,白慕吓得双腿发抖,站在原地不停地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路人听见女孩撕心裂肺的喊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争先恐后地寻声跑来。一转眼便跑过来一群人,打人的男孩们见状,慌慌张张四处逃散。
  秦阳捂着额头坐起来,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半张脸,秦悦又怕又心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白慕听见有人说救护车要晚点才能到,伤口需要马上止血才行,急忙跑去街对面的药店买来消炎止血的药和纱布,简单询问了一下用法后,就为秦阳处理伤口。
  雪白的纱布落在他的额头上,立刻被鲜红的血浸透。
  “疼吗……疼吗?”她声音都在发颤。
  他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忽然笑了:“不疼,一点都不疼。”
  她将信将疑问:“真的不疼吗?”
  “真的。”
  她信以为真,手不再剧烈颤抖了。
  从那天后,秦阳经常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和秦悦上学的路上,晚自习放学的路上,或者逛书店,吃冰淇淋时……
  他像个硕大的电灯泡,照亮着白慕和秦悦的闺蜜时光,也贻误了美好的青春期。
  后来,白慕考上了离家很远的大学,终于摆脱了秦阳,轻松愉快之余,还微微有些小想念,但这种小想念很快便被精彩的大学生活冲淡。就在她渐渐淡忘了秦阳时,突然有一天,秦阳来她的大学找她。那是个冬天,天很冷,秦阳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
  她被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来了,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他摇摇头,告诉她:“我的父母离婚,我姐姐选择和爸爸生活,妈妈要带我去美国读高中。”
  她的心一疼,什么都没说,直接拉着他去超市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油泼面,又给他买了一件棉衣。她帮他一颗颗系好棉衣的扣子,轻声地说:“秦阳,去了美国以后,你要听妈妈的话,千万别再到处乱跑。你要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地生活。如果你过得不好,你姐姐会心疼的……我也会心疼的。”
  “我知道了。”
  秦阳临走前,好像有什么话想对她说,最终没有说清楚,只说了一句:“白慕姐,你也要好好的。”
  “没有你给我添麻烦,我肯定活得特别好!”
  秦阳笑笑,上车离开。
  从那之后,秦阳仿佛突然间从她的世界里消失,没有了任何消息。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会经常想起他,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但她从不敢问秦悦,怕会勾起秦悦的思念。
  去前,她接到秦悦的电话,秦悦兴奋不已地告诉她:秦阳在美国拿到了硕士学位,回国内工作了。白慕是真的挺高兴,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秦阳变成什么样子。
  如今,她见到了。年少时光中那个有些执拗的叛逆少年变得如此美好,她的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温柔,忽然,脑海中闪现一抹灵感,她从行李箱里翻出画纸和画笔,迫不及待地画下记忆中那个衣着质朴又洒脱的少年,那个清秀又羞涩的少女。
  秦阳醒来时,正看见阳光倾泻在琉璃色的窗户上,斜斜的照着洁白的书桌,白慕的指尖捏着削的极细的铅笔仔细地画着一幅幅草图,她的长发被盘起,白皙的脖颈伸出了细密的汗珠,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画着。
  她的笔下,少女修长的四肢被她迅速地画了出来,虽然没有彩色铅笔,但是灰色的笔调,似乎更有一些质感。之后,一件件充满青春气息的衣裙跃然纸上。
  秦阳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画到深夜的时候,为她送上一杯现磨的咖啡。
  整整一个星期,白慕都没有离开卧室,直到她经过了几次修改,完成了最新的服装设计图。
  “秦阳,你看我画的好不好?”白慕吸吸鼻子,从桌案上抬起身子,对着秦阳轻声细语问。
  秦阳拿起画稿,认真地看了很久:“这个女孩真像以前的你,充满了灵性。”
  “以前?”闻言,白慕直起身子,笑得有些无力,“他当初也说过,第一眼看到我的设计稿,就知道我是有灵性的。”
  “你男朋友吗?”
  “前男友。”白慕的声音清寒冰冷。
  她盯着秦阳手中的画稿,出神了一瞬,然后将画稿拿回来,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NewSen工作室。何君沛的设计桌上很整齐,就像他的人一样,在外人看来他是儒雅的是谦逊的,是国内顶尖的设计师。他的指尖轻轻地量裁着一匹堇色绸缎,目光不经意看见对面空着的座位,不禁皱了皱眉头。
  “何先生,这些是设计部连夜赶出来的设计稿。”助理阿若将文件夹放在何君沛的面前。
  何君沛拿起文件夹,一页一页地看,随着页数的翻动,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啪’的一声合上。
  “画的都是什么?!简直不知所谓!”
  阿若为难的将文件夹收回,据实禀报:“现在学设计的基本上都是家境优越的孩子,在大学里学的东西也都是应付了事,所以真正有灵感喜欢设计的倒很少了。”
  何君沛站起身,背对着阿若,看向外面的浮华世界。
  八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见到白慕的,彼时,这里还是逼仄的小格子间,他的内心是充满希望的。如今,他将这一层都买了下来,坐在奢华的办公室里,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激情了。
  轻叹了口气,他说:“找找新人吧。”
  阿若不敢说话,悄悄退了出去。
  何君沛凝视着窗外,点了一根烟,安静的吸着,他很少吸烟,只有极度空虚的时候,他才会抽一根,吞云吐雾间,又忍不住想起白慕。
  他和白慕认识五年了,他从第一眼看见她,就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欣赏她的才华,喜欢她的灵气,也沉溺于她的柔情。他规划好了他们的未来,也一直按照规划努力着。上个月,他还去了临江而建的高端住宅,准备买一栋风景最好的房子,与她结婚生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离开得那么决绝,可见她对他的这份恨已非一朝一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承认,这些年他借用了她的才华和天赋,走了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可他是真的爱她,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他们创造更好的未来。他以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他负责运营,她负责创作,他们的合作天衣无缝。
  他并不知道,这种合作在白慕的眼中是完完全全的利用与欺骗,是不给她功成名就的机会。其实,功成名就又能如何,她的创作灵感不会因为成功而喷薄而出,相反,过多的名利负累反倒会让她文思枯竭,让她失去了创作的激情,就像他当年一样。
  他错了吗?或许吧?
  他应该尊重她,即使因为爱,他也不该剥夺她的梦想,她的追求。现在,他还能再弥补吗?他要怎么做,她才能原谅他,重新回到他身边?
  敲门声响了两声,阿若走进来,拿了一份设计稿给他。
  “何总,刘总介绍了一个设计师,您看看这份设计稿。”她的声音难掩惊喜。
  何君沛拿起来翻了翻,目光立刻停住了,急迫地问:“她人呢?”
  “在会议室,我去叫她进来。”
  说完,阿若匆匆去了会议室。
  (6)
  半个月后。
  窗帘被拉开,一束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照在白慕苍白的脸上。
  秦阳温柔地笑笑,递给她一个精致的盒子,她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件鲜红色的修身礼服。
  “这是?”
  “你喜欢吗?”
  她勉强点点头,虽然裙子很美,穿上它绝对能很快成为焦点,但这种张扬的风格不是她所喜欢的。
  “喜欢就好,我带你去参加一个服装发布会。”
  “是什么品牌的?几点?”
  “你不用管,跟我走就好。”
  “那我去换衣服?”
  “不急,到地方再换。”
  让她坐上他的车,他开车行驶了整整五个小时,才到了目的地。她换上礼服,走进会场,才知道这是Shill新一季产品的发布会,因为Shill是时尚界的顶级品牌,许多时尚界的人士到场,就连忙碌于各国走秀的超级名模也来了不少。并不意外地,在人群中,她看见了何君沛。
  一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但不管经历了什么,他永远都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斯文的眼镜,浅浅的微笑。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在他惊诧的目光下,她匆匆瞥开眼。
  黑暗中,秦阳揽紧了白慕纤细的腰肢,在她耳畔轻语道:“别紧张,有我在!”
  听到秦阳的声音,她的情绪稳定了些,很快调整好笑容,挽着秦阳的手臂,很优雅地向着周围的人打招呼,虽然他们并不认识她。
  何君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就在他准备走向她时,灯光忽然灭了,中心台独留一片光束,一位身穿燕尾服的绅士走了上来,他微笑着冲众人打着招呼,开始讲开场白。Shill公司的人将何君沛请到了距离舞台最近的贵宾席。
  之后,走秀开始了。模特穿着青春洋溢的春装上场时,白慕惊呆了,因为这些以青春校园为主题的设计,与她这几天的设计极为相似,其中有些细节处理与她的设计稿一模一样。白慕向后踉跄了一步,却被反应极快的秦阳扶住。
  她回头,秦阳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她想看清他的脸,想从他的表情读懂他的心思,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这些日子,她创作的这些作品只给秦阳看过,会出卖她的自然也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君沛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收买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掌声响起,灯光开始来来回回地闪烁着,何君沛忽然被人群簇拥着走向了大厅中央,光束直直地打在他身上,灿如骄阳。
  白慕愣愣地看着何君沛,一时间,胸口如同火烧一般的痛,席卷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她的确憎恨何君沛再次剽窃了她的作品,但她已经习惯了何君沛的背叛,他做的任何坏事,都不会超出她的想象力,她无法接受的是秦阳的背叛,这个她心目中最单纯直率的男孩,不该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更不该与何君沛为伍。
  热烈的掌声余音未散,一名记者突然拿着麦克风冲到何君沛面前,高声问:“何先生,我很想知道您的创作灵感是什么,您能为我们讲解一下吗?”
  何君沛微怔了一下,眉心却是一片淡雅,仿佛不受任何影响的样子,他注视着白慕良久,才幽幽开口:“薇的织堇纱,顾名思义,蔷薇,堇色,纱布,萦绕缠绵,这是一个少女的梦想,也代表着一个浅浅的心愿,也许她并不突出,但她却有一种力量,一种只要盛开,就能赛过蔷薇的灿烂力量,整体的裁剪布料以堇色绸缎为主,衣身轻盈薄如蝉翼。”
  这似乎是最完美的答案了,台下的人都在拍手叫好,不愧是世界级的设计师,能将一件衣服的创作灵感描述得活灵活现!
  身边的掌声再次响起,白慕苦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想要离去。转身的一瞬,却被秦阳拉住了手臂,他在她耳边说:“别急,等会还有好戏要看呢。”
  白慕抬头望向窗边,一轮明月当空升起,月色如水,倾洒满屋,她的瞳孔里忽然略过了一抹悲凉,和凄冷的月光相互交映着,她冷笑着说:“我累了,不想看戏了,你一个人看……”
  忽然,会场对面的荧光屏幕亮起,上面出现一段剪辑的视频,一个女孩坐在书房里画着设计稿,她的目光专注,笔触流畅,眼角眉梢充满了灵气,一如她笔下的线条。那些设计稿被放大,设计稿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展示无疑,稿子的署名更是清晰可见——白慕。
  众人大惊,都看向台上的何君沛,何君沛脸色苍白,却没有任何慌乱,他只是站在台上,用一种震惊又失望的目光看着她。有些记者冲到台前,追问何君沛,请他给出合理的解释,更多的记者将白慕团团围住,追问她是什么人?这些设计稿是否真的出自她的手?
  秦阳挡在白慕身前,替她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我可以证明,这些设计稿都是出自白慕女士之手,因为她在创作这些画作的时候,我一直陪在她身边。我亲眼见证了这些作品的诞生……”
  这时候,Newsen设计室的副总刘非拿着话筒走上台,她对着台下的人说:“我也可以证明,这些作品出自白慕之手,除了这些作品,何君沛以前获奖的许多作品也都是出自白慕之手。白慕以前曾是我们设计室的签约设计师,非常有才华,但是何君沛却始终把她当做枪手,剥夺了她所有优秀作品的署名权。”
  在一片混乱中,白慕眼前的何君沛,那是她深爱了五年的男人,即使她恨过,怨过,绝望过,她从不曾想要摧毁他辛苦建立的NewSen,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何君沛为了Newsen工作室,付出了多少。
  然而,他搭建在流沙之上的事业殿堂,终究还是一瞬之间倾覆了,而摧毁他的是秦阳和刘非,一个是从十五岁就喜欢缠着她的男孩,一个则是何君沛最信任的人。
  在记者们去采访刘非的间隙,白慕拉着秦阳快步走出会场,躲进楼梯间。
  “是你把我的作品给何君沛的?”白慕大声质问秦阳。
  “我给了刘非,她找人将你的作品作了修改,隐去了你独有的风格……”
  “你怎么认识刘非的?”
  他告诉她:“我把你以前的电话卡放在手机里,我原本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帮你,后来我收到了刘非的信息,她说:‘你想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东西?我可以帮你。’我回复了她……”
  白慕苦笑着点点头,她终于明白了他怎么做到的,可是她不明白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害他?”
  秦阳干脆地回答:“当然是为了你!”
  “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报复他。”无论如何,何君沛毕竟曾是她爱过的人,她不想伤害他,不想让他身败名裂。
  “这世上有太多才华被埋没的设计师,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你知道何君沛为什么会成功吗?因为他懂得寻找机会,把握机会……而今天,就是你能一举成名的最好机会。”
  看着秦阳真切的表情,白慕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原来他是在给她创造成名的机会,是啊,作为被抄袭的设计师,她一定会得到所有人的同情和支持,那些曾经被剥夺的作品,也会重新属于她。
  这真可谓是一夜成名。秦阳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只可惜,他和何君沛一样,并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想要的仅仅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去创作,凭借自己的努力去获得别人的认可,不求尽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
  是她太天真了吗?或许吧?
  白慕忽然感觉很累,不想再去追究是非对错,默默转身离开了一片凌乱的世界,离开了曾带给她美好回忆的所有人。
  手机提示音想起,是秦阳发给她的短信:“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今天所做的一切,我也不期望你的原谅。我这么做,只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她仰头,望着黑夜的天空。
  为什么男人总是自以为是地爱一个女人,而女人,总是以付出一切的方式去爱一个男人。
  (7)
  离开会场后,白慕随便找了一家酒店,长长地睡了一觉。她以为自己睡醒后,何君沛已经处理好一切的凌乱,世界归于平静。等到她在梦中醒来,第一时间拿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何君沛”的名字,一连串的新闻推荐,全是关于何君沛抄袭事件的报道。
  事情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发展,相反,关于何君沛的报道太迅猛,一层石激起千层浪,不止何君沛,一些知名设计的丑闻也在一些社交网站上爆了出来,什么和女员工暧昧,不给新人机会,克扣员工工资……等等诸多事迹。
  而从始至终,何君沛都没有出面澄清过任何事,任由事态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她想,此刻的他也累了吧?累得不想去面对,去辩驳,他应该需要有人安慰他、鼓励他,让他重新振作。
  可是这个人,已经不可能是她了。
  他那么骄傲的人,因为她而身败名裂,他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他一定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的报复。那么,就让他这么以为吧。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未来的路,也不必再牵绊彼此了。
  白慕在酒店里住了三天,三天里,她想了很多,想起了自己当初的梦想,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走秀的场景,她想要成为那样的设计师,想要漂亮的模特穿着自己设计的衣服,在展示完所有服装的时候,她被簇拥着到台前谢幕……
  这是她的初心,她不应该丢弃。
  第四天,白慕收到了一张来自美国名校设计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是全额奖学金资助。她并没有申请过出国,将通知书反复看了几遍,终于读懂了秦阳的一番良苦用心。
  他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即使明知道这份安排会伤害她,却依然执行了。
  从始至终,他只是希望她能过得更好。
  一年后。
  白慕参加了一个国内的服装设计师比赛,一举夺得冠军,虽然是个小型的比赛,但“白慕”的名字一出现,立刻引来了记者的关注。
  领奖时,很多知名杂志的记者都来采访她,问她这一年多去了哪里,她微笑着回答:“我去游学了。”
  “游学?”
  “就是去过很多地方,去感受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情感,将这些元素融入我的设计里……”
  又有记者问:“那么,你有见过何君沛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微微怔了一下。这一年里,她曾经试图在网上查找何君沛的消息,但是自从何君沛抄袭事件被曝光后,NewSen公司被收购,刘非成为NewSen的新老板,何君沛便消息全无。
  记者见她不回答,又追问了一遍。
  白慕淡淡地笑笑,回答:“我没见过。”
  又一年后。
  西雅图时装展如期举行,一时间,明星如云,星光熠熠,广场的液晶屏幕全都播报着这次时装展的最新消息。人们偶尔会驻足,或者是干脆找一个最好的位置观看。
  这次的白慕可是有备而来,她在工作室熬了好几个通宵才赶好了稿子,不过这次,她决定,亲自上场。
  镁光灯聚集下的T台,璀璨亮如星,五官立体的欧洲女士或淑女或高傲的走着秀,台下的记者和摄影师都聚集了精力,来捕捉最后一位出场的白慕。
  白色的线条柔和美好,波浪式的剪裁似流畅的跑车线条,手指上套着白色的纯皮手套,银色的链子显得越发的狂放不羁。
  时装展很成功,结束后,有许多知名设计师到后台和她们交流,在白慕换完装走出来的时候,助理告诉她,有个男人等了她很久了。
  她以为是她想要寻找的人,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外,当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格子西装的年轻男人,她失望地停住脚步,眼前的人并不是她想见的人,而是秦阳。
  白慕走到他的身边,他回头,笑着说:“好久不见。”
  她淡笑,往事像是电影一般在她的脑海中重演,如同走马灯一样,让她恍惚了心神。
  他说:“我只是来恭喜你的,真心实意地恭喜!”
  “谢谢!”
  “这些年,你……”秦阳还未问完,她猜到了他想问什么,笑着回答:“我过得很好!”
  秦阳看来也过得很好。
  她很想知道,何君沛过得好吗?
  她曾经恨过他,恨不得永生永世不要再见,可当她有了自己署名的作品,得到了应得的尊重,她对他的恨日渐淡去,而思念与日俱增。
  只是,他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寻不到一丝痕迹。
  (8)
  清晨,西子湖畔的烟雨初散,隐隐青山愈见清晰。
  何君沛坐在古老的长亭中,素笔轻缓地画下一个女子的线条,那是他心中最深的思念,也是最深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