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宴会

  亘古不变的厄运就像一只苍鹰，在头顶盘桓良久，等到时机最合适方才降下。
  “今天又会选中谁呢，又会精准无误地落在谁的身上？”魔剑士蛇眼苍白空洞的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幸运并非没有恐惧和烦恼，厄运也绝非没有安慰和希望。’
  不知为何，蛇眼突然回想起‘银虎’利西欧临走前留给自己的一句话。
  去他妈的安慰和希望，让这些都见鬼去吧！当时的他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如果真的有希望，他也不会为了躲避「厄运诅咒」，在威斯特王宫一呆就是十几年。
  厌倦了杀戮的他，只想过着平静的生活，可惜换来的只有世人的唾沫、咒骂和懵懵无知的小孩儿们飞来的石块。
  ‘我见过最高尚的兽人，也见过最卑劣的人类，高尚的品格从不会因为种族而改变，血脉受到污染，并不代表灵魂会跟着屈服。’
  想起那句决定自己留在王宫的一句话，魔剑士蛇眼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很难想象，说出这句话的竟然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
  像往常一样，蛇眼披着一件陈旧的灰色斗篷，柔顺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
  此时，他脚上那双磨到没有皱纹的皮长靴，正无声无息地穿过狭小的走廊，踏在宴会大厅华丽的地毯上，轻松、快速地前进着。
  当他来到一根精雕细琢的石柱旁后，熟练地躲在灯光无法侵入的阴影里。
  随即双手抱胸，懒散地将瘦长的身体靠了上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在威斯特王宫里的宴会大厅，有一张足以让四十多人围坐的矩形餐桌，从餐厅的一端延伸到了另一端。
  天花板下方，五组枝形吊灯上的蜡烛放射出明亮的光芒，和餐桌上的烛光，以及墙壁支架上的火炬光芒交相辉映，整个房间里的照明显得明亮又不刺眼。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极其豪华的宴会，甚至比两年前老国王邀请阿玛斯塔夏的王室贵族还要隆重。
  隐居王宫十几年的蛇眼非常清楚，威斯特王室每一次举办的盛宴下，都意味着要迎来一场政治联盟。
  两年前，那场与阿玛斯塔夏的联姻，当时在场的他，可谓是记忆犹新。
  他能够明显感觉到相谈甚欢的双方，是如何在欢声笑语中恋恋不舍地告别。
  谁曾想，仅仅过去一个月时间，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便在威斯特王国的地精荒原爆发。
  所以，身为魔剑士的蛇眼看来，所谓的战争其实跟他的刺客之道一样，交战中的诸王，就像他烧掉的每一个名单，必须坚持不懈地摧毁彼此。
  一旦停止杀戮，坐在盛宴的桌子上，也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力量。
  简而言之，他们有心无力了，他们提不动代表着杀戮的屠刀了，就跟他提不动剑去杀人是一个道理。
  他们的无力，意味着不会有士兵杀害平民，烧掉他们的房子，杀死他们的孩子，强暴他们的女人，或全部卖去当奴隶……
  只要两国开始了联姻或谈判，对于平民来说，至少是可喜可贺的。
  因为就算是平民，就算在欢迎的时刻，也该知道政治同样也是战争，只不过换了种方式而已。
  他们也该明白，这种盛宴下的联姻，本质上就是做生意，就连方式都一模一样，联姻是否成功，标准在于让对方做出多大的妥协，给出一些东西，再失去一些东西。
  显而易见，两年前那场相谈甚欢的联姻是失败的。
  失败的联姻，致使双方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事实上，最遭罪的，还是两国无辜的平民。
  蛇眼集中精神，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职责不过是保护老国王和柯尔妮公主的安全，仅此而已。
  他孤独躲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像条盘蜷于阴暗角落的毒蛇，将警惕的苍白瞳孔锁定在宴会的餐桌上，审视着每一个进进出出之人。
  他看到威斯特的老国王坐在首席那张高大的靠背王座上。
  这位步入暮年的国王身穿剪裁得体、纹饰美丽的金紫色长袍，长袍上的金线刺绣在火炬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和他头顶的王冠相映生辉。
  尽管老国王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鬓角灰白，但他显示的气质，在活了一百多年的蛇眼看来，既具有国君的威严、刚愎，又具备狮鹫这种天空霸主般的雄力，更具有那浑然天成的敏智。
  自从柯尔妮公主苏醒，一丝慈和的笑，仿佛从不离开他的嘴角。
  尽管这种仁慈，对于一名统治王国的当权者来说，是不该有的。
  但见过许许多多王国更替，甚至亲自手刃过君主的蛇眼来说，老国王慈和亲民的笑容，真的世间罕见。
  就仿佛柔辉出于五内，竟然变得容光焕发，这极像是将一盏灯，置于白雪花石的容器间，照得四壁生辉。
  宴会即将开始，蛇眼看到宾客们随着传令官的大声通报，开始陆续到场。
  老巫师莫瑞勒坐于老国王的右边，红光满面的老脸上挂着让他忍不住想要砸上一拳的笑容。
  是的，他最痛恨的就是巫师。
  因为每当看到巫师，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遥远的剑之修道院，那些变种人的栖息之处，也是他修行技艺之地。
  而他正是恶毒的巫术与禁忌研究的产物。
  在世人眼中，他没有道德、良知与顾忌，是真正的恶魔般的造物，除了杀戮与厄运诅咒陪伴，他别无所长。
  有时他也会想，为什么那一百多个惨死的孩子中，只活下去了四个，而他却又是其中之一。
  或许那次的存活，让他耗尽了幸运女神的眷顾，这才遭到厄运诅咒缠身。蛇眼不禁心想。
  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将那座城堡彻底磨平，用盐和石灰洒遍那儿的每一寸土地，让无数在突变中惨死的婴儿们的冤魂得以平息。
  魔剑士蛇眼从老巫师的身上收回目光，刚好看到大步而入的史威特公爵，这让他回想起这位公爵对塔夏人的绝杀计划。
  曾经，他以为银狮鹫公爵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王国守护者，但了解到这个两年前就开始实施计划之后，他方才意识到对方的可怕之处。
  饶是杀人如麻的他，也对这个针对塔夏人的计划，感到不寒而栗。
  “安戴尔使节团到！”
  传令官的通报让蛇眼的目光不由望向夜色降临的大门。
  “安戴尔的使节团先到了。”卡斯珀亲王望着桌子对面的史威特公爵笑着说道，后者的目光却放在一张空空如也的餐盘上。
  蛇眼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卡斯珀亲王露出的微笑。
  这位英俊的亲王穿着暗蓝色天鹅绒紧身衣，上面绣了十二只金色狮鹫，一边肩头潇洒地垂着织金半披风，用一枚翡翠胸针别起。
  对此，他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他看来。
  若是让这位金羽城最富裕的亲王，去当一名忠心耿耿的财政大臣，国王的宝库一定会充裕起来。但这位‘高洁无暇’的骑士亲王却偏偏选择了一事无成的外交，这让他只能呵呵一笑。
  随后他将目光投向门口，饶有兴趣看着威斯特王国这个‘永远都会迟到的盟友’为什么今天来得如此之早。
  安戴尔的使节团一共有五人，除了为首这位衣着华贵，披散着红色长发的年轻人外，其他四人全部身着黑钢链甲，黑色披风上绣着一匹尾巴、鬃毛与四蹄缭绕着火焰的黑色骏马。
  这是一种炼狱生物，恐惧马驹：梦魇，是安戴尔王国的徽记和旗帜。
  据说，安戴尔的第一任国王就是一名暗黑卫士，王国的梦魇旗帜正是暗黑卫士的坐骑。
  虽然岁月可以磨灭一切，但蛇眼并不认为暗黑卫士的技艺会因此失传。
  所以，望着这些黑甲骑士，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
  “维基曼王子。”卡斯珀亲王微笑道：“欢迎你们再度驾临威斯特王宫。”
  “这是我的荣幸，卡斯珀亲王。”为首这名盛装打扮的年轻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卡斯珀打声招呼，又毕恭毕敬地对端坐于首座的老国王说道：
  “您好，国王陛下，威斯特最英明神武的君主，您看起来依然像展翅翱翔金狮鹫。赞美诸神，亲爱的柯尔妮公主终于安然无恙地苏醒，当我听闻公主沉睡的噩耗，恨不得直接飞过来，可惜，当时正在与卡纳斯交战，被战事缠身，至今才凯旋而归。”
  “我为我的孩子感到荣幸。”老国王微微一笑，“看到像安戴尔王国的维基曼王子这样杰出的骑士和军队统帅，能够再度驾临我的城堡，只为追求我的孩子，我感到非常高兴。”
  “陛下有所不知，自从半年前见过公主画像，我就一直对美丽的公主殿下倾心不已，让我魂牵梦绕夜不能眠。能够收到这份邀请，成为追求者之一，我深表荣幸。”维基曼王子再次对老国王鞠躬行礼。
  “请坐，诸位尊贵的来宾。”老国王挥了挥手，卡斯珀亲王立即起身相迎。
  安戴尔的王子坐在卡斯珀亲王身旁，他的四名骑士一同坐在左首。
  形形色色的威斯特骑士以及地方贵族开始到来。
  “尼路斯坎使节团到！”传令官的通报再次传来。
  盯着空白盘子的史威特公爵听到是尼路斯坎的使节团，不由皱了皱眉头。
  蛇眼循着脚步声望去，这是四名披着狼皮斗篷，腰系羊毛腰带的尼路斯坎人。
  为首的是位面孔刚毅、长着鹰钩鼻子的魁梧男子，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两位双肩宽阔、体格壮硕的尼路斯坎战士。
  蛇眼知道，尼路斯坎王国的领土全部处于大陆北方，一年的一半时间都被风雪覆盖，恶劣的地势和气候，还要面对极北之地的兽人，这才造就大陆最强壮的人类种族。
  当他看到跟在三人身后的黑袍人时，意外了一下。
  因为他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尽管被神似玫瑰花的香味儿故意遮掩，但还是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这让他意识，对方绝对是一名巫师，而且还是精通死灵系的巫师。
  “国王陛下，能够接到邀请，我很高兴。”为首的尼路斯坎王子并未对国王行礼，直接用浑厚的声音简单有力的道。
  老国王并未在意，跟这位尼路斯坎的王子客气几句，便安排就坐。
  蛇眼望着老国王的神情，大概猜出了对方的真正用意。
  老国王故意邀请泰格瑞拉的死敌，而且还是一名残暴嗜杀的尼路斯坎王子，很有可能是对那位小王子的一种考验。
  这让他意识到，公主的婚约估计已经提前确定好了。
  于是他不再注意这群不速之客，而是继续将目光投向门外。
  “卡纳斯使节团到！”传令官用几近沙哑的声音喊道。
  与卡斯珀亲王低声交谈的维基曼王子眉头一皱，目光不善地投了过去。
  一名盛装打扮的金发男子，在四名身着银色铠甲和白色披风，肩头绣着独角兽徽记的骑士的陪同下，一起进入房间。
  当蛇眼注意到卡纳斯王子身旁那名中年男子时，暗自咒骂一句：这个狗娘养的怎么来了？
  此人正是卡纳斯的圣武士斯崔柯兰。
  在卡纳斯的王子与老王国交谈的功夫，蛇眼回想起令他咬牙切齿的一幕。
  二十年前，他完成刺杀神殿牧师的任务之后，躲在卡纳斯王城的一家酒馆中避难。
  谁曾想，刚好遇到这位愣头青圣武士在酒馆中追捕邪恶生物。
  然后对方直接在酒馆丢了一发「侦测邪恶」，让他因此暴露身份，被卡纳斯神殿的圣职者们注意到，一直追到矮人的瑟雷恩王国，才艰难摆脱。
  这位四十多岁的圣武士身着银白色骑士铠甲，除了没有佩戴头盔，全身上下都被铠甲包裹的严严实实，看起来威风凛凛，并且让蛇眼明显感觉到一股令他极不舒服的神圣气息。
  这个愣头青圣武士除了性格变得更加稳重，实力也有了明显的提升，蛇眼心想。
  “泰格瑞拉的使节团到！”当卡纳斯的一行人落座之后，传令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尼路斯坎的战士，包括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死灵巫师，全部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听到泰格瑞拉，蛇眼轻眯眼睛，苍白的瞳孔不停地变换着各种形状，然后开始观察着这位半精灵王子。
  他看到被利西欧自称最出色的学生布莱恩，依旧是一身熟悉的打扮，跟在他身后的三人披着泰格瑞拉式黑色斗篷。
  当他看清布莱恩身旁三人的面孔，暗自惊讶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这三人均是来自龙首港的白鸦佣兵团，虽然实力没那么靠前，但却是成长最快的一支佣兵团。
  如若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了解得这么详细。
  那位一头白发的正是白鸦佣兵团的团长，号称‘流亡者’的卡帕斯，瘦小的男人，是卡帕斯的得力助手，叫做‘织网者’萨科。
  至于跟在最后的那名沉默的年轻人，则是实力最强的‘影剑’提斯坦。
  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话，还有两名来自尼路斯坎的战士，分别是‘爆头者’十三和‘斩首者’十四。
  蛇眼非常好奇布莱恩是怎么收服这些亡命佣兵的，而且从这三人望向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是绝对的臣服与效忠。
  就在这时，蛇眼终于意识到，这些佣兵为什么会让他觉得不对劲。
  他发现卡帕斯和萨科的眼睛深得近乎墨黑，隐约间还闪烁着一丝淡淡的红光。
  他皱着眉头思考一下，很快便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眼神。
  蛇眼将不停变幻形状的苍白瞳孔，又一次锁定在布莱恩身上。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并未发现当初嘲讽自己的那只小黑猫。
  没错，那两名佣兵的眼神，跟布莱恩的宠物猫一模一样。
  他再次想起老巫师莫瑞勒，向他讲过的关于魔鬼最古老的契约这件事。
  让他瞬间意识到，这些佣兵之所以如此，绝对是跟魔鬼签订了契约。
  至于布莱恩为什么神色如常，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变化，他却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
  蛇眼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望向来自卡纳斯的圣武士斯崔柯兰。
  安戴尔的人很有可能是暗黑卫士，尼路斯坎又有一名精通死灵系的巫师，而布莱恩这边还跟着两个与魔鬼签订契约的佣兵。
  蛇眼不由恶意地想：如果这位圣武士在宴会大厅里丢一发「侦测邪恶」，那场面一定非常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