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桌的你》肯定是要唱给同桌听啊。”

  夏北斗是人类种态里的奇葩,是高中班主任队伍里最寻常又最神奇的存在。
  她会为了自己的奖金,让高二2班必须拿一等奖,在跑操集合的时候必须早点到位,每次考试前也都会不断强调这次考试多么多么重要,班里数学的成绩要是落后于1班了,她会在整节班会课里,就“数学对于文科生来说是多么重要,多么拉分”的话题聊四十分钟,然后在最后五分钟的时候,简单总结传达一下之前他们老师开会的时候校领导说了些啥,她经常会在教室后门的透明框框里露出一个头,神出鬼没,有的上课走神的同学,或者上课偷偷吃零食的同学,一回头看到夏北斗的头在教室后门那儿,吓得当场差点儿心肌梗塞……但是夏北斗好像也没有真的做些什么惩罚,有时候看见同学上课吃辣条,下课的时候,她还会走过来说“给我也来一根儿”。
  高二2班在跑操的时候总是会被校长拎出来骂一顿,说集合的时候懒懒散散,跑的时候心不在焉,最后散场倒是比谁都走得快。后来有段时间跑操改成做广播体操了,高二2班又被校长拎出来骂一顿,说做操的时候没精打采,站在前面的同学还伸伸胳膊腿儿,站在后面的那些人哦,跟人高马大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大清早给谁练金鸡独立呢?是在思考人类历史还是在探索宇宙边境啊?无组织无纪律……
  类似的话还有很多,岳鹿中学的校长是个语文老师,批评起人来花哨话一套一套的,全校同学听得津津有味。
  陈双念经常会觉得抱歉,她作为体委却没有把班级同学管好。
  夏北斗作为被校长单独拎出来问候一番的班主任,总是会在教师例会之后,把陈双念叫出去,质问陈双念是不是跟她工资过不去。但是也就是说说,夏北斗从来没有真的生过气,有的时候陈双念甚至怀疑夏北斗是不是故意骂骂他们,给校长做做样子,表达自己已经尽力了什么之类的东西。
  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仇野狐给陈双念说,有时候校长在台上变着花样儿骂高二2班集合怎么样怎么样,夏北斗还躲在个子高的他后面笑出了声。
  好比这次12·9文艺会演,夏北斗说必须得拿一等奖,但是练的时候,她又说重要的是大家一起做一件事儿的回忆,名次不重要。
  离晚会还有两天的时候,夏北斗亲自视察,来排练室看了看成果,为了不影响大家,她是站在班级同学的身后默默看的,所以只有陈双念这个指挥,看到了她出现过。
  陈双念觉得自己没有看花眼,夏北斗在大家唱到“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的时候,偷偷擦了一下眼角。
  唱完一遍,陈双念呆呆地看着夏北斗,班上同学也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去看。
  天气冷了,夏北斗穿着米白色到脚踝的羽绒服,踩着一双粗跟高跟鞋,整个人看着特别修长苗条,羽绒服的帽子边嵌了一圈软乎乎的白色毛毛,拉链拉到最上面,白色毛毛就蓬蓬松松地围在脖子边脸颊下面,衬得她气色特别好,人看着也温柔了很多。
  “挺好的。”夏北斗说,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有的歌儿是你越听越不敢听的。趁现在你们还能开开心心地唱这首歌,就好好地享受吧。”
  陈双念本来不太明白夏北斗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正式的12·9晚会,轮到他们班上场。
  仇野狐站在最后一排的正中间,陈双念作为班级指挥,背对观众,却正好和仇野狐面对面。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
  日子总过得很慢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
  转眼就各奔东西
  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
  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
  谁把它丢在风里
  ……
  陈双念看着仇野狐,他难得卸下懒洋洋的漫不经心模样,穿着学校的墨蓝白色校服,干净清澈明朗地站在人群最中央,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直视陈双念。
  陈双念知道仇野狐没出声音,只在比口型。
  但是她那一瞬间还是觉得心惊,好像有个什么带钩子的手,从响亮的伴奏和整齐的人声里穿过,一把揪住她的心脏,酸酸麻麻。
  明明离毕业还有一年半,但是陈双念好像已经提前感知到了那份不舍。
  表演结束,一排一排的同学按照顺序下场,陈双念站在最前面,仇野狐在最后一排最后下场。快到后台转角的时候,陈双念悄悄回头,看见仇野狐又恢复了懒洋洋笑着的样子,手插在校服兜里,正抬腿作势要踢前面的男生,好像在说“我声儿唱得那么小,就算跑调,又能影响你个啥……”
  原来不只是比口型啊。
  真的开口唱了。
  莫名其妙地,陈双念耳朵有点烧。
  回到观众席,仇野狐从裤兜里摸出耳机,递给陈双念:“听吗?”
  “你疯了,夏北斗还在呢。”陈双念震惊,“你是嫌手机没被没收所以感到可惜吗?”
  “不是手机。”仇野狐懒得跟陈双念废话,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他有点粗暴地直接把耳机塞到陈双念耳朵里,然后迅速说,“闭嘴,听。”
  陈双念直觉仇野狐在害羞,正要臊一下他,就听到耳机里传来一个好听但又无比熟悉的声音。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陈双念眨了眨眼。
  是仇野狐唱的。
  他录了下来,应该是在一个十分开阔的地方,偶尔还能听到风声猎猎穿过。他应该是懒懒笑着的,因为他的声音里带着蓬松的笑意,偶尔又会赌气似的停下,然后过一会儿又继续唱。
  陈双念现在已经听不出来跑没跑调了,她觉得这首歌就应该这么唱,原唱老狼唱得也不对,就应该是仇野狐这么唱的。
  “我发现我自己听到的声音跟录下来的声音,听着不一样。”仇野狐有点郁闷,“怎么样,应该,还不错吧?”
  陈双念什么也说不出来,就疯狂点头。
  “好听!”陈双念说。
  仇野狐这才放松地笑了:“《同桌的你》肯定是要唱给同桌听啊。”
  他把耳机收好,重新懒懒地往后仰,靠着座椅后背,一双长腿伸直:“你知道我在哪儿录的吗?”
  陈双念说:“在学校后面的小山坡对不对?”
  “对。”仇野狐笑得眼睛眯起来,“我省了一些歌词,你将就听。”
  陈双念手抠着座椅的扶手,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她知道仇野狐省了哪些歌词——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
  欢乐的12·9之后,紧接着就是期中考试。
  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上一秒还在山顶狂欢,下一秒就陷入谷底,开始苦兮兮地学习。
  于秋上次月考让陈双念抢了第一名,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呢,所以格外努力,连去跑操集合站队的时候,手里都拿着单词小本儿在背。
  陈双念其实也这么想过,她政治有的地方还没有自成系统,所以考试答题的时候很容易漏掉得分点,因此也想拿上政治小绿书,也在集合的时候背一下,但是又总觉得那样显得声势太浩大——好像全年级的人都盯着自己刻苦学习似的,总觉得不自在。
  此时此刻看着于秋心无旁骛地拿着单词小本儿在背,突然觉得很羡慕,或者说她一直都很羡慕于秋这种不管他人怎么的,只专心做自己事儿的精神。
  之所以羡慕,是因为稀少。之所以稀少,是因为难做到。
  ——很少有人能做到完全不在意他人目光。
  和陈双念料想的一样,于秋的这种行为果然引起了班上同学,尤其是女孩子们的不满,或者叫作慌张。大家明里暗里地说着不是那么动听的话,譬如“于秋好努力”。
  这句话没毛病,但是听着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在暗示于秋笨拙,以及总觉得有种隔岸观火的嘲讽在话里面。
  女生们还想拉着陈双念一起说,陈双念皱了皱眉。
  “于秋就是很努力呀,努力就努力呗,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要是实在看不惯的话,可以自己变厉害一点。”
  在背后叽叽歪歪地嘲讽是什么毛病?
  最后一句话有点过于直接,陈双念没有说出来,还算是保全了各自的面子——虽然效果不大。因为陈双念那一番话落地之后,女生们的表情当场就变了。
  到底是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高中生,由于陈双念不肯加入她们的说坏话群体,于是大家自动把陈双念归入了于秋那一方,说两个学霸一个闷葫芦一个假惺惺,也算是凑一堆儿了。
  陈双念感受到了班里同学之间有意无意的疏远。
  她有点无奈,但是情况也没有自己之前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可能是因为真的很忙,没空搭理这些有的没的,马上要期中考试了,她真的要集中精力复习。
  那天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说完自由活动,于秋就手插着校服外套的衣兜,急匆匆地走向了一个幽静的楼梯拐角,准备拿着单词书一个人静静地背一下。
  楼梯拐角是一个天然的半密闭空间,隐秘安静,特别适合学习。于秋效率很高地把今天该背的单词全部背完,收了单词本,正要出去就听见同班女同学的声音,在那些声音中间,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大抵不过还是那些话。一群人像是焦虑的蚂蚁,庸庸碌碌,寻找脆弱的盟友。
  于秋嗤笑一声,觉得这些女生也是真的挺无聊的。
  于秋再次翻开单词本,等她们说完再出去了。只是,于秋没有想到陈双念也在她们中间,那群女生引诱着陈双念一起说。
  于秋笑了笑。她都已经做好准备听陈双念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了。陈双念平时看起来跟谁关系都挺好,都能说上话,一副人缘很好的样子。跟所有人关系好,要么是性格好,要么就是活得累。
  于秋觉得陈双念是后者,那么这个时候一定是要开口附和的。
  但是结果表明,也许陈双念不是于秋想的那样。
  “于秋就是很努力呀,努力就努力呗,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要是实在看不惯的话,可以自己变厉害一点。”
  陈双念是这么说的。
  等人走之后,于秋慢吞吞地从楼梯拐角走出来。
  于秋望着一行人团结的背影,以及走在她们身后,显得有些孤零零的陈双念,说心里没点波澜是不可能的。
  于秋没加入过班级里的什么小团体,不熟悉里面的操作,但是也能够通过平时的观察知道,一旦一群人共同在说一个女生的坏话了,那么那一群人当中,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独立思考并且保持公正的人的,倒是为了迎合那一群人的话题,胡编乱造一些谎言去抹黑,这样的人更加常见。
  所以今天陈双念的所作所为,足够让于秋刮目相看,也足够让于秋对陈双念有一个重新的认识。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陈双念是班上的第二名。
  陈双念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到底又被于秋给超过去了啊。
  虽然在同龄女生们面前掷地有声地维护了于秋,也说了类似于别人比你厉害,你要做的是自己也变厉害,而不是去把厉害的别人给拉下来这种话,但是不得不说,面对又一次战胜自己的于秋,陈双念的心情是真的很复杂。
  试卷和答题卡发下来之后,陈双念检查复盘了一下,发现丢分的地方,确实都是该错的,是真的学得不够扎实。
  行吧。
  还能怎么样。
  也算是有收获,这次搞明白了,起码下次如果再考到这个知识点,就不怕再搞不明白了。
  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陈双念皱着眉,对着数学卷子最后一道题,咬着笔苦苦思索。
  数学老师把答案和解题步骤发下来了,让同学们先自己看一遍,不明白的上课统一讲。
  求实数m的取值范围,分三种情况,m大于等于-2的时候,m大于-4小于-2的时候,m小于等于-4的时候,依次算出取值范围就可以。
  字儿都认识,但是不太懂它是啥意思,最怕数学答案解析上出现“由此可得”四个字,因为她真的得不出来。
  陈双念深呼吸一口气。
  焦躁。
  她数学一直都不太好,每次拉分都是靠文综和英语,但是现在发现在班主任夏北斗的带领下,大家的英语成绩都起来了,这次她虽然考了第二名,但是和第三名之间的差距只有两分,两分意味着一个政治选择题的分儿,意味着危险,意味着下次考试她说不定就会连第二名都保不住。
  啧。
  陈双念正在心烦意乱,就看见于秋走过来了。
  于秋抿着嘴,沉默着走过来,面对陈双念诧异和困惑的眼神,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写了一些东西。
  陈双念看着近在咫尺的于秋,她额头上有两颗小小的痘痘,总是沉静没什么波澜的眼睛此刻垂着,黑睫毛温顺地耷拉着,嘴唇还是微微抿着,从陈双念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的脸颊因为抿嘴而产生的微微的肌肉走向。
  “喏。”于秋在草稿纸上写了好一阵儿,总算写完了,把纸推了一下,递给陈双念。
  “啊?”陈双念呆呆地把草稿纸翻了个方向,看了一眼——是刚才一直没搞懂的最后一题的详细版解题步骤。
  于秋已经走远了,校服外套里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黑色的帽子从校服领口里探出来。
  老师发的答案总是会省略一些在他们看来不需要言明大家都懂的步骤——事实证明,往往正是那些细小的步骤阻止了同学们步入数学殿堂。陈双念看着于秋在草稿纸上写的把每一步都标好了,甚至还配了文字说明的答案……
  陈双念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她确实感到了羞愧——不久前,她还对着于秋的背影心情复杂。虽然没表现出来,但是她确实间歇性地会被于秋的强悍学习能力和成绩给逼得想毁灭地球,她也确实间歇性地觉得于秋这个人真的太烦了。
  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陈双念在此时此刻,突然无比庆幸,她没有把它们摊开在阳光底下。她选择压住自己的阴暗想法,坚持正直,选择善良和磊落,她做对了。她收获了一个好朋友。
  仇野狐从聂大盘的班回来——聂大盘激动坏了,说有女生送了他一盒牛奶,这还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必须得让仇野狐去现场见证一下他的激动和感恩。
  仇野狐闲着没事儿做,陈双念又跟疯魔了似的,一直对着考试卷子的答案在草稿纸上画来画去,也是看不太明白到底在画些什么。聂大盘一邀请,仇野狐立马就去了。
  去了一看,还真的是牛奶,端端正正地放在聂大盘桌子右上角。
  “你不是乳糖不耐受吗?”
  仇野狐坐在聂大盘桌子上,拿起牛奶看了一圈儿。
  “对啊,所以这盒牛奶我不打算喝,”聂大盘笑得傻乎乎的,“就打算放这儿供着,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我,聂大盘,新一代校园男神;我,聂大盘,也是有女生送牛奶的。”
  仇野狐挑挑眉,对着聂大盘竖了个大拇指。
  聂大盘凑近仇野狐:“你有女生给你送牛奶吗?”
  “没有。”仇野狐诚实作答,“我都收的情书。”
  仇野狐把牛奶转个向,朝着聂大盘:“而且这盒牛奶上贴着便利贴,你没看见吗?”
  “嗯?”聂大盘伸出个头看,“没有啊,我刚才就顾着激动了。写的什么——”
  聂大盘话没说完,眼睛先看完了便利贴上的字:
  能别抖腿了吗?你一抖腿我椅子就跟着震,我都快以为我在坐火车了。
  聂大盘沉默了。
  仇野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捂着肚子,总算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新一代校园男神,因为抖腿,惨遭嫌弃。”
  聂大盘臊得脸都红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对着前座那个现在已经缩成一小团恨不得原地消失的女生大吼:“柳茵茵,你是不是故意的?”
  名叫柳茵茵的女生哆哆嗦嗦地转过来,一脸讨好的笑容:“我不是,想着直接提意见,有点不好吗……”
  “那你刚才!那我刚才在那儿说牛奶的时候,你怎么不阻止我?”聂大盘耳朵根儿也红了,想他出生到现在,什么时候这么丢脸过。
  “谁知道你拿着牛奶也不看,直接就开始嘚瑟有女生给你送牛奶啊……”柳茵茵也很委屈,“你那么高兴,还招呼了人一起来看,我要是开口跟你说了真相,你不觉得,有点残酷吗?”
  聂大盘气得脑门儿一突一突的。
  他反问柳茵茵那现在这种状况对于他来说难道就不残酷吗?
  仇野狐笑够了,他看了一眼聂大盘,又看了一眼柳茵茵,问:“那,这个牛奶?”
  聂大盘把头撇向另一边:“谁爱喝谁喝!”
  柳茵茵连忙伸手:“那给我吧——”
  “吧”字儿没落定,柳茵茵就被聂大盘猛地转过来的愤怒眼神给震住了。
  “你还敢要回去?”聂大盘说,“有你这么送人东西的吗?”
  最后的结果是,仇野狐把这盒牛奶拿走了,一回教室就给了陈双念。
  陈双念接过牛奶,还挺高兴,夸仇野狐是世纪好同桌。
  仇野狐挑了挑眉,没说话。
  他看了一眼陈双念摆在两人桌子中间的草稿本:“谁来过?这字儿不像是你的啊。”
  陈双念喜滋滋的,把刚才发生了什么说了一遍。
  “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生活充满阳光!竞争对手其实也可以好好相处,我现在已经单方面把于秋当作我的挚友了!”陈双念兴奋地拍了一下仇野狐,“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仇野狐揉了揉被陈双念拍疼的手臂,没说话,就眼睛里含着笑,静静地看着陈双念。
  她应该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
  仇野狐想起对面的高三楼,晴天的时候,梧桐树的影子会映在高三楼的墙壁上,深灰色,剪影重重,相互交叠,像是她这时候扬起的嘴角,眯起来的眼睛,还有一闪而过的,像是湖面上的阳光,那一份细碎的心悸。
  以后谁会拥有这样笑着的陈双念呢?
  仇野狐眼睛沉了沉,本来挺舒坦晃着的椅子也不晃了,就突然停下,愣愣地看着陈双念,可是目光又没有聚焦在她身上,更像是在透过她,看着更深更远的某样东西。
  陈双念被仇野狐这样的目光给吓着了,连忙回身一看。
  果然是老师进教室了!
  班长喊了“起立”,全班同学站起来说“老师好”,陈双念趁乱瞪仇野狐:“老师来了你不提醒我?”
  仇野狐无辜极了,他刚才压根儿没注意到语文老师进来了。
  更无辜的还在后头,语文老师说完“同学们好”,把手往下一压,示意同学们坐下,然后紧接着就点了仇野狐的名字。
  “来,给大家念念你的课外古文翻译。”语文老师平静地说,“就那句‘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你给念念。”
  仇野狐莫名其妙地把卷子翻了个面,中规中矩地念道:
  “伯牙心想,一定要得到钟子期。”
  ……
  全班同学沉默了起码四秒,然后慢慢地开始有一些憋笑的声音出现。
  后来憋笑的声儿越来越大,最后索性不管了,全班一起哈哈大笑,其中陈双念笑得最开心,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捶桌子,开心得不行。
  仇野狐茫然地看着爆笑的同班同学,还有讲台上恨铁不成钢的语文老师。
  “坐下!”语文老师无奈地叹一口气,“古文翻译里的所字结构,我上课强调了多少遍,怎么……”
  后面老师说的话仇野狐已经没听了,他现在觉得耳朵烧突突的。
  “别看我这样,其实……”仇野狐艰难地在陈双念面前给自己找面儿,“其实,我只是语文不太好。”
  陈双念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真的吗?”
  “数学也不太好,英语也不太行……行吧,所有科目都不太好。”仇野狐拧着眉,又气又窘,干脆虚张声势地低吼一声,“你别笑了!我精通八国语言这事儿我真的不想说!但是——”
  “哇!”陈双念当仇野狐在扯犊子,但还是配合地附和,“这么厉害吗?”
  “我说真的!”仇野狐看起来特别委屈,“我只是在这方面不擅长,别的方面我很厉害的!”
  “伯牙心想,我一定要得到钟子期……哈哈哈……”陈双念才不管仇野狐这明显给自己找补面子的话,一心扑在刚才的翻译上,一想还觉得想笑,“你怎么想的呢,你觉得出题老师会让你翻译出这么一句浓浓兄弟情的话吗?”
  啧。
  仇野狐别开目光。
  他郁闷地看着窗外,不得不说,陈双念有时候真的很烦。
  于秋一直觉得班上有些同学无聊,但是没有料到能无聊到这个份上。
  她明明记得自己的英语笔记本放在了桌子上,但是上了个厕所回来就不见了。
  她都气乐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就想好好地、安生地学习会儿,有那么难吗?
  她余光看到严莉在对着她这个方向笑,捂着嘴,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分明是得意的模样。
  于秋早就和严莉不和睦了,确切来说是严莉自己单方面讨厌于秋,但是于秋一直没搭理。可能是这份没搭理让严莉更加愤怒,所以做的事情越来越过分,一开始只是在于秋路过的时候,发出一些怪声音,或者有时候阴阳怪气地讽刺几句,现在倒好,直接开始拿笔记本了。下一步要干什么?撕作业本?
  无聊。
  无聊极了。
  于秋沉着脸,走到严莉面前。
  “是不是你?”
  “你有病啊?”严莉给了于秋一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你本子到哪儿去了?”
  于秋嗤笑一声:“我又没说是我本子的事儿,你倒是能未卜先知。”
  于秋站着,俯视严莉。
  上次在楼梯拐角,拉着一帮人说她坏话的,也是这个严莉。
  她倒是真的好奇了,她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让严莉这么讨厌她。
  “你真的很土。”于秋说,“为什么不能用点脑子呢?为什么不能用一下你脖子上这个东西,好好地、理智地看待周围人呢?只会用语言去发泄嫉妒嘲讽的情绪,胆小怕事,做了却又不承认,事后还一副无辜的样子。又又贱,干什么事儿都得先攒一堆人给自己壮胆,愚蠢狭隘,目光短浅,你以为你现在很厉害吗?你以为你人缘很好吗?你以为你现在就是安全的吗?廉价的友谊,脆弱的小团体,崩坏是迟早的事儿,但愿你四面楚歌的时候,你那些所谓的好朋友还能跟你站一边儿。”
  四周一片寂静。
  谁也没见于秋说过这么长的一串话,她在班里总是沉默地学习着,有人说她高傲,有人说她孤僻,也有人说她其实人挺好的,但是不管再不一致的评价,最后都会指向她话不多,没怎么见她开口跟人交流过。
  陈双念都愣了,看着于秋。
  于秋说完那一番话之后,也不理已经完全脸红窘迫的严莉,头也不回地回到座位,看起来面无表情,但是陈双念清楚地看到她拿出英语书的手在颤抖。
  是被气的吧?
  还是在后怕?
  文科班是不缺八卦和事后真相的,不过半节课,陈双念已经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说来好笑,把这事儿始末传出来的,正是平时跟在严莉身旁的那几个女生。
  下课之后。
  陈双念走到于秋面前,把自己的英语笔记本递给她。
  “你之前的本子已经被丢进学校的人工湖了。”陈双念皱着眉,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找是找不回来了。这是我的笔记,你要是不嫌弃字丑的话,可以拿去复印。”
  大家都面临高考,说是同学,其实也是竞争对手,平时谁有什么新鲜的辅导书还藏着呢,共享笔记更是不情不愿的,而陈双念却把自己整本笔记都拿给她复印——于秋知道这有多难得,以及有多贵重。
  “谢谢。”于秋郑重其事地道谢。
  陈双念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客气。”
  回到座位以后,仇野狐懒洋洋地笑着,问陈双念:“把笔记本都给别人了,这回不怕别人超过你了?”
  “怕!”陈双念小声地哀号,“但是又觉得,如果这时候我跟着别人一起看好戏的话,我以后会唾弃我自己的。”
  陈双念瘪瘪嘴,趴在桌子上,手肘顶了一下仇野狐的手臂:“有吃的没?”
  她现在需要吃点东西冷静冷静。
  仇野狐半天没说话。
  陈双念转头看他,他用一种近乎包容的温柔目光看着她,漂亮的桃花眼像一片平静的海,有些自豪和欣慰地看着她。
  “你做得很好。”仇野狐抬手,拍了拍陈双念的头,眼睛笑得眯起来,“放心。”
  陈双念看着仇野狐笑得好看的脸,还有那一双一眼望进去就出不来的眼睛。
  “什么放心?”
  “你就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要是有人因为这个校园暴力你,我就帮你暴力回去。”
  仇野狐笑得和善,但陈双念莫名其妙打了个战。
  怎么笑得这么瘆人?
  但是……好像又觉得挺甜蜜的。
  陈双念抿嘴笑了一下。
  元旦来了。
  高三的学生是只放一天,陈双念还在读高二,放三天,但是她作为一名根正苗红的想要考好大学的学霸,早早地在第一天就完成了作业,然后在第二天上午十点的时候,去到最近新开的一家咖啡馆里整理最近的错题。
  咖啡馆整得挺有格调的,绿植特别多,透明的墙上依次垂着小花盆,绿色的藤蔓顺势垂下来,看着像进了什么秘密花园。
  陈双念把书包放下,点了咖啡,往桌上端的时候,却看见自己背面就坐着仇野狐的妹妹。
  陈双念都震惊了,走过去问妹妹:“你才多大,怎么会喜欢喝咖啡?你哥哥带你来的吗?”
  “才不是。”妹妹肉嘟嘟的脸上一副冷淡高傲的神情,“我跟一般的小屁孩儿不一样,我已经成熟了。”
  陈双念憋笑:“成熟的人是喜欢喝咖啡。嗯……”她指了指妹妹桌上的糖袋,“但是成熟的人喝咖啡不会加六袋糖哦。”
  妹妹瞪大眼睛,很不可思议:“那么苦!不加糖怎么喝得下去!”
  陈双念真是喜欢死妹妹了,她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妹妹软嘟嘟的脸蛋,小大人怎么这么可爱!
  小大人也是有烦恼的。
  陈双念把自己的书包搬到妹妹这个桌子上,然后妹妹就坐在咖啡馆的椅子上,双腿并拢,一脸严肃,问陈双念:
  “我的小辫子好不好看?”
  陈双念看着她一把黑亮的长马尾辫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但是看她的神情,像是在说如果敢说不好看那我们就没得聊了,于是陈双念连声说:“好看好看。”
  “好看为什么他不来揪我的辫子?”
  妹妹气鼓鼓的,两边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像松鼠,也像某种肉嘟嘟的鱼,总之很可爱。
  陈双念简直要爱死了,她忍不住又伸手捏了一下妹妹的脸。
  她一边捏,一边配合妹妹的话题,问道:“‘他’是谁?”
  ——原来是妹妹的一个同班同学,有全套数码宝贝卡片还有一米多高的维克多利奥特曼模型,是班里的孩子王,妹妹天天看他抓别的女孩儿的辫子,就不来抓自己的,可急了,把辫子梳到头顶,结果就是没人来抓。
  妹妹苦涩哀愁地喝一口咖啡:“两情相悦太难了。”
  陈双念:“……”
  已知妹妹现在读三年级,大概八岁半的样子,八岁半的孩子喝着加了六袋糖的咖啡,苦涩悲伤地看着远方,怅然地说着“两情相悦太难了”,求高二的陈双念现如今的心理活动和行为反应。
  答案昭然若揭。
  陈双念猛地一把抱住妹妹。
  “啊啊啊——怎么这么萌啊!”陈双念爱不释手地捏妹妹软嘟嘟的脸蛋,“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啊!没事,他不揪你辫子,我揪!啊啊啊我真是喜欢死你了!”
  妹妹红着脸,把自己从怪姐姐怀里挣脱出来,两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皱着眉,瞪陈双念。
  “我都说了我不萌!我已经长大了!”
  过了一会儿,妹妹又小声地问陈双念:“你真的要揪我的辫子吗?”
  陈双念猛地点头。
  “不给揪。”妹妹高傲地别过头,成功地耍到陈双念,颇有些得意,“哼!”
  陈双念哭笑不得。
  她胡噜了一把妹妹的头。
  这家咖啡馆有两排书架,陈双念给妹妹挑了一本《绿山墙的安妮》。小屁孩儿本来一开始还嫌幼稚,看了两页之后就看进去了,乖乖坐在座位上专心致志地看书。
  陈双念就在桌子另一边整理笔记和错题,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该吃中饭的时间。
  陈双念摸摸妹妹的头,把她因为看书垂下来的碎发捋到耳朵后面,笑着问她:“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吗?”
  妹妹本来还有点犹豫,听说陈双念养了一只大狗,立马回答说:“要!”
  路上,仇野狐给妹妹发消息让回家吃饭。
  “忧郁完了没?饭好了,赶紧回来吃饭。”
  “你不用管我。我在念念姐姐家吃饭。”
  得。
  陈双念可以啊——自己这妹妹年纪不大脾气大,鬼灵精得不行,偏偏还傲娇,每次都把聂大盘气得嗷嗷叫,扬言说她迟早会被打,还不赶紧从现在开始学防身术。没想到还挺喜欢陈双念,上次滑滑板不说,这次还跑人家家里去吃饭了。
  但是到底有些失礼,还是把人接回来吧,自己那妹妹自己知道,嘴没遮拦把陈双念爸妈气着了可找谁说理去。
  妹妹的手机是儿童手机,上面有定位,以便家长可以知道孩子的位置,仇野狐就按着定位去接妹妹。
  而那边妹妹,一到陈双念家就尖叫了。
  因为大狗是真的大,一身微微弯曲软软的黄毛,耳朵长长地耷拉下来,冬天到了,却还趴在院子的秋千上。
  “它不冷吗?”妹妹问陈双念。
  “我也觉得。”陈双念无奈极了,“但是它现在老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在外面待着,我没办法,给它买了个狗窝,昨天刚到,今天里面没味道了,我把毯子什么的给它铺好了,结果这货胆儿小,怕黑,不敢进去睡。”
  陈双念给狗狗吃了点零食,把它哄精神了,然后拿起它最喜欢玩的球球往狗窝里丢。
  狗狗一开始还试了一下,刚把头探进去,球球扔得太里面了,狗狗一看:我天啊!太黑了!
  狗狗立马把头收回来,兮兮地蹭了蹭陈双念的腿。
  陈双念没办法,就自己去探狗窝里的球球,狗窝买得很大很深,陈双念手还够不到,她就趴下去,把身子探进去摸球球。
  狗狗一看,哇,主人在里面欸,哇,里面还有我最爱的球球!
  它也就钻进去了。
  陈双念在窝里刚摸到球球,就感觉狗狗也钻进来了,空间一下子就狭窄了,她蒙了,这怎么行,不得挤到窒息啊!
  于是,陈双念连忙把自己往洞外收,狗狗一看,哇主人在往外挤,这个窝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得了的怪物,我也得赶紧出去。
  一人一狗都在往外挤,洞口就一个,不出意外地就卡住了。
  “欸!卡住了!卡住了!”陈双念的声音从狗窝里传出来,闷闷的。
  妹妹全程站在外面,看完了陈双念和狗狗的一系列互动。
  现在整个人目瞪口呆。
  她有一点点怀疑念念姐姐的智商了。
  仇野狐顺着定位找到陈双念的家,一推开院子门,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
  一个长方体狗窝立在院子中间,狭窄的洞口挤着陈双念的下半身和狗的下本身,陈双念在那儿喊:“陈啾啾别挤了!我们俩一个一个地出!”
  名叫“陈啾啾”的狗则完全不听,整只狗都在害怕和拒绝,哆哆嗦嗦地还在往外拱,于是陈双念叫得更加凄厉:“陈啾啾啊!我的腰啊!”
  此时此刻,陈双念哪儿还有一丝一毫的学霸气息缭绕,整个人身上就写着五个字儿:
  谁来救救我!
  仇野狐当场笑崩了。
  这人怎么这么好玩儿?
  太傻了吧?
  跟狗挤狗窝里了,这得是多大多强的创造力才能干出这事儿啊?
  仇野狐笑得直不起腰。
  陈双念还能听不出仇野狐的笑声吗?
  想到自己这副样子被仇野狐看到,她更加急,更加用力地往外挤,狗狗也急,觉得主人突然这么激动肯定是窝里的怪物爆发了,它也拼命往外挤。
  狗窝从来没像此时此刻一样显得这么脆弱单薄过。
  仇野狐擦了擦眼角的泪:“没事,别急,我马上来救——”
  话没落地。
  “咔嚓——”一声响。
  狗窝刚到陈双念家的第二天,准确来说,4时都没到,壮烈牺牲。
  坍塌的木板,满头大汗的陈双念,惊恐的狗狗,360度无死角环绕声响的喘息声,陈双念虚弱地抬眼。
  仇野狐已经笑到快撒手人寰,他理的光头现在长长了一点,有点浅浅的寸头的意思,看起来锋利凛冽帅得不行,轮廓精致深邃,人高腿长,跟现在狼狈的陈双念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双念:“……”
  这蠢蠢欲动的愤怒是怎么回事。
  “笑得开心吗?”陈双念沉着一张脸。
  仇野狐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丝毫没察觉到陈双念的怒气,一字一顿兴高采烈:“特!开!心!”
  陈双念深呼吸一口气。
  “那是不是得谢谢我?”她把黏在身上的狗子推开,站起来,“狗窝会修吗?”
  仇野狐这才反应过来陈双念的意思,立马表明自己的态度:“你休想!”
  陈双念冷笑一声:“休想也想了,今天你必须得留下来帮我修狗窝!”
  说完看仇野狐无动于衷,她又换了个路子,柔情似水地看着仇野狐:“人这一生,遇到爱,遇到理解,都不稀奇,重要的是遇到开心。你看,我刚才让你笑得多开心啊?你知道现在看场相声多少钱吗?我免费让你乐得跟二百五一样,你不说给票钱,修个狗窝,怎么就难死你了?”
  仇野狐被陈双念这缜密而霸道的逻辑震撼住了。
  “你是章鱼恶霸吧?你就是。这串屁话你是怎么毫无羞愧心地说出来的?”仇野狐震惊,他看着陈双念,“铠甲勇士都没你有勇气。”
  “霹雳窜天娃都没你有童心,动画片一套一套的,多大人了。”陈双念不甘示弱,回讽,“你修不修?一句话,快点。”
  仇野狐:“……”
  他看着地上那摊零碎的木板,长叹一口气。
  “再买一个不就得了吗?”仇野狐蹲下去,把木板拿起来比了一下,“这感觉不太好修。”
  陈双念抠死了,斩钉截铁地拒绝。
  最后两个人历尽千辛万苦,又是拿钉子又是拿锤子,甚至还粘了一圈胶布,总算是把这个价值88元包邮还送毯子和玩具,收藏的话加送一套狗狗衣服的狗窝,给修好了。
  仇野狐作为主力军,完事儿了累得不行,瘫在地上:“你……你但凡下单买个稍微贵一点的狗窝,今天也不至于这样。”
  陈双念羞涩一笑,嘿嘿乐,不吱声儿。
  妹妹被迫围观这么一出大戏,世界观都刷新了。
  她现在觉得世界很玄幻。
  回家的路上,妹妹语重心长地对仇野狐说:“哥,你发现没,你跟念念姐姐在一起,你的智商直线下降。如果未来你找了念念姐姐做我的嫂子,我未来的侄子,智商不会高的。”
  “……”
  仇野狐张张嘴,又想反驳,又觉得其实就算不反驳也没啥。
  最后也是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开口说的话却是在为陈双念辩解:“人家考第一第二呢,你考多少?”
  “我考第一。”妹妹一脸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