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第 260 章

  白色的保时捷目标明确地一路行驶,在一小时后,在一所大门气派、操场广阔的高档幼儿园对面停了下来。
  轿跑停下半晌后,一路上保持安静、神色呆滞的?k昭好不容易才辨认出面前的偌大建筑就是她幼时入读的幼儿园,她转过头,对薄荧呆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来这里?”
  隔着一层灰蒙蒙的贴膜,薄荧侧着头静静看着安静的幼儿园大门,恍若未闻地问道:“你还记得在这里上学的日子吗?”
  ?k昭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不大记得了。”她将目光转回大气简洁的幼儿园大门,望着那扇银灰色的大铁栏栅门,慢慢翻找着自己沉睡的记忆:“我只记得有许多课,除了日常的文化课以外,还有许多兴趣课……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舞蹈课,因为舞蹈老师是一个很温柔的姐姐。”
  见薄荧没有打断她的话,?k昭在试探的两秒中断后,继续说了下去:“我从小就不算聪明,笨手笨脚……我的文化课成绩总是排在班级中下游,手工课上老是划伤自己,家政课上也一直都是失败,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我知道那些老师觉得我很笨,她们不说,也只是因为惧怕?k家的权势……我都知道。”?k昭低声说:“只有那位舞蹈老师,和爷爷一样,一直在真心地鼓励我、相信我……我一直很感谢她。”
  似乎是想起了那位舞蹈老师的音容笑貌,?k昭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冲散了些许脸上的悲伤。
  ?k昭断断续续地,将还记得的在幼儿园时期发生的小事说了,然后,薄荧又开车带她去了曾经入读的公立小学,以及她现在就读的市七中,?k昭不知道薄荧为什么会对她从前的事感兴趣,一开始,她只是消极地回应着薄荧的要求,随着回忆的渐渐展开,她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详细,讲到快乐的事时,她还会忍俊不禁地露出笑容,薄荧的目光也会微微柔和,在那珍贵短暂的刹那,她们就像是天底下随处可见的一对寻常姐妹一样,分享着同一个快乐。
  但是?k昭知道这只是幻象,就像是阳光下的泡沫一样,虽然褶褶生辉,但总会有破碎的一刻。
  随着薄荧将车驶上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逐渐驶离市区时,?k昭就知道自己的梦该醒了,她的笑容重新沉寂下来,茫然失落地呆呆注视着窗外堆积着灰黑色云片、风雨欲来的天空。
  这条路通向的是什么地方呢?薄荧所说的,她最珍贵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k昭望着窗外昏暗的街景,她的内心没有恐惧,只有茫然一夕之间,世界翻天覆地的茫然。
  “你……真的是我姐姐吗?”她忽然转过头,望着前方驾驶席上的薄荧背影。
  有着秀丽背影的纤瘦女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仿佛她的声音传入了真空,根本就没有抵达对方的耳蜗。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从电视上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没有缘由地对你产生了亲近感,即使父母和舅舅反对我接触和你有关的一切,我依然很喜欢你……”?k昭一边说,一边从红肿的眼眶中流出了眼泪:“我的妈妈非常美丽,我的爸爸非常聪明,可是我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我什么都做不好,虽然他们从来不说,但是我知道,他们对我很失望。”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像是灯塔一样,我拼命努力,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美丽又聪慧,做什么都手到擒来。我很羡慕你,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拥有了想拥有的一切,一定有很多人爱你,一定过得……非常幸福。直到我从新闻上得知你在北树镇的过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浅薄,多么天真……”
  “我不知道你遭遇了那么多不好的事,却还在傻傻地羡慕你……我甚至还在你面前抱怨我的家庭,我说了对你来说那么残酷的话……在我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我就狠狠伤害了你……”?k昭的声音从发颤哽咽,到最后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有短短数秒的时间,她带着哭腔,话语破碎含糊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
  薄荧一生遇到的所有辱骂和诅咒都没有这一句破碎不堪的“对不起”更具杀伤力和穿透性,薄荧强迫自己的目光牢牢定在窗外的黑夜上,但是没用,她依旧感觉到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冲破了内心的防备,汹涌地滚出眼眶,在脸颊上留下两行被烫伤的痛意。
  窗外的天空好像被谁涂上了一层浓墨,幽深的蓝黑色棋盘上空无一物,孤独又寂寞。
  薄荧的眼泪淌过那张因过度克制而显得僵硬木然的脸庞,她紧紧抓着手中的方向盘,就好像是抓着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她死死盯着前方的黑夜,隐有颤意的的声音宛若阳光下逐渐消融的冰川,冰冷又脆弱:“别说了。”
  身后的?k昭还在泣不成声地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这三个字比任何恶毒的话语都更能刺中薄荧的心,每一声对不起,都深深地刺进了她干涸紧缩成核的心房,刺穿了一年复一年、结痂又撕开的伤疤,疏通了凝结堵塞的血管,鲜红的血液从她的胸腔深处喷涌而出,带着酸涩的暖流滚滚流过她的四肢百骸,融化了她经年累月压抑冻结起来的痛苦,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真正渴求的是什么。
  “别说了!”薄荧猛地踩下刹车,汽车就这么在山路的中央停了下来,薄荧像在承受着某种快要压垮她的重担,不堪重负地叫道:“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你明明什么都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担负着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这么坦然真诚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薄荧试着用闭眼去止住自己失控的泪水,但是眼泪紧接着就从她紧闭的眼睑下流了出来。
  ?k昭不说话了,只是泪流不止地望着薄荧,眼泪就像忘了关的水龙头一般,不断冲刷着她稚气未消的脸庞。
  “我改变主意了,现在的我连一秒都不想和你多呆。”许久后,薄荧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泪光盈盈的双眼里只剩下冷意:“请你立即下车。”
  ?k昭满是泪水的脸上露着疑惑:“……你还没有报复我,还没有拿走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已经拿走了。”薄荧不看她,冷硬地说:“你走吧。”
  ?k昭茫然地被赶下车,看着薄荧的汽车在眼前绝尘而去。
  薄荧已经拿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吗?
  ?k昭无法回答,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中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薄荧的离去,一起永远的消失了,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空荡荡、孤零零地留在心脏中央。
  在她品尝到成长的苦涩滋味那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了薄荧从她身上拿走的东西是什么,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是无愧于心的坦然,薄荧打破了将她保护起来的玻璃花房,将真实丑陋的现实不由分说摆在了她的面前,拉扯着她的灵魂,强迫她在这一夜成长。
  在冰冷的夜风中无所适从地站了十几分钟后,?k昭擦干脸上的泪水正欲往回走,一辆亮着绿色顶灯的的士在她眼前停下了。
  “小妹妹,是你叫的出租吗?”慈眉善目的司机阿姨从车里笑着问道。
  ?k昭刚想否认,对方就念出了她的手机号尾数,再次确认道:“这个号码是你的吗?”
  “是我的,可是我没有叫出租……”?k昭话音未落,忽然想到什么,一双眼睛立即亮起光辉,她猛地转头看向薄荧离开的方向,那里自然没有了白色保时捷的踪影。
  薄荧踏上的前路,尽数湮没在车灯照不到的黑暗里。
  尽管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k昭依旧没来由地觉得心中那个空洞被堵上了,她好像没那么冷了,但是心中依然充满茫然。
  在司机的再三催促下,?k昭坐上了出租。司机阿姨一边说着快要下雨的闲话,一边发动汽车往来时的路开去,?k昭坐在汽车后座,望着才窗外怔怔出神。
  从头到尾,?k昭都没能真正理解过薄荧的所思所想。
  唯独一点?k昭很确定,她很孤独,她很悲伤,这两股压抑的情绪不仅压倒了她,也几乎压倒了在她身旁的?k昭。
  “对不起……”?k昭在心中默默呢喃。
  “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对我说对不起?”薄荧的质问响彻在她脑海里。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同样感到强烈的羞耻和愧疚。
  温热的眼泪再次从眼眶流下,?k昭望着窗外越来越深的夜色,压抑着涌到喉头的哭声,为她的父母,为她的舅舅,为她自己,为整个?k家为世界,在心中不断地向一个听不到她说话的人泣不成声地反复道歉。
  光线昏暗、夜色浓重的盘山公路上,?k安秋心情烦躁地驾驶着黑色的轿车飞驰着。
  放在手机卡座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k安秋看了两眼,不耐烦地接了起来:
  “喂?”话筒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k安秋听了片刻,脸上烦躁神色更重:“?k昭可是姓?k用不着你耳提面命,我也会把她安全接回来这是谁的电话?你怎么没用自己的号码给我打?”
  在天空中酝酿多时的雨滴终于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k安秋随手打开了自动雨刷的开关,不快地提高音调:“行了我知道这次是我疏忽,没有下次,没有下次行了吧?!”他正欲挂断电话,对方又说了什么,让他止住挂断电话的动作,狐疑地扬起眉毛:“什么窃听器?薄荧说的?”
  他用肩膀夹住手机,弯下腰,左手仍掌着方向盘,右手却伸向了副驾驶仪表台下方四处摸索。
  “没摸到啊……”?k安秋嘟囔着,更加压下上身,往仪表台更深处摸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辆满载着混泥土的砼车正拐过弯道。
  随着砼车刺耳高昂的喇叭声割破宁静的夜色,?k安秋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在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前,黑色的轿车就和砼车的搅拌筒狠狠撞在了一起。
  事情发生在短短一霎之间,砼车的司机连忙把车熄火,冒雨下车查看,他胆战心惊地走到完全翻车、变形的黑色轿车前,往破碎的车窗里看了一眼后,随即就一边拨打报警电话一边脸色苍白地往有人家的山下跑去了。
  寂静的山路上只剩下相撞的两辆车和一个半死不活的伤者。
  雨越下越大。
  黑沉沉的雨夜,不时有电光一闪,那都是黯淡的、沉默的闪电,伴随着雷光闪耀,绵密有力的雨滴如同断线的银珠,用力敲击在冰冷粗糙的沥青路面上。
  在?k安秋模糊的视线中,一个阴影越走越近,最后在他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k安秋睁大被鲜血阻挡的眼睛,努力看清眼前的人:这是一个穿着黑色防水运动套装的年轻男人,他的脸对?k安秋来说毫无疑问是陌生的,他的头和脸都完全湿透了,从天空倾盆而下的雨水不断流过他锐利冷淡的五官,流过他眼下的一条小小伤疤。他定定地看着?k安秋,眼里露着一抹?k安秋无法理解的怜悯和悲哀。
  “救……救我……”?k安秋费力地张嘴:“我能给你很多钱……”
  “你已经用掉了最后的机会。”年轻男人轻声说,他的声音很小,小到轻易就被瓢泼的雨声淹没。
  “救救我……”?k安秋还在不断重复,强烈的求生欲闪耀在他鲜血淋漓的脸上。
  “你和我……都必须为自己过去的罪孽赎罪。”年轻男人那双曾充满不屈斗志的眼睛只剩下信念燃烧殚尽后残留的死灰。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两只乳胶手套慢慢戴上。
  ……谁也逃不了。
  ?k家大宅里,乍然得知消息的?k庭春当即就站不稳了。
  她紧紧抓住郭恪的手臂,双眼发红地不断追问:“是不是医院搞错了?出事的真的是我哥哥吗?千真万确吗?”
  “已经确认了,是他没错。”郭恪一脸沉重:“似乎是高速行驶中分了心,所以才会撞上运输水泥的砼车。”
  “我要去医院。”?k庭春神色慌乱地松开郭恪,急促地高声呼唤佣人为她拿来外出的大衣。
  然而无论她怎么喊,?k家大家安安静静,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在不断回响。
  “庭春”郭恪提高声音,双手按住?k庭春的肩头,强迫她的眼睛看着自己:“大哥的车撞上砼车的搅拌桶,桶内的水泥泄露,大哥当场就”
  “我不信!”?k庭春惊声尖叫起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瞪得又大又圆,瞳孔内充满惊恐,眼白里血丝遍布。
  “庭春!”郭恪低喊。
  “我不信……这一定是假的……是误会……”?k庭春喃喃自语:“哥哥一定在医院等我,他要做手术呢……我不在的话,谁给他的手术签字呢……我要去医院……哥哥正在等我……”
  ?k庭春挣脱开郭恪,跌跌撞撞地往玄关处走去,此时她的模样疯疯癫癫,哪里还有平日半分美丽的样子。
  “庭春,你冷静下来听我说。”郭恪拉住她,严厉地对她说。
  ?k庭春含着眼泪,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来。
  “这件事太蹊跷了,大哥怎么会偏偏在薄荧来了?k家之后就出事了呢?你仔细想想,大哥今晚出门是为了什么?去接?k昭。?k昭又是谁带走的?是薄荧。”
  ?k庭春涣散的双眼渐渐晃动起恐惧的神采。
  “这是有预谋的谋杀。”郭恪沉声说。
  “是你说的对,一定是这样,是那个孽障杀了我的哥哥,她就是来报复我们一家的,我早该想到的……她怎么敢她怎么可以杀掉自己的亲生父亲……”?k庭春泪如泉涌,死命地握住郭恪的手:“恪哥,帮帮我,我要让她的阴谋暴露,我要让她以命偿命你这么厉害,一定知道怎么做,你一定要帮帮我”
  “你不要担心,我当然不会让她逍遥法外。”郭恪温柔地擦去?k庭春脸上的斑斑泪痕:“只是在这之前,我要先把你安排到一个薄荧找不到的地方保护起来。”
  ?k庭春愣了愣,没说话。
  “在这个世上,你和小昭是我最珍贵的人,我不能失去你们。”郭恪柔声说。
  “……我要去哪儿?”?k庭春犹豫地问。
  “海外一家高级疗养院。”郭恪轻声安抚:“不会有什么不便的,只是短时间地避避,等一切结束,我就接你回来。”
  “小昭和我一起去吗?”?k庭春说。
  “我先把你安顿了,再安排小昭。”郭恪说。
  ?k庭春虽然哭哭啼啼、心有不甘,但在郭恪的安慰劝说下,总算是答应了。郭恪陪着她简单收拾了行李,在半小时后就让司机来接走了她。
  ?k庭春走后,?k家大宅更是寂静得像个坟墓,白日里穿梭在大宅里的佣人,此刻都像是无法捉摸的阴影一样,融进了黯淡的月光里。
  郭恪走到客厅的推拉窗前站定,拿出手机拨出一个没有储存姓名的电话。
  近一分钟后,电话才迟迟被接了起来。
  “我已经送走?k庭春了。”郭恪开门见山地说,电话那端没有传来人声,只有清晰响亮的雨声回应他的话,郭恪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天边那块越来越近的浓黑乌云,“这场雨终于来了”,他漫不经心地想。
  等了数秒,对方依然没有说话后,郭恪继续道:“等事件平息后,我会将疗养院转到你的名下,这本就是?k老爷子留给他素未谋面的孙女的东西,到你手里,也算物归原主了。”
  “……郭书记果然手段高超。”电话那端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开口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混合着密集的雨声,她的声音缥缈如烟,如珠如玉散落在银盘一般,在人心中勾勒出一副空灵的美人图。
  “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她轻声说。
  “彼此彼此。”郭恪说:“?k安秋在恐惧和绝望中被水泥慢慢覆面,窒息而死,?k庭春则会作为精神病人渡过接下来的余生论手段、论狠心,你也不遑多让。”
  “论手段、论狠心,你也不遑多让。”
  郭恪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后,电话里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薄荧看也看不看,直接将被雨淋湿的手机放进了口袋。
  她站在没有护栏的山路边,往前再走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被雨淋湿的长发贴在她的脸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水流在她脸上不断冲刷,她恍若未察,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山对面的盘山公路上一处被层层警示包围起来的区域。
  许久后,她冻得僵硬的右手动了一下,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医院的亲子鉴定书。
  纸质的鉴定书在倾盆大雨中迅速被打湿,纸上“?k安秋”、“?k昭”、“生物学父亲”几个字样渐渐模糊。薄荧看也不看,直接将鉴定书撕成碎片投进了路边最近的垃圾桶中。
  一切都结束了。
  即使没有像样的结局,但是一切依然结束了。
  薄荧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和情绪,理智却还是在越来越盛的悲痛中节节败退。她好不容易走到车边,却连拉开车门的力气都失去了。
  她背靠着车门,无力地慢慢滑坐下来,一如一个又一个孤寂又绝望的夜晚那样,紧紧地抱住蜷缩成茧的自己。
  瓢泼的大雨遮盖了她悲?q的放声哭泣,掩去了她狼狈的泪痕。她脱下所有盔甲,任大雨洗刷着她遍体鳞伤的身体和黑色的灵魂。
  她第一次在心中抱紧了那个一直哭泣的小女孩。
  “我原谅你了。”她说。
  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今后,请你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