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阳郡外
过了数日,京城中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命靖西王尽快将贺羿定为世子,着他一个月内呈奏书禀报朝廷记录登册。
贺连胜接过圣旨时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皇上虽然催促过几次,但态度都比较平和,这次却这么急促地直接下诏,连人选都给自己定好了,恐怕将来是真的要对靖西王府有所动作了。不过他的确是打算让贺羿世袭,也相信自己的几个儿子能够兄弟齐心,所以接圣旨接得毫不犹豫,让传旨官看了大为满意。
消息传到内院,陈氏高兴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原地转了几圈不知该如何压抑激动的情绪,眼睛都笑成了两道月牙。
贺羿无奈又好笑,拉过她的手在桌旁坐下:“这下你高兴了?”
“自然!”陈氏笑着点点头,“咱们总算是高枕无忧了,将来也不用再替睿儿发愁!”
“其实在接到圣旨之前,爹就已经打算让我世袭了。”
陈氏诧异地看着他:“真的?”
“骗你做什么?”贺羿笑了笑,“爹问过我的意思,我想着总要为你和睿儿的将来打算,便没有拒绝。”
陈氏听他这么说,心生喜悦,想着自己果然是没有嫁错人,不由贴着他将他搂住,笑得十分开心,却完全不曾注意到贺羿嘴角泛起的一丝苦涩。
同时,贺翎那边也松了一口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萧珞的肚子,显然是一颗大石落了地的轻松感觉。
萧珞看着他一脸期盼地盯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忍不住笑起来:“还早呢,来年才能生下来。”
贺翎嘿嘿一笑,冲着肚子道:“儿子,等你出来,爹带你去骑马!你爹爹长得可好看了,你也出来瞧一瞧!”
“胡说八道什么!”萧珞眼中笑意更浓,推了他一下,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些,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贺翎继续摸着他肚子,头也不回道:“五月二十九。”
萧珞顿了顿,精神一震:“云戟,快去找两个得力的人过来,我有件事要交代给他们去办!”
贺翎看了他一眼,迅速敛起嬉闹的神色:“你所说的机会来了?”
“嗯,需要让他们去一趟弋阳郡。”萧珞点点头,对于这一世与上一世所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完全一样,他心里有些没底,但总要搏一搏才不枉他重生一次。
“好,你等着。”贺羿站起来,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转头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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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大暑将至,天上的日头恨不得将人烘烤得皮开肉绽。弋阳郡外三十里地,几名押解犯人的官差骂骂咧咧地在额头抹了把汗,掏出腰间的水囊往嘴里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几大口水,喝完了继续骂:“他娘的热死老子了!这水都被烤热了!”
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一长串的犯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脚底下踉踉跄跄的,听到叫骂声里一个“水”字,齐齐抬头,盯着官差腰间的水囊,舔着干裂的嘴唇,喉咙里上上下下地滚动,显然是干渴得厉害。
其中一个稍微壮实一点的汉子,脸上、胳膊上全都被晒得通红,虽然饿得眼珠子都绿了,双腿走起来也晃荡着直打颤,却还是比别人多一分力气,沙哑着嗓子微弱道:“官爷,给口水喝吧。”
“去你娘的!老子自己都快没水喝了!”官差回头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得身子一晃,脚跟站不稳直接倒在身后一名瘦子的身上,那瘦子被压着也往后倒过去。这些犯人手铐脚镣的,一个挨一个地串着,很快就全都遭了秧,一时间倒成了一片,连声哀叫、痛苦不堪。
押后的两名官差见状竖起了眉毛,手中的鞭子忽忽生风地就甩下去,一边甩人一边抬脚就踢:“起来!别他妈装死!给老子快点儿赶路!你们死到临头可别指望拉着我们遭罪!赶紧去投胎!老子正好还能喘口气!别在这儿磨磨蹭蹭的!”
这群人都是些犯了命案的,现在正押往京城,准备秋后问斩,原本也是生龙活虎,如今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饥渴交加、疲惫不堪,又被官差们一顿毒打,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双手铐着枷锁,挣扎了半天才陆续爬起来,再让毒辣辣的日头一照,差点又要栽倒。
官差们完全不顾他们的死活,走到将近日落时分,看到前面林子里有一条小溪流穿过,这才缓和了脸色,把这些犯人捆在一处,自顾自去溪边喝水洗脸,等把一天的燥热都洗掉之后,神清气爽地将水囊灌满,这才心满意足。
刚才讨水喝的壮汉看得眼馋,忍不住再次开口:“官爷,给点水喝吧。”
“求官爷行行好,给口水喝吧。”旁边的人连声应和,期期艾艾道,“我们快渴死了,再没水喝,到不了京城,官爷们也没法儿交差啊……”
几名官差顿时脸色难看起来,啐道:“直娘贼!长胆儿了!竟敢威胁老子!”
“喝喝喝!喝死你们!”其中一名官差吐掉口中的草叶子,站起身走到溪边,跳着脚脱下一只鞋,弯腰舀了些水,笑嘻嘻地转身走过来,扯高气扬道,“喝水啊,谁来喝?”
“我喝!我喝!我!我!”犯人们全都一脸期盼地看着他手中的鞋,盯着鞋口挂下来的水不停干咽,要不是被绳子捆在了树上,恐怕早就一哄而上了。
另外几名官差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嘴里不停地说着难听的话,直催促着拿鞋的这位赶紧过去。
这位官差显然对大家的反应相当满意,嘴角的笑容越咧越大,坡着脚一步三晃地走过去,拿着鞋招猫逗狗似的左右摆了几次,看着他们焦急的样子只觉得心里大为畅快,最后把鞋往前送了送,看靠近的几个人把头凑过来,又迅速将手往后一撤,在他们绝望的目光中把鞋一翻,里面的水哗啦哗啦全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身后的几名官差看那些人趴下去却怎么都够不到草地上的水,再次笑作一团。
这官差回头对他们看了看,眼珠子一转又生出个主意,走到溪边把袜子一脱,脚伸到水里,极为享受地闭上眼嘶了一声:“真凉快!真痛快!”
之后光着只脚丫子一颠一拐地着走到那群犯人面前,脚往他们面前的草地上一踩,捂着鼻子嘿嘿笑起来。赶了那么多天的路,双脚能干净到哪里去,这会儿没了鞋袜的遮挡,臭味熏得他自己都难受了。
靠的近的几个人却没觉得,他们只看得到他脚上的水珠子,眼睛都直了,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臭不臭的,更不要说颜面了,挣扎着趴跪到地上就舔起他的脚背来,甚至还你推我搡地拥挤着。旁边舔不到的人急红了眼珠子,却突然受到启发,趴到地上咬了一大口草嚼起来,企图从里面吸收一些水分。
官差们显然被他们逗得十分高兴,再加上这会儿太阳即将落山,天气也没那么炎热了,不由心情大好,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口只够塞牙缝的干粮,看到他们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就解决干净了,再次哈哈大笑。
天色将晚,官差们便决定在林子里休息一夜,将这些犯人们身上的绳子从树上解开,推着着他们走到边上的灌木丛中,呵斥道:“拉屎撒尿的,快解决了!可别夜里鬼叫啊!打扰了大爷休息,大爷就拿刀一个个削你们!”
那些人心里怨愤,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连声答应着就乖乖开始脱裤子,没尿的也硬是要挤出两滴尿来,实在是这一路被欺负怕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要倒霉。
入夜后,为防止虫兽蛇蚁,几个官差在林子里生起了火堆,把那些犯人们照旧捆在一处,轮流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就渐渐打起了盹儿,林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几个人打呼噜和犯人们肚子里咕噜咕噜叫的声音。
天上飘来一片黑沉沉的乌云,将月亮缓缓遮住,林子里只有火堆周围一小片地方能够视物。
一名官差从睡梦中被尿憋醒,咂咂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提了提裤子朝林子深处走去,站在那里打了个哈欠又微微醒了会儿神,刚低下头准备脱裤子,身侧的草丛中忽然一阵疾风,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猛地白光一闪,等他意识到发生何事时,脖子上一凉,血喷三尺,接着就瞪直了眼发不出声来,徒劳地张了张嘴,歪着身子倒在了草丛中。
这边的轻微动静将火堆旁的人惊醒,犯人们本就因为挨饿睡得不熟,这会儿全都睁开了眼,惊讶地瞪着发出声响的方向。剩下的三名官差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少了一个同伴也没觉得奇怪,又靠着树干睡着了。
没多久,一名官差的背上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猜测或许是石子,刚准备接着睡,突然又清醒过来,想不通这大半夜怎么突然有石子的,连忙回头看,可惜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进去解决内急的那个同伴,就站起来用刀拨着草丛走过去。
那些犯人们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进了草丛,接着寒光一闪,就见那身影发出一声惊恐的闷哼,猛然倒地。
此时火堆旁只剩下两名官差,那两人睡得正香,一下子被声音惊醒,左右看了看,见另外两人不见踪影,莫名地产生了几分恐惧,壮着胆子冲林子里喊了两声,见没人应答,一下子就瑟缩起来,连忙提着刀站起身,背挨着背靠在一起,小心谨慎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往林子里走,一边咋咋呼呼地喊:“人呢?出来!快出来!”
刚往里走了几步,其中一人停下了脚步,推了推另外一个:“那些死囚犯还在那儿呢,我回去看着人,你进去找他们。”
“凭什么是我进去?不行,我去看人。”另外那个显然不乐意做这份差事,往后退了一步反手推他。
两人你推我搡了半天,最后终于有一个人争执不过,硬着头皮进了林子深处。另一人抹抹冷汗走出来,还没站稳脚跟就听到身后一声惨叫,顿时吓破了胆,转头弓着腰背瞪大眼看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人?!”
另一边,犯人们诧异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一边疑惑着,一边在心里暗暗叫好。
忽然,林子里跳出两个人影,举着大刀就朝那名官差砍过去,那官差大吃一惊,迅速闪身,手里也有两下子,挥着刀且挡且退,奈何对方有两个人,他渐渐体力不支,一直退到囚犯这里,企图拉两个人挡刀,没想到身后的林子里再次跳出一人,举起刀就朝他后背猛刺过去。
“唔……”官差吃痛闷哼,转身瞪大眼看着来人,待看清那人额头上烫出的一个“囚”字时,深知自己是遇到亡命之徒了,不由惊恐万分。对面的人不管他的神色,再次朝他脖子上补了一刀,眼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倒地不起,这才把刀一收,反插在背后。
犯人们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三名男子,隐隐有种即将逃出生天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