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一场大雨突然侵袭,整座城市被笼罩在氤氲雾气弥漫的暗色中。
  豆大雨珠打在窗玻璃上发出隐约声响。
  霍砚坐在床沿边,俊脸深暗,墨黑浓稠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喉结艰涩滚动,沉沉哑哑的话语从他薄唇间溢出:“明梨。”
  他的手还僵着。
  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从来都是她喜欢的,然而此时此刻,明梨却觉得神经一点点地绷了起来,那股窒闷席卷她全身。
  白皙指尖倏地蜷缩了下,眼睫不受控地扇动,她的嗓音从未有过的沙哑:“怎么不叫梨梨了?”
  霍砚眸色暗了两度。
  “梨梨。”
  温柔不失强势的,他到底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有些凉。
  这一次明梨没有躲,也没有挣扎。
  她望着他。
  没有退烧,她的身体仍是虚弱,脸色看起来很差。
  “那晚在明珩别墅,”她掀唇,一字一顿,“你说法律上死刑犯依然有自我辩护的权利,所以就算我要判你刑和你离婚,也该给你机会解释。”
  “还记得吗?”
  盯着他的眸,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分外清晰,更像是用尽了她仅剩的力气。
  霍砚喉结突的就滚了滚。
  “记得。”
  他开腔,喉间晦涩难辨。
  明梨看到了。
  果然。
  他还是在骗她。
  不然,他怎么会是这样沉默,就像是在等她醒来宣判一样。
  凉意蔓延全身,她觉得很冷。
  还有些疼。
  她极力克制了又克制。
  没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悄然握成了拳,指甲渐渐掐入掌心印出浅浅痕迹,她恍若不觉。
  “你还说,”她努力地平静地望着他,只是再出口的话莫名像极了尖针刺在她身体上,“无论什么事,无论什么人说什么,都要信你。”
  “你说我们是夫妻,要我信你,记得吗?”
  四目相对。
  霍砚恍若看到了那晚她要和他离婚时的模样,也是和现在一样平静,是真真正正的生气。
  “记得。”
  他嗓音更哑了。
  “你说,除了身世没有再骗我的事,你也答应我,不会再骗我,记得吗?”
  “记得。”
  没有推脱,没有狡辩,始终从容冷静。
  明梨看在眼中,只觉有股强烈的酸意直冲鼻尖和眼眶,更有眼泪横冲直撞地意图掉出来。
  她猛地别过了脸。
  胸膛起伏,所有的话仿佛都堵在了那。
  太闷。
  “好,我给你机会解释。”
  半晌,明梨艰难地挤出一句。
  霍砚呼吸节奏微变。
  明梨依然没看他。
  “霍家老太太……”指甲用尽全力地掐着掌心,她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去世前留下遗嘱,将她名下的霍氏股份送给了我,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遗嘱说,霍家……霍家只有你们这一支的人娶了我,就能得到股份,霍容景说,他就是为了股份想娶我。”
  她的话清晰钻入耳中,眸底掠过暗色,霍砚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遗嘱的事确实知道,”他承认,掌心捧上了她的脸小心翼翼地让她看向自己,“但我不会要你的股份,从没有想过。”
  无论是他的眼神还是言语,似乎都坦坦荡荡。
  贝齿咬住唇,明梨没有作声。
  霍砚喉结滚了滚,哑声叫她:“梨梨,结婚……”
  “你还能让我相信吗?”
  话音戛然而止。
  她平静地和他对视,平静地问他。
  偏偏这一句,让霍砚呼吸重了重。
  “能。”
  他晦涩但坚定地说。
  眼神亦是如此。
  明梨看着,只想抽回自己手。
  可他握得太紧,她毫无挣脱的可能。
  酸涩一点点地膨胀,她索性放弃,看着他即便此刻都似乎依然冷静无波无澜的脸,微颤着嗓子问:“那零露公馆那晚呢?”
  视频那晚不曾说的,此刻她全都说了出来。
  “我一直以为,也只记得那晚是我主动,是我主动要你,命令你要我,你听我的话,所以我们……荒唐了一夜。”
  “可实际呢?”
  她的眼睫止不住地发颤,甚至嗓音亦是,“是你顺水推舟,明知我喝了那样的水,明知我难受……故意逼我主动,坐实夫妻关系,要我对你负责。”
  有些话一旦出口,怀疑便再也控制不住。
  “你明知明落算计我,你帮着她隐瞒,”冷静渐渐散去,无声无息间,明梨眼眶泛红,“这就是你所谓的对我绝对忠诚?”
  脑袋嗡嗡作响,慢慢混乱。
  “别说不是,也别说没有,你敢说那个被明落收买的服务员你不知道?
  没有派人跟着?
  你能查,我也能。”
  那晚明家回来,她到底还是受了点儿影响,也想知道真相,所以最后找了林慕深托他帮忙查一查那个服务员的消息。
  谁知道最后查到……
  她盯着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然而胸腔闷极了,好像就要支撑不住:“为了明落不告诉我……为什么帮她?”
  霍砚薄唇翕动。
  “因为你们早就认识,她叫你阿砚哥哥,你帮她回了明家,对吗?”
  明梨手指死死地攥住了薄被,极用力。
  霍砚看见了。
  沉闷情绪在胸腔里盘旋,他拿下在她脸蛋上的手覆了上去,慢慢地轻轻柔柔地替她拿掉,而后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
  “是我早知她的算计,是我有私心所以顺水推舟,是我想坐实你我的夫妻关系,也是我故意要你对我负责。”
  眸光深深地望着她的脸,沙哑嗓音从他薄唇中溢出。
  他顿了顿。
  “如你所说如果是为了帮明落隐瞒,我不会让你知道那个服务员的事,我更没有帮她回明家……”
  心渐渐下沉,明梨将他揭穿:“你还想说不认识明落么,不认识她叫你阿砚哥哥,不认识,她会知道你妈妈手臂上有胎记?”
  隐隐有雾气浮上眼眸,她的情绪逐渐肆意:“你还要骗我几次?”
  属于男人的清冽气息袭来。
  明梨猛地躲开,胸膛剧烈起伏。
  霍砚身体微僵。
  “没有骗你,”他没有敷衍,亦没有再隐瞒,“我的确对她没印象不认识,所以那次霍家回来后我便让唐格去查她的事,但她回来明家前的痕迹被人刻意抹掉,还没有完全查到。”
  最后一句,声音愈发沉哑。
  “我母亲手臂上的确有胎记,我会通过她说的这点再查,”他握着她的手不自知地稍稍用些了力道,“梨梨,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明梨很想点头说好。
  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信他,让他哄她,或许哄完了这两件其实她并不怎么在意的事就彻底过去了,她还是会和他撒娇,和他亲密无间。
  可是,她最在意的……
  她垂下了眸,没有再说话。
  霍砚喉结滚动,眼底的浓稠幽暗浓郁了些许。
  “梨梨,”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吻着而后贴上自己脸庞,开腔哄她的嗓音无声无息地发颤,“别不和我说话,嗯?”
  他的掌心很热,如以往每一次握着她一样。
  也是她最喜欢的亲密之一。
  但此刻,明梨眼睫却是不受控制地颤了又颤,连带着心尖一起。
  情绪汹涌,她最终还是抬起了脸。
  “可你还是在骗我,”她定定地望着他深不见底的双眸,极力逼着自己要冷静要平静,“从头骗到了尾,不是么?”
  她分明感觉到,他的手紧绷了绷。
  哪怕只有短暂两秒。
  有些事,终究是要说的,何况她已经想起来了。
  她能肯定,他早就猜到了,所以在等,等她宣判。
  手动了动,她一点点地从他掌心中抽了出来,碰上他腰腹,最后到达后背。
  “我记得那晚我问你,”她始终看着他的眼睛,“后背这条疤怎么回事,你说是意外。
  意外……你现在还敢告诉我说是意外么?”
  他的身上穿着的是睡袍。
  明梨恍惚间认出,这件睡袍是她淋雨发烧后他给她穿的那件,后来她和窈窈去巴黎前晚,她因他生气委屈,把睡袍扔在了衣帽间地上。
  再后来她回来,却再也找不到。
  攥上系带将它抽出解开,她和他对视,在他越来越深暗的眼神下,她手指钻了进去,指尖沿着他的肌肤碰到了那条疤。
  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动了动,明梨说:“我被绑架过,忘记过事,有一段记忆的空白,这件事只有我和明珩知道,他帮我找过心理医生。”
  轻飘飘的一句,却轻而易举地让霍砚的眸色暗到了极致。
  明梨仍碰着那条疤。
  “我和明珩达成的共识是,想不起来未必不是坏事,我从来也没有执意地要想起来,但我偶尔也会想,我以为自己是受了刺激想不起来,但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在排斥,潜意识里不愿想起,所以选择性遗忘。”
  不是第一次碰他后背的疤,可这一次,明梨竟有种刺痛的幻觉。
  想躲,可她移不开。
  她努力地再开腔:“明珩应该知道,但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告诉明珩,我做过噩梦,但有次你问我,我却想不起来,想来大概就是对相关记忆的遗忘。”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不用刻意去碰去抚摸,也能感觉到他下颌线条的极端紧绷。
  他似乎想说什么。
  “你让我说完。”
  她将他阻止。
  “我不能接触异性,一碰就会恶心排斥,就是那次绑架造成的,窈窈他们只知道我只是生病,他们也不知道我被绑架过,我曾经试过去碰一碰宋铖肩膀,也试过碰明珩,可都不行。”
  长睫扑闪在脸上落下阴影,明梨没什么血色的脸蛋隐约再透出脆弱。
  “只有你,你是唯一的例外,我一度觉得很幸运很开心。”
  努力地想扬唇笑笑,可她连小小的弧度都扯不出来。
  到最后,只是眼眶中肆意的酸意更加强烈。
  贝齿重重地咬了下唇,明梨克制了又克制才没让眼泪没出息地掉下来。
  “我喜欢和你做亲密事,喜欢你吻我,抱我,背我,哄我……”
  指尖颤了颤,她的呼吸逐渐不顺。
  “但为什么是你呢?”
  眼前已有雾气再浮现,那张脸隐约有些模糊,明梨的声音已是不受控制地发颤,“在机场遇到那个变态,看到他身上的血,他碰到我肩膀,我都想起来了。”
  呼吸在这一刻滞了滞。
  钝痛难忍,延绵不绝。
  浑身仅剩的所有力气积聚,明梨一字一顿,“我被绑架差点死了的最后,有一个男人替我挡了一刀,他跟我说别怕。”
  “三次,回国后他在我梦里出现了三次,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说别怕,记得他背后被砍了刀,很长很长的一道疤,流了很多血。”
  眼前越来越模糊,模糊得就要看不清他了。
  可明梨还是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番,她还是能清楚感知他的复杂眼神,至于其中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她看不清也无法不透。
  四目相对。
  霍砚呼吸很重,从未有过的狼狈,又好像有钢条扎进了他的身体里,无法形容的疼痛。
  他想要伸手摸上她的脸。
  “梨梨……”
  明梨躲开了。
  一滴泪水隐约漫到眼角,她努力想说得平静:“那个男人,就是你,对不对?”
  心脏好似蜷缩在一块儿,太疼。
  恍恍惚惚的,她隔着水雾望着他模糊的脸继续:“如果只是你救了我,那多好啊,你救了我,替我挡了那一刀,于我有恩,而我只有对你的触碰不排斥不会恶心,简直……老天都在眷顾我呢。”
  “就算那个病一辈子都没办法好转,那也没关系,对你不排斥就够了,你看,我想的多好,对不对?”
  霍砚的唇一点点紧抿成了直线,眸底的晦暗汹涌翻滚着。
  再开腔时,他的声音低的哑的几乎听不见:“梨梨。”
  明梨仿佛真的没有听见。
  她慢慢地摇了摇脑袋,慢慢地让唇瓣张合,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幸运的事……我听到了啊,昏迷前听到了那些话。”
  “那场绑架对我而言就是噩梦,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
  可为什么,你要和这场噩梦有关,和绑架有关系?
  和绑架我的人有关系?
  嗯?”
  泪水到底还是滑落了下来,轻而易举地将她脸蛋沾湿。
  “你当我保镖三年保护我安全,你对我好,是不得已要遵从的命令,还是愧疚,或者,赎罪?”
  最后几个字,明梨说得格外艰涩。
  眼泪还在滑落,她没有管。
  强忍着那股比凌迟还要难受的疼,她颤着音再开口:“我和你,这场婚姻处处是欺骗,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话音落下,霍砚浑身的血液停止流动。
  寒意侵袭,再无温度可言。
  而他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僵硬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