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鸟日记(三)
“xxxx年x月x日
有点后悔养这么一只小鸟了,就知道到处乱飞。”
*
郁家泽近来有些头疼。
乌蔓自从在他给完资源之后,就开始四处飞行,刚去完上海不久又去了重庆,终于从重庆返回后,还没消停两天,又接到了一个化妆品的品牌拍摄,地点在LA。
她兴奋得有些反常,知道消息的当天晚上跑来找他,说:“我明天就要出国啦!”
他内心隐隐不满,冷哼一声:“那又怎么了?”
跑来和我说你要离开好几天?
这只小鸟是不是有毛病。
“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她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又抑制不住的雀跃,“小周和我说您经常去LA,我想来问问您有哪些地方好玩吗?
或者有哪里吃好的餐厅?
我有一天的自由活动时间!”
郁家泽啼笑皆非,瞅了眼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心想自己到底养了一只什么小土鸟,出一趟国这事儿都值得拿来提前做个功课?
他冷淡地摇头:“没有,我去那儿都是开会,吃的工作餐,也没时间逛别的地方。”
乌蔓语塞,用一种似乎是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看得他额头青筋一跳。
到底谁同情谁?
这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鸟。
*
就在几日之后,机缘巧合下,他也同样需要去一趟LA出差。
但因为会议排得特别满,他根本没心思找乌蔓,两人虽然身在异国的同一片天空之下,却根本没有时间见面。
直到七月四日那一天,是美国的独立日,全部公休,他跟着被迫放一天假,还无法回国,隔天将继续进行未完成的会议。
无所事事的早晨,他醒得特别早,因为酒店的床太软了,他睡不惯。
窗外还尤其吵,即便是高层还能听到临街的喧哗。
他起身到阳台一看,模糊地看到街道两旁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空出一条道来。
从街的尽头隐约有一条队伍打着鼓吹着小号声势浩大地出现,最前头的几个人挥着美国国旗,红白蓝的软布在风中摇曳。
他在上头观望了一阵,眼见队伍越来越庞大,便打消了睡回笼觉的欲望。
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的空档,他忽然就想起了乌蔓。
那只叽叽喳喳的小土鸟不知道这几日有没有开开眼界,如果看到这一幕,大概又会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大呼小叫,以为自己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微微上扬。
他啜了一口咖啡,给乌蔓发去了一条短信。
“在哪儿?”
那边过了很久才回了一条。
“LA啊!”
“……”郁家泽头疼地揉了下太阳穴,“废话,我是问你LA的哪儿!”
乌蔓不明所以地说了个地点,他Google了一下,发现不在市区,而在远郊。
“怎么跑那儿去了?”
“今天也有拍摄。”
他这才反应过来,乌蔓那边拍摄的团队全部都是中方,才不管你独不独立,每一秒烧的钱才是王道。
犹豫了一下,看看这个远距离,他又打消了去探班的念头。
可是该干什么呢?
他站在空落落的巨大阳台上,LA的海风从沙滩一路飘向城市中心,从他的心脏穿过,又飘向未知的虚空。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他的发呆,他抬眼看了下来电显示,一股烦躁登时冲上天灵盖。
——老头子。
他任手机震动,对方比他更顽固,似乎坚持不懈地非要等他接通为止。
最后,他投降地按下接听。
“父亲。”
“美国不是早晨了吗?
怎么这么晚才接!”
“需要我提醒一下您吗,今天七月四日是美国的独立日,所以我休息。
现在不在工作时间,我不能睡晚一点吗?”
电话那头传来郁父的嗤笑:“我当然知道今天你休息,所以我才打来的电话!”
他顿了顿,“你今天也没事做吧,有几个学校你去实地考察一下,回来跟我汇报具体情况。
名单我等会儿发你。”
“您要投资学校?”
“当然不是。
晨阳快升高中了,但他成绩实在太差,留在国内花大价钱上个重点中学根本就是浪费。
不如提早去国外,反正早晚也是要留学的,早点在外面适应语言环境也好。”
“……所以,您是让我帮他看学校?”
“你粗粗扫一眼,告诉我个大概。
下回我会直接亲自去看的。”
他最后又补了一句道,“晨阳就是不像你那么优秀,不然哪那么多麻烦。”
郁父三言两语交代完,便武断地挂了电话。
郁家泽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层的氧气稀薄,所以特别不好呼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尖都在微微地发颤。
街道上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满载欢呼,与之相反的是阳台上独自站着的郁家泽。
他割裂地站在楼上,不论是楼下的世界,还是电话那头的世界,都如此格格不入。
*
郁父随后发过来一长串名单,真是满打满算精准地算计了他一整天的时间。
而其中一个学校的地址,他还觉得有点眼熟,就是刚才乌蔓发过来的远郊附近。
于是他将这所学校安排到了最后一个,结束之后已是黄昏,他顺道拐去了乌蔓的拍摄地。
到达地点后,触目是一块开阔的停机坪,堆满了各类拍摄器材,还有众多的工作人员,他在其中看见了赵博语,唯独不见乌蔓。
赵博语见到郁家泽也是一惊,连忙跑过来招呼:“郁总,您突然过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怎么,我还要提前报备吗?”
赵博语擦汗:“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在人群里梭巡一圈:“她人呢?”
“呃……”
赵博语用手一指,他顺着赵博语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向天空。
“……?”
“正在拍天上的素材,她跟着直升机飞去了,这会儿快绕完圈了,马上会回来的。
您再稍等一会儿!”
不一会儿,的确有一个小黑点逐渐靠拢,显现出直升飞机的形状。
乌蔓坐在里头,在即将落地的距离趴到了窗户上,似乎看见了他,惊讶地挥了挥手。
一股猛烈的风从直升机的周身四散开来,它落在了停机坪上,乌蔓从上头下来,小跑到郁家泽面前,睁大眼。
“您来出差吗?”
“如果我说来特意看你呢?”
郁家泽伸手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像在整理鸟儿的羽毛。
乌蔓被他骗到,似有动容,半晌憋出一句:“那这飞的太贵了,多不划算。”
怎么办,他又想笑了。
为什么这只小土鸟能这么傻气?
摄制组的人已经准备就位要往空中飞第二趟,还有一些镜头要补,准备喊乌蔓过去。
赵博语一看这一飞郁家泽又要等大半天,这可不是个事儿啊!
他脑袋一转,极有眼色地同摄制组商量了一下,凑过来对着郁家泽道:“郁总,您有没有兴趣跟着一起坐一坐啊?
我刚打过招呼了,直升机够大,再上去个人没问题!这上面景色可好了。”
郁家泽本来打算转身就走的,坐上直升飞机赏风景这种附庸风雅的事情向来不是他的爱好。
但瞥到乌蔓张望着他的神色,脚步竟不自觉慢了下来。
他插着兜,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一行人再度上了直升机,他和乌蔓一齐坐到后排,摄像大哥则坐到他们的对面方便拍摄乌蔓。
摄像机开机前,乌蔓拿出一块黑色的布绑住了自己的眼睛。
郁家泽颇感意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造型。
直升机腾空,乌蔓的神色随着摄像老师的一声开始而骤变,虽然她已经把眼睛绑住,似乎看不到很大的变化,但是她嘴角细微的上挑,面部轮廓轻微的改动,足以使整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郁家泽用手托着脸,饶有兴致地将眼神从窗外移到了她身上。
毫无疑问,眼前的小鸟远比外头无聊的风景来得更有观赏性。
直升机向西飞行,追赶着西沉的太阳,似乎要撞上那半个荷包蛋。
金灿灿的光线因距离的逼近越发耀眼,整架飞机都快被光所吞噬。
郁家泽非常受不了得眯起眼睛,躲进窗棱和光线搭起来的三角阴影里,这才感觉舒服一点。
而乌蔓却挺身而上,直视太阳。
人怎么能够直视太阳呢?
这一电光石火,他又在乌蔓身上发现了匪夷所思的一点。
是因为蒙着眼睛,才敢于直视太阳吧。
他惊叹于她的不自量力和初生牛犊,不知者无畏,可太阳强光并不会因为这份无畏给予例外的温柔。
这是莽撞。
摘下布后,她的眼睛一定会疼的。
郁家泽凉薄又笃定地想着。
果然,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去后,拍摄结束,乌蔓摘下黑布,嘶了一声,眼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生理性的泪水。
他没有取出怀里的手帕,任凭她流着眼泪,问她:“何必这么拼?”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我的事业啊。”
事业?
郁家泽对于从她嘴里吐露出的这两个字非常不屑。
这种出卖色相的工作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值得称得上事业的地方。
他们的功能不就是取悦于人吗?
那和商场柜台里摆放的货物有什么区别。
你要取悦那么多人,还不如只取悦我。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理所当然地闪过。
但他又觉得她郑重其事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可爱,伸出手指弹了下她的脑门:“有野心的小乌鸦。”
她没察觉到他言语里的毫不在意,还当回事儿地就着说:“没野心做什么演员呢。
我也不怕笑话,我的梦想就是能拿个影后啊什么的。”
说到后面又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小了下去。
太阳至此已经完全没影,天地间是层层叠叠的暮蓝色,直升飞机调转了头,准备返航。
在他们的飞机下头,是一片广阔的原野。
一帮美国年轻人开着敞篷车来到这里庆祝节日,车里满载了大桶的烟花、啤酒和彩灯。
他们支起了摊位烧烤,蓝牙连着hiphop,人群跟着节奏有律动地往烤肉上涂油,不一会儿浓烟四起,一株烟花混在其中,鹤立鸡群地冲上天空。
“噼——啪——”
有人点燃了刚垂下的夜幕,夜幕被烫到,卷起自己的一半身体,千树万树银花开。
直升飞机里的几个人被巨大的动静惊到,驾驶员甚至失神地多看了两眼,差点发生空中交通事故——事因是撞上烟花。
听起来还挺浪漫的事故,完全不忍让人苛责。
可惜,有个人不这么想。
郁家泽皱了皱眉,嫌弃碍事地冷冷看了一眼远处。
乌蔓为了看得更近一些,趴到他那侧,扒着窗户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突然放烟花呢?”
“为了庆祝独立日。”
“独立日……那就是今天才有啦!”
乌蔓身体更加前倾,整个人快倒进他的怀里,“我们现在离烟花好近啊。”
“凑越近看越会发现这是个无聊的东西。”
他丝毫不解风情地泼冷水,乌蔓撇撇嘴,拿起手边的黑布作势要给郁家泽盖上眼睛。
他微微后仰,盯着她含威胁意味地问:“你干什么?”
“既然你不喜欢,我也没法阻止烟花停掉,只能遮住你的眼睛不让你看了。”
她没有退缩,微凉的指尖覆上他凹陷的眼皮,布料柔柔地划过去,万花筒一般的璀璨光影变成了一片单薄的黑,盖不完全,隐约还能透出乌蔓窈窕的轮廓。
总觉得比刚才的阳光还令人刺眼。
他没有阻止她的动作,任黑布盖在眼上,等烟花起落的动静消失,他才慢条斯理地出声:“赶紧给我摘下来。”
乌蔓哦了一声,帮他摘下时,嘴角挂着一些古怪的笑意。
“……?”
他立刻觉得不对劲,刚刚给他蒙眼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坦白交代。”
他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声音立刻冷了八度。
乌蔓赶紧投降地举起双手:“真没干什么,只是刚刚拜托了摄像大哥拍了段小视频。”
她示意摄像大哥把机器递过来,把刚才拍的视频展示给他看。
屏幕里,一身黑西装的男人蒙着一块黑布,坐在窗沿边。
机舱内没有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烟火腾空,瞬间点亮了这片黑暗,赤橙黄绿青蓝,极为冲击的明亮像夜空的海浪,向暗处的男人席卷而去,淹没了他。
可他被蒙着眼,一无所觉地坐在原位,迸溅的星火从天际垂下,被他屏蔽,没有一处能近他身。
郁家泽看着视频里的自己,眉头皱起的弧度更大了。
“你居然偷拍我?”
乌蔓心虚地辩解:“难得你和烟花同框,做个纪念啊。”
郁家泽把相机扔还给摄影师,面无表情道:“可当事人根本不想回忆,有什么纪念的必要?”
他眼也不眨道,“删了。”
摄像师看了郁家泽一眼,又看了乌蔓一眼。
她的语气里隐藏着似有若无的失落,笑了下说:“那就删了吧。
对不起,我做多余的事了。”
光线昏暗的机舱里,气氛突然就冷滞下来。
乌蔓的手指抚摸口袋里黑下去的手机屏幕,没有告诉郁家泽,其实她的手机里还存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前置的自拍,她傻乎乎地怼着大脸在屏幕的镜头前比了个小树杈,背后是因为蒙上了一层黑布竟然显得有一丝乖巧的郁家泽。
这张才是她想拍的照片,摄影大哥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那一刻只是有一种冲动,想要纪念一下他们一起在直升飞机上和异国一场盛大的烟花偶遇。
人生里难得有这种不期而遇的时刻,一年只有这一天,恰好被他们撞上了,她觉得很有意义。
总会有这样一个人吧,哪怕是很无聊甚至是讨厌的事,却因为对方的加入而变得生动起来。
坏就坏在,她对于郁家泽而言……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存在。
是她自找难堪了。
直升飞机的后半程,乌蔓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而那张照片也仿佛从来不曾拍摄过,被不着痕迹地挪进了相册垃圾箱。
她一直以为郁家泽不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
但她忘记了一件事,当时她开通了照片自动存云盘的功能,因此照片在被删掉之前,已经备份在了云盘之上。
而在她把云盘上的照片清理掉之前,他无意间看到了。
照片里有点憨头憨脑的小鸟,和这一刹那被定格成底片因此永恒的烟花。
原以为根本不会再回想起来的回忆,就像那场烟花一般,轰然在他的脑海里炸开。
连散尽后硝烟的味道都那么清晰。
他想,如果小鸟可怜巴巴地来求他再陪她看一次的话,也不是不行,他会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
只不过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提起过。
他也就忘了这件事。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才再次一同看见了“独立日”的烟花。
只不过那是一朵用血色染成的,庆祝独立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