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鸟日记(七)

  饲鸟日记(七)
  乌蔓当然不会因为郁家泽的这么一句话就放弃,她能感觉到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想起郁家泽还饿着肚子,于是翻箱倒柜地找出两包泡面,又叫了一些蔬菜上门,想展现一下自己的诚意——虽然她目前只会煮泡面。
  但好歹也是亲手煮的,总比叫外卖讨巧。
  郁家泽醒来的时候,是被饿醒的。
  他一下楼就闻到了满客厅的香味,肚子立刻抗议地乱叫。
  乌蔓系着围裙,把香辣味的泡面端出锅,里头还加了西红柿青菜还有一个荷包蛋。
  “您肯定饿了,我煮了点面,吃一点?”
  郁家泽没说话,但主动朝着餐桌走来。
  路过垃圾桶,他看见了里头丢了几包烟和好几只打火机。
  乌蔓故意丢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他看见。
  真是有心机的小乌鸦。
  郁家泽在这一刻其实已经消气,但就是很享受乌蔓在他面前摆出依附但其实又有点心有不甘的造作姿态。
  那种困兽般的矛盾非常吸引人。
  “我发誓我以后真的不会再抽烟了。
  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好不好?”
  乌蔓看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试探出声。
  对上她期盼的视线,他一直吊着她没回答,慢悠悠地吃完最后一口面,才说:“行吧。”
  刚说出口,他又有点后悔这么轻易地就放乌蔓去拍戏,据说这个戏需要拍很久,拍摄地还是在大理,交通也非常不便。
  他从来不会特意去探某个班,一般都是顺道。
  像这种需要转机又转车的探班,根本想都别想。
  所以助理打死也没料到,他会在某天深夜接到老板的消息,让他定上去云南的机票。
  出发前两天,郁家泽给乌蔓打了一通视频电话,故意隐瞒自己要去探班的消息。
  乌蔓跑上房车接通他的视频,她还在拍摄间隙的等待中,脸上带着角色的妆容。
  她扮演的角色是一个苗疆蛊女,头上戴着一顶厚重的银冠,头冠的下沿是一圈丁零当啷的铃铛,跟着她眨动的眼睛清脆回响,那声音跟廊下的风铃似的。
  乌蔓的眼睛也因此被那一圈帘子藏了一半,犹抱琵琶半遮面,衬得她的小眼神看上去格外抓人。
  郁家泽从上到下审视了几秒,拢起眉毛:“这是什么造型?”
  乌蔓老实回答:“这就是少数民族的服装啊,不好看吗?”
  “很不怎么样。”
  他在心里的备忘录里记下一笔:明天要和造型师好好说道说道。
  乌蔓尴尬地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云南的风景特别好看哦,我昨天戏份少,去大理古城逛了逛,还去了趟洱海,蓝得一点杂质都没有!”
  郁家泽嗯了一声:“一个人去逛的?
  还是和别人?”
  “和助理一起去的。”
  乌蔓皱起脸,“这里风景虽然不错,但食物都好辣啊,不过会是你喜欢的味道。”
  这句话莫名就让郁家泽的心情愉悦起来。
  “那你带我吃?”
  她懵懵的:“你要过来吗?”
  “怎么可能。”
  他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忙得很。”
  “哦……那我寄点鸡纵菌罐头给你吧,是这儿的特产,有点辣,你可以试试。”
  她托着腮,离镜头更近了一点,郁家泽看着她仰起脸打了个哈欠,脸颊鼓鼓的,特别想让人伸手捏住拉扯得她叫痛。
  这瞬间他有想要改签的冲动,想明天就飞去见他的小鸟。
  然而他按捺住了,状似随口一问:“那你老家的特产是什么?
  我想吃你那儿的特产。”
  “啊,这我现在也没办法给你寄啊。”
  乌蔓想了想,报了几个她怀念的食物名字,“……深夜不能提,我口水都要下来了。”
  乌蔓说着说着,发现对面的郁家泽低着头根本没在听,便住嘴了。
  她没有想到会在两日后的片场见到郁家泽,他来时手上拎着的几样东西,恰好就是视频时她提到的想吃的那几样。
  “今天的戏拍完了?”
  他风尘仆仆地问,乌蔓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点头,就被他塞了满怀的食物。
  “您……不是说不来吗?”
  她抓着沉甸甸的袋子,一头银饰随着风在晃响,无比轻快。
  “你不是说这里有我喜欢的味道吗?
  所以我来尝尝看。”
  一旁的助理猛翻白眼,每天工作餐几乎都一模一样,对吃什么毫不在意的郁总,这会儿摇身一变成了大美食家?
  笑死人了。
  乌蔓一愣,点点头说:“您真的……好喜欢辣。”
  她摘下银冠,“您等我一下,我卸完妆马上就来!”
  她换回了常服,准备带着郁家泽去大理古城内转一转,她和助理之前吃过的那家餐厅就在古城内,不是什么老字号名店,只是她无意间在巷弄里拐进去发现的意外之喜。
  南门刻着大理二字的城楼亮着通明的灯火,他们从城楼下走进,被人潮冲挤着向彼此靠近。
  郁家泽很反感地垮下脸:“怎么这么多人?”
  “景区嘛,晚上人多吧……”
  乌蔓也有点被吓到,前两天白天来的时候街道还挺宽松的,没这么多人。
  她正要继续往前走,郁家泽忽然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手,自然地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
  “……?”
  乌蔓无言地看向他,郁家泽看着前方说:“人太多,你这小身板一冲就被跑了,必须得被我紧抓着。”
  他的手很冰,捂了很久的口袋也很冰。
  但那一刻,乌蔓觉得暖和。
  *
  乌蔓凭借着记忆领着郁家泽找到了那家餐馆。
  那是一家私房菜,外头有个小院子,夏天的时候老板就会支几把桌椅,客人们可以边吃饭边眺望远处的苍山。
  只不过如今是冬季,在大理这个季节虽然比起其他地方已经不算冷,但坐在外面吃饭还是有些勉强。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饭点,街道上逛的人多,餐馆内却冷冷清清。
  两个人在角落靠近院子的落地窗外坐下。
  郁家泽注意到店内的中心还有个小舞台,地上置着一把吉他和一个空椅子。
  乌蔓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说:“这家店有民谣表演,但只有客流量大的时段才开放。”
  乌蔓有点遗憾地说,“我两次来都那么不凑巧,听不上。”
  “这还不简单?”
  郁家泽起身走向柜台,和老板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气定神闲地走回原位。
  “等看着吧。”
  不一会儿,随着菜色一起上来的,还有歌手。
  乌蔓诧异道:“这是专门叫来给我们演唱的?”
  郁家泽笑着说:“小鸟,你要知道一件事——这世界上没有钱搞不定的东西。
  她不仅只为我们唱,你还可以任意点你想听的歌。”
  歌手闻言一脸黑线,连忙补充道:“但我也不是什么都会的……KTV也没有全部的曲目呢。”
  她的口音听上去有几分别扭,普通话并不是很标准。
  乌蔓好奇道:“你是港台的吗?”
  “对!”
  女歌手撩了撩头发,“我是香港人,以前都在铜锣湾街头唱,在那边唱腻了,就想来大陆转转。
  大理是我的第一站,结果这里太舒服了,我就一直没走。”
  乌蔓忍不住想起之前那一年多在三流歌舞团混温饱的日子,过的也是这么颠沛流离的生活。
  那个时候除了没钱其实都挺开心的,无拘无束,浪荡天涯。
  但没钱其实就是最大的问题。
  从某种程度上,郁家泽刚才说的话没有错。
  谁能免俗呢?
  女歌手再怎么自由,还不是今夜要为了几张票子单独为他们献唱,哪怕他们点两只老虎她都得装疯卖傻地接下去。
  乌蔓突生感慨,回过神来说:“我也不指定什么了,就请你唱你特别拿手的吧。”
  女歌手拿起吉他,调了下麦,看向院子外,沉思了一会儿:“苍山下雪了,我唱一首应景的歌吧,歌名叫《痴情司》。”
  她低下头,自弹了一段前奏,厚重的嗓音开唱道:
  “梦还没有完,大寒尚有蝉
  夜来冒风雪,叫唤着雨点。
  ……”
  粤语歌词他们并不是很听得懂,乌蔓只觉得旋律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悲怆。
  郁家泽却听得不乐意,一曲还没唱完就抬手示意女歌手闭嘴。
  “唱的什么东西?
  倒胃口。”
  女歌手顿时收声,乌蔓还听得挺陶醉的,见他心生不满,也不敢再说什么,和稀泥道:“那我们不吃了,去外面转转吧?”
  郁家泽的手跨过长桌,抚过她的眼角,暗示意味十足地说:“我觉得可以回酒店了。”
  乌蔓脸色一赧,低下头扒了一口饭。
  两人出了餐馆准备离开古城,路过复兴路,发现刚才如织的游人都聚集到了这里。
  皑皑的苍山脚下,这一条路满是粉色的冬樱。
  怪不得今晚人特别多,原来是樱花开了。
  天地间的嘈杂都远去,只剩下白雪与花海。
  乌蔓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扯着郁家泽的手说:“这儿太漂亮了。”
  郁家泽粗粗扫了一眼,不以为意:“不就是花吗?”
  “我第一次看见冬天里的樱花!”
  乌蔓仰起头,花影摇曳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我一直以为只有春天才会开,原来也会在这个季节开啊。”
  “只是这儿气温还可以,算不上冬天。”
  郁家泽没什么兴趣地猜测,“再冷一点肯定就枯萎了。”
  “但它至少现在开着呀!”
  乌蔓从地上捡起一朵从枝头跌落的樱花,吹掉灰尘,捧到郁家泽面前:“来,送你。”
  郁家泽原本要离开的脚步一顿:“给我这个?
  做什么?”
  “你马上就要回北京啦,那儿可没有这么漂亮的冬樱,留下这个,让它陪你工作。”
  “北京要什么样的鲜花没有?
  我买就是了。”
  “那也肯定是从大理的花店运过去的,干嘛让中间商赚差价呢!我们从原产地直接拿走。”
  乌蔓扒开郁家泽大衣的胸口口袋,将樱花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就算是在北京花店买的肯定也是温室的栽培种,不是这种纯天然的。”
  郁家泽掐了一把她的脸:“你就捡这种东西糊弄我吧。”
  他低头看着胸口的冬樱,脸上的表情似乎浑不在意。
  *
  郁家泽定的是第二天下午离开,在早上出发前,他还有时间再看一场她的拍摄。
  而这一天,正好是一场重头戏,乌蔓饰演的苗疆蛊女要给男主角下情蛊,下的方式就是靠接吻。
  在这之前,郁家泽并没有把关过乌蔓的剧本,他没那个空闲,也没有那个意识。
  毕竟之前给资源都是说给就给了,他也不在乎对方和谁演,演成什么样。
  他对乌蔓现在拍的这个剧本细节同样一无所知,只是知道个大概,因此走进片场的时候云淡风轻的。
  乌蔓刚完成妆发,有些奇怪地嘀咕着:“怎么今天的妆好像有点淡啊?”
  化妆师眼神往监视器前的男人瞄,心想还不是你的金主吩咐的。
  嘴上装傻充愣道:“导演说的这场吻戏妆容需要换个感觉。”
  乌蔓不知情地点点头。
  男演员那边也准备完毕,机器就位,准备开拍。
  郁家泽连日奔波还有点困,起得又比较早,此时眼睛微眯地坐在折叠椅上,硬生生地坐出了办公室真皮沙发的气势。
  他盯着监视器,一直微阖得眼睛在看着乌蔓和对方男演员的肢体动作越来越接近时,慢慢张开了。
  他立刻直起身,对着导演耳语了一番。
  导演面色一僵,拿出对讲道:“快,卡!”
  镜头前的两个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地面面相觑。
  但停下了动作。
  郁家泽一把拿过导演的对讲,沉声说了几个字:“乌蔓,你给我到房车里来。”
  他指名道姓地低念她的名字,声线透过对讲机,冰冷中又带着粗粝的杂音,不似人的语调。
  乌蔓听到这句话,即刻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她硬着头皮走上房车,触目所及郁家泽坐在房车的沙发上,指尖在把手上轻点,频率越来越快,突然毫无预警地将她拉到怀中,掐住她的脖子问:“你敢亲他?”
  乌蔓呼吸不过来,急促地回答:“那是……剧本……演戏!”
  “谁准你演这样的戏?”
  “……您没有……反对啊……”
  郁家泽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真的想在这刹那掐死这只小鸟的欲望。
  “我不说,你就可以做了?”
  郁家泽摇头,“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松开手,乌蔓咳嗽着问:“我不懂,您之前给的那些人,资源里也有吻戏的还有更大尺度的,为什么到我这里就不行了?”
  “你记性这么差?
  我跟你说过,她们是谁我都不记得,就算她们直接在戏里真做我都无所谓。
  但你不一样,你是我的东西。”
  郁家泽的额头暴起一根青筋,“我的东西只能属于我,不能被任何人碰。”
  乌蔓哑着嗓子,还在一边咳嗽地颤声问:“我在您眼里,就真的只是个东西吗?
  我的梦想,我的自尊,都不重要是吗?”
  “我有不让你拍戏?”
  郁家泽啧啧称奇,“我甚至还圆了你拿奖的梦,那不就是你的梦想吗?
  我难道没有成全你?”
  乌蔓哑口无言,感觉到疲倦。
  “今天的戏你可以照常拍,我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但前提是这个戏你得借位。”
  她猛地抬头:“借位……?!”
  他不容置疑道:“我已经做出让步了。
  还是你想临时被换掉?”
  “……”
  郁家泽垂首,描摹着乌蔓血色尽褪的嘴唇:“你要是还想在演员这条上走下去,有亲密戏的本子你该知道怎么做。”
  他俯下身,恶狠狠咬住。
  两人嘴唇相接的地方沁出血丝。
  他正要抽身,嘴上一痛,血腥味顺着乌蔓报复的回咬传过来。
  郁家泽染着血丝的嘴角带笑,一把翻身将她压住。
  “还不愿意?”
  他拉住她的大腿根拖到自己自己面前,“那今天别拍了。
  什么时候你想通了,我再放你走。”
  乌蔓面上浮现出一丝绝望,又被自己拼命压下去。
  一切都是她的选择,她怨得了谁呢?
  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虽然她当时以为,自己登上了一辆可以载着她暂时逃离眼下困境的船只。
  船只的确往前开了,却裹挟着她到了无人岛。
  从此,她可以预见生命的荒芜。
  *
  “xxxx年x月x日
  小鸟给我衔来了一朵冬天的樱花。
  太无聊了,想扔掉。”
  ……
  “xxxx年x月x日
  花扔了。
  把我气得不轻。”
  ……
  唐映雪翻过好几页日记,停在这页时,除了这两行字,还看到了一页早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的樱花瓣。
  鲜嫩的粉色早已模糊,死去的花瓣扁平又陈旧。
  但它的外层被包上了一层塑料薄膜,因此才保存得非常完好。
  唐映雪拿起它在飞机的看书灯下照耀,昏黄的灯光烘托出花的经脉,像一道已经停滞流动的血管。
  空调的暖风吹下来,已经成为标本的花瓣在她手中摇曳了短短一下。
  唐映雪一恍神,似乎看见了樱花还开在枝头上芬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