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秋菱迟缓地点了点头。如果李管家当时能够变成一缕灵魂入侵到秋菱的身体里,他一定会听到秋菱内心的破碎,她的心,在流泪。表面上平静的秋菱一句真话也不肯说与他听,他却猜不透她的心事。“嗯,同意了。只是你千万不可心急,凡事都要听从你父亲母亲的安排。”
李管家当时天真地以为,父亲和大娘们同意了他们两人的婚事,他终日心情得意,洋洋悠闲,也把秋菱的那句话铭记在心——“你千万不可心急,凡事都要听从你父亲母亲的安排”。
家中购了一批新的红木家具,李管家甚至以为这些家具是父母亲在为他准备新房。他天真烂漫地问着父亲婚期是否能定下来,父亲对他说:“等你弱冠之年,就可以去迎娶秋菱了。”
李管家好几天没有在巷口遇到秋菱,她是不是在忙活自己的生计?可是,她明明都可以嫁给自己了,这样一来,吃穿不愁。就算她没有入门,只要她开口向李管家要钱,李管家一定给。
但是秋菱从来没有提过。她大抵就是江湖上那一类,嫁人不嫁财的好姑娘吧。
李管家把秋菱的个性都说与父亲大娘们听,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却不做出对秋菱的任何评价。
没有秋菱的日子,李管家过得生不如死。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秋菱,每天早早地起来,坐在巷子口,看着巷子外头人来人往的景象,审视着每个人的脸庞,生怕自己错过秋菱。
就这样,终日惶惶坐在巷口很多天。李管家觉得,自己的屁股都仿佛大了一圈。他调皮地想着,秋菱的屁股会不会很大?因为她经常坐在这里等他。无妨,不是屁股大好生养吗,只要她愿意生,他和秋菱的未来一定儿孙满堂,到时候,父亲大娘们不对她好都不行。
太多天了,秋菱都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这是新婚前的礼数,新郎新娘是不可以见面的?
然而他们还没有订婚啊,何来婚前礼数……
李管家理清这道思绪,心焦如焚,挨家挨户每个人一路问过去,你们知道秋菱吗,她有一个瘫痪的母亲,就住在这渌河城边,这些日子你们见过她吗,她现在身在何处……
当李管家顺藤摸瓜一路找到秋菱曾经入住过的破房子,他觉得,整个人生都昏暗了。天旋地转,地转天旋,他在干净的房间里走走停停,抚着这里的每一寸地方,誓死找出秋菱存在的痕迹。秋菱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他再怎么寻找,只找到了一根乌黑光泽的头发丝。
秋菱的邻居告诉李管家,她们母女二人早在几天前就搬离了这里,现在不知身在何处。
李管家发了疯一样跑回家里质问父亲,“你们到底对秋菱说了什么?!她现在失踪了!”
父亲和大娘们听闻此事,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去,他们强调很多遍,这是为了李管家好,可是李管家不听,他要的不是前途,是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李管家在家中大闹三天三夜,被父亲狠心关在家中禁闭,窗户上被钉得死死,门口有两位看守人员,日日夜夜换班,为的是不让李管家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甚至削削他的锐气。
这些伎俩怎么关得住年轻气盛的李管家。第一天的禁闭,他乖乖地呆在府中,在柜子里箱子底翻着自己的物什,找出一些银票和值钱的家当,把它们统统藏好。
其实李管家觉得自己的父亲很可怜,因为他不懂自己的感情,他一定没有爱过人,也没有被人爱过。秋菱和自己真心相爱,被父亲狠心拆散,他一定会遭到报应。
第二天晚上,李管家两手一劈,门口的两位看守倒在地上,他卷了家当,翻墙离开李府。
他相信自己和秋菱是有心灵感应的,这种感应,能帮助自己找到秋菱。
李管家一路北上,花着自己从家中卷带出来的钱财,路途中也没受什么苦。只是他心中放不下一个秋菱,有时候走在路上,多看了人家小姑娘一眼,还被当成流氓,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就这样,李管家一路北上,来到了大凛国的皇城,沐月城。
那时的皇帝还不是闻人御,尚是逸帝执政时期。他身上带来的钱财所剩不多,却没有秋菱的任何一点消息,原来自己以为会有的心灵感应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他租了个房子,买了一套笔墨纸砚,白天的时候在市集里摆个书画摊,凭借着自己从小领受过的文化教育,他写得一手好字,画起画来也不赖,最为辉煌的时候,一副书画能卖好几百两银子。
就这样,李管家有了自己的住所,也有了经济上的来源,他算是真正地在沐月城安家,安了自己人生中第二个家。他在这里一直等,等着秋菱哪天与他相见。
这一晃,就是七八年。李管家早就过了弱冠的年纪,按照父亲的说法,这个时候,他应该娶妻生子了。可是没有一个叫做秋菱的新娘,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成家立业。七八年中,关于秋菱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他逐渐选择放弃等待。到底是什么能够使轰轰烈烈的感情消失殆尽?不是消失殆尽,也失去了早先的激/情,留下一地荒芜。是什么呢?是时间。
逸帝下台,御帝上位了。不久后,新一轮的百官选拔开始,文官当然沿袭科举制度选拔,但在医官、武官这两种官员的选拔上,朝廷变革很大,动辄几十万两,淘汰了一批为官不仁的朽官,选拔了一些年轻又精干的新官员。这里面,就有姜超一家。
姜超在当时的医术可谓是小有名气了。他带着一个小小的妹妹,妹妹将将能咿呀学语,李管家看到那样一个小女娃,真是喜爱得紧。他开始留意姜超的动向,只为多看小姑娘几眼。
要是自己在弱冠之年与秋菱成婚,他们两个会不会也生出一个灵动活泼的小女娃,到了这一年,应该跟姜超的妹妹年龄不相上下。
姜超医术过人,被闻人御赏识,直接封为四品医官,在沐月城的一个小角落获了一处房子,那里就是后来的姜府所在地。姜超也没少哀叹房子小,因为自己以前住过一个很大的家。
姜府修葺好了,姜超在沐月城中招纳贤才,进府中当差。李管家一看,机会来了,于是去应聘了一个管家之职。谁叫他写得一手好字,心算算数又比一般人都快,毋庸置疑,他应选成功,变成姜府十几年来从未更换过的李管家。
李管家失去了秋菱,又获得一个姜一闲。这个二小姐,还是个小女娃的时候,可喜欢他抱着。
李管家几乎看着姜一闲长大,从小女娃慢慢长高,五官长开了,从可爱到温淑,娇俏可人,小巧伶俐。也看着姜超的脸上逐渐失去当年的稚气,变成翩翩大公子。
这么多年来,他总以为,这一辈子,就要孤身一人,走完整个人生。
直到这一天。姜超云游四海回来,在朝中替姜一闲顶职御医,姜一闲消失了好多天,怕是跟着御帝一同上战场杀敌去了。小橘子突发奇想,要在府中新建花园。然而买了树苗,老板人太随和,要上门帮助她照顾花苗。于是,就萌生了这段黄昏之恋。
他们两人在第一道眼神相碰时,都不自觉地怔住许久。是老板先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提醒他。
李管家当时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只觉得这样的情景,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了。
这样怦然心动的感觉,原来,人这一辈子,都会有。只要心不死,无论他的年纪是过了半百,还是七老八十,都不会停止。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在巷口与秋菱的相遇。
记忆如潮水般袭来,眼前的这位中年女子,竟然与他脑海里秋菱的模样,相差无几。
“你好,我叫李缎桦。”李管家十分自觉地自我介绍,没有遗漏当他说出自己名字时,眼前中年女人面部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女人喃喃自语,仿佛失去了力量。
“李……缎桦?”
是的,李缎桦。你相信缘分吗?你相信命中注定吗?李缎桦,你可知道,我叫秋菱?
秋菱没有告诉李管家她的真名,她说:“李缎桦,我姓黎,我叫黎花。”
黎花黎花,离桦离桦。离开李缎桦的秋菱,带着母亲,千里迢迢,在沐月城安住下来。
她一辈子没有嫁过人,因为心里有个疙瘩,她的心不能再接纳其他任何一个人了。只是遗憾母亲到死前都没有看到她凤冠霞帔的美丽模样,这是她最大的不孝之处。
不知道李缎桦有没有嫁人?他那么优秀,就是两鬓花白,也看得出来年轻时候的潇洒风貌。
他有钱有貌,才华过人,喜欢他的富家小姐官家女儿一定不少。他的父亲母亲对他寄托了那么大的希望,想来他一定已经成家立业了。秋菱不知道他有没有忘记自己,但是她觉得,她不能轻易地走近李管家的生活,搅动他本来平静的心。这是她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后来李管家每天缠着秋菱,不惜去哀求小橘子,让秋菱能够多往府里跑一跑。
李管家有一天拦住秋菱的去路,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又恢复了年轻时候慵懒霸道的公子哥模样。
“喂,我说姑娘,你一把年纪还不嫁人,难道打算出家当尼姑去?”李管家看着秋菱一脸窘迫的模样,又加了一句:“反正我也没娶妻,不如你我两人,凑个一对?嗯哼?”
秋菱一瞬间无助大哭,哭得像个小孩那样,无论李管家怎么哄都哄不住。他无可奈何,只能把秋菱揽入怀中,让她把鼻涕眼泪都擦在自己的衣服上,算了,她这么伤心,就不嫌弃她了。
秋菱哽咽着声音,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命运……太、太玄乎了……”
李管家没由来地听到这么一句,以为这个黎花是怎么了,发出这样的感想,“啊?”
“李缎桦,李缎桦,李缎桦!”秋菱连着喊了李管家的名字三遍。
李管家霎时间笑得如同一朵花儿,调笑着问她:“秋菱,菱儿,是你吗,是不是你啊?”
哦豁,有情人终成眷属,李管家和秋菱兜兜转转一二十年,也算修成了正果。
秋菱说,自己在沐月城里养花莳花,这么多年,她种活的树不下五百棵,养开的花不下几万朵,她依靠自己的双手,撑起了一个两口之家。两年前的一天,自己的母亲去世了。去世的那一天,天上下着雨,没有别人来送葬,这世间,只有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她甚至连个交情好一些的朋友都没有。花儿谢了又开,开了又谢,世间这么大,她活了几十年,最熟悉的,莫过于李缎桦,母亲,还有她亲手养活的花花草草大树大木。
李管家也对秋菱说,自己的父亲不在人间了。家里只有他的母亲和一些姐妹家眷在世,渌河旱灾,李家不太好过,好在秋菱一家搬离了渌河流域,否则,她们一定熬不过去。
世间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像李管家和秋菱这样好运,他们的心灵感应,感应了二十年,才有了点消息。好在两人都忠诚于感情,没有任何一方,先嫁人,或者先娶妻。现在两个中年人,来一段浩浩荡荡的黄昏恋,也不算太迟。人生百年,他们还有好几十年可以一起走过。
小橘子从树后走了出来,看到秋菱通红的眼眶,再看李管家得逞的模样,神秘兮兮地笑着。
程小虎满手的泥巴,慢慢走到小橘子身后,望着面前的李管家秋菱二人。他刚在花圃里翻完地面,是树苗老板说,让土地多进一些空气,树苗才长得更好。
“李管家,我们姜府,是不是要多个管家婆啦?”小橘子调笑道。
程小虎云里雾里,一脸懵逼,在小橘子耳边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儿啊?什么管家婆?”
小橘子古灵精怪的,李管家不是一次两次让她多把黎花带往府里做客,男人那点心思,小橘子能不懂?黎花老板一哭,李管家就把人家抱在怀里,心疼得紧,看来,这八字有一撇了。
“小橘子,你胡说什么……”李管家怕秋菱难堪,斥了小橘子一句。
然而小橘子这不怕羞的姑娘家家,绕身道李管家正对面,歪着头打趣:“李管家,我可没胡说啊。在黎花大姐那儿买到树苗,又便宜又好,还上府里为我服务,真是个贴心善良的女人。我们李管家单身了几十年,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起初还觉得李管家喜欢男人。原来,是想等着黎花大姐亲自上门,给他一个怦然心跳的邂逅啊……”
姜府的客房好几间,平时都没有人入住。李管家是家中管家,说话少不了有几分分量,他让秋菱入住姜府,秋菱不愿意,她并非没有住所,家中还有许多花草等着她照顾。
姜超没过多久就知道了李管家这一段旷世奇缘,从李管家十多岁就结缘的两人,一直到四十来岁了,才重逢。不过能重逢,也是万幸。等什么时候,府里操一场婚礼,圆李管家的梦吧。
***
军中粮仓的地道暗中秘密修好,可靠可信的人员把真正的粮草都运进地道中封存,粮仓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大麻袋一大麻袋的沙子,飞沙关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沙。沙的质地又和生米较像,用粗沙装在麻袋里,很容易蒙蔽过寻常人的双眼,以为那一袋袋都是粮食。
万仰承走进闻人御的将帐,帐中除了闻人御再无别人,他小声道:“指挥使,粮食已经转移。”
“余在伙房的粮食,足够军队吃几天?”闻人御停下手中的笔,转头问道。
万仰承走近闻人御,视线落在闻人御笔下的那张宣纸上,上面一袭狂狷大字,铮然写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诗句出自宋代陆游《观大散关图有感》)
万仰承内心激动,没想到指挥使竟是如此豪迈之人,能写出此等诗句的人,着实不简单呐!
“指挥使,伙房现有的粮食,如果煮成干饭,够吃三天,如果煮成稀饭,大概够吃六天。”
“你随我一同去找陈远威。”闻人御一拂袖子,先万仰承一步走出军帐。万仰承连忙跟上闻人御的步伐,这些天相处下来,他是越来越崇敬佩服闻人御的作战指挥能力了,万仰承脑子死板,他不知道闻人御要去寻陈远威商议什么事情,但他知道,一定是关乎军政要旨的大事。
陈远威刚亲自巡夜回来,看到自己帐中陡然多了两个人,他起先惊讶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万仰承和闻人御,这才放下心来,走进帐篷。“闻人指挥使,万将军。”
“军中的粮草已经转移完毕,我们留在外头的粮食经不起太久的消耗,所以我们这次战争,要速战速决为好。”没什么好委婉的,闻人御开门见山,直接说出了军中目前的状况。
陈远威凝重地点点头:“如果我们要先发制人,还是早些行动为好。”
闻人御沉默一会儿,问道:“陈大将军,公孙震的项上人头,你可有好好保管着?”
陈远威立马起身,搬动自己的床铺,床铺之下,是几块木板,移开木板,里面有个空格。
他从空格中拿出红木匣子,感受感受里头的重量,一路走着,把匣子放在桌上。
虽然公孙震已经死了很多天,但在红木盒子的封存之下,他的面容还没有腐烂。一双眼珠铮然瞪着空气中的某个地方,怪吓人的,就是死了,也不让看到他头颅的人舒心。
“遣人把公孙震的头颅送给宁儒杭。”这就是所谓的激将法,公孙震是大泱国出了名的将军,在宁儒杭的眼皮子底下,给人削了头颅,要是被宁儒杭知道,会不会一气之下攻城略地?
陈远威正要行动,又被闻人御叫住:“陈大将军,你先等等。”
陈远威闻言又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们可能等不到宁儒杭的人来烧粮仓了,时间很紧要,今晚,派个可靠的,身手敏捷的人,亲自去放火。”
万仰承举手,声音坚定:“闻人指挥使,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去烧西部的粮仓,再让赵默去烧东边的那个。赵默为人谨慎,身手也不赖,就让我们两个替您出力!”
闻人御点头,“既然你愿意,那真是极好的。赵默此刻不在这里,那我的意思,就烦请你转达给他了。”
万仰承行了个军礼,走出军帐。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陈远威不由得生出崇敬澎湃之情,这个闻人御,这个皇帝,真是自己的救星!他的这些点子,他此前想都没有想过的招数,对于大泱国来说,是否很新颖呢?他们会找不到法子应对吗?
陈远威派了个可信的军使,让他把这个红木盒子好好保管,送给宁儒杭,就当成是陈远威今年送给宁儒杭的见面礼。
夜晚的风很大,月亮渐渐发扁,忽然一片乌云遮过,飞沙关,又落雪了-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