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母亲
这个问题，是绯玉丸无法解答的。
但少女却清楚，一株盛放在深海的樱花会是一种怎样的奇观。
抬头仰望着眼前亭亭如盖的花树，如云似霞的粉色花瓣一团团簇在枝头上，而穿过花海间缝隙投影而下的，却不是碧蓝如洗的澄澈蓝天，而是游鱼轻忽、碧波荡漾的暗蓝色海洋。
与周围五彩斑斓的珊瑚相比，只有大团樱色的花海颇显得有几分单调，其乔木特有的高大在一众低矮水草间也极不合群。
可在绯玉丸心目中，这株怎么看都更像是另类的深海樱树却是这座海渊城里最温暖、最美丽的事物，只消将手掌触上那粗糙干燥的树皮，就能想起当初她和明羽一同种下这株樱树时的场景，感受到那股仿佛从未消退过的暖意。
“羽大哥……”
轻声呢喃道，少女倚着樱树坐下，脑袋靠在了与柔软搭不上边的粗糙树皮上，抱紧了怀中冰冷森寒的蓝色太刀，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几下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这里做梦的话，大概会更容易梦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吧……
这样想着，少女将大脑放空，任凭自己沉入无边无际的深邃梦乡之中。
…………
绯玉丸是被喧闹声吵醒的。
“布洛妮娅，你看，我就说过这里很漂亮吧！？”一个满是得意的声音兴奋喊道。
“嗯。”一个平静的声音回答道，“这里是……”
“这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小岛，也许是从海渊城上剥落下来的。”另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解释道，“但这里很漂亮，就像是童话里的世界一样。”
“而且，那里还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樱花树呢，可漂亮了……”激动地说着，少女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样。
“……绯玉丸？”目光望向了小岛中那株极为醒目的巨大樱树，布洛妮娅也同时看到靠坐在树下的樱发少女。
“布洛妮娅，还有……二锅头女孩？”轻轻打了哈欠，目光看向了眼前的三位少女，绯玉丸声音里透着梦醒时分特有的慵懒。
“什么二锅头女孩啊？是伏特加女孩，伏特加！！！”见对方连自己和莉莉娅的组合名称都记错，萝莎莉娅顿时不高兴了，跺着脚大声喊道。
“但在神州，伏特加就是二锅头啊。”眨了眨眼睛，绯玉丸满脸无辜地道。
“是吗？”看到绯玉丸那确有其事的模样，萝莎莉娅不禁有些愣住了。
难不成，真是她冤枉对方了？
笨到这种程度，应该已经没救了吧？
看了眼如此轻易就被忽悠住的萝莎莉娅，布洛妮娅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没有跟萝莎莉娅解释的意思，布洛妮娅歪了歪头向绯玉丸问道。
如果没有萝莎莉娅和莉莉娅的带路，恐怕她都想不到海渊城里还会有这样一个地方，而同样是第一次来到海渊城的绯玉丸会有这么快就发现这里吗？
“我来看看这棵树。”手掌轻轻放在了樱树上，绯玉丸眸底涌现出浓浓的怀念之色来。
“这颗樱花树……”看着眼前繁盛茂密异常的樱树，布洛妮娅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旋即便意识到了什么，“是羽哥哥种下的？”
纵然她对生物学并没有太深的研究，却也知道樱花树这种素来生长在温暖地带的向阳乔木是不可能自然存活在海底的。
“嗯。”点了点头，绯玉丸并没有否认这一点。
“什么时候？”似乎是明白了绯玉丸的心情，布洛妮娅的声音放轻了几分。
“一年前，大概……是你们来桃花岛的时候吧。”手掌顺着树皮的纹路摩挲而过，感受着掌下传来的粗燥质感，想到那一次的深海探险，绯玉丸脸上不觉浮现出一抹红晕来。
“羽哥哥…他早就知道海渊城了？”听到绯玉丸和明羽很久之前就来过一次海渊城，布洛妮娅也不禁有些吃惊。
这种海底六千米的地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现的。
“毕竟，羽大哥他很早就跟逆熵打交道了……”闭上眼睛深呼口气，绯玉丸的声音泛着丝丝冷意。
尽管那段时间同逆熵的交锋是以明羽的优势而告终，甚至逼得me社彻底离开极东，但她却清楚明羽心中并无丝毫欣喜。
那些因为他的复仇而流淌的无辜之血，是明羽身上一直挥之不去的罪业。
以现在来看，那时的明羽未尝没有更好的方法，但彼时的他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太过冲动了。
绯玉丸会记住并同明羽一起背负这份罪孽，可也不会忘记引发这一切的那位逆熵执行者！
“这株樱花，很漂亮。”没有继续提及明羽和逆熵之间的事情，布洛妮娅真诚赞叹道。
虽然她有些怀疑幽兰黛尔这次的袭击与明羽有关，但一来萝莎莉娅和莉莉娅还在这儿，她不想在两人面前谈论太过严肃的事情。
二来，即便她能从极东联盟的信息网中找到一些明羽的踪迹，可以绯玉丸和德丽莎的表现来看，明羽此时显然正处于某种麻烦之中，不可能有时间掺和这件事。
而且，既然绯玉丸都在这儿，那就证明了明羽定然是她们这一边的。她实在想不出，明羽又怎么会和幽兰黛尔牵扯在一起。
“谢谢。”抿了抿唇，绯玉丸礼貌地道，脸上露出一个难得灿烂的笑容来，像是听到孩子被夸赞的母亲一般。
“这个石堆……”目光落在樱树前不远处的一个石堆上，布洛妮娅轻声地问道。
石堆很新，显然是不久前搭建起来的，位于珊瑚丛中环境幽美而静谧，顶端还放了一枚精美的贝壳。
看着这个明显带着悼念意义的石堆，绯玉丸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摇了摇头表示并非出自她手。
“伊莎贝拉…布洛妮娅姐姐来看你了。”跪倒在了石堆之前，莉莉娅轻声地道，一向有气无力的声音里透着浓浓伤感。
“很抱歉，布洛妮娅，没有事先告诉你。”开口说道，萝莎莉娅的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活泼，“只是，你难得来一次，我想让她们也见见你。”
“……”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石堆，布洛妮娅沉默半晌，才终于开口道，“布洛妮娅明白的，你没必要道歉，萝莎莉娅。”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同样在石堆前跪了下来，布洛妮娅轻声地问道，声音里有些疲惫，有些悲恸。
“大崩坏把世界搞得一团糟，带走了许多孩子，连孤儿院都不得不迁移了三次。”跪在了莉莉娅和布洛妮娅中间，萝莎莉娅冷静地道，语气中的悲意却怎么也掩藏不住。
“抱歉……”用满是沉重的语气说道，绯玉丸在布洛妮娅旁边跪下，将一枝开得正盛的樱花小心放在了石堆前。
作为大崩坏的引发者，明羽对这些生命的逝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身为明羽妻子的她自然也不能置身之外。
凝视着眼前的石堆，绯玉丸不由紧紧握住了手中的蓝色太刀，眸光深沉而坚定。
到了现在，她已经愈发能体会到这柄神之键所承载的重量了。
大崩坏带给这个世界的伤害实在太过沉重了，沉重到即便天命和逆熵出动全部力量也难以补救，更不要说是她一个人了。
明羽身上所背负的罪孽，早已是怎样都无法洗清了。
但哪怕如此，她也依旧有能够做到的事情，可以尽自己的努力去救下更多的人，去避免更多的悲剧。
这，就是她所选择的赎罪！
“你为什么道歉呀？”不明白绯玉丸心情的萝莎莉娅疑惑地道，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童真的不解，“虽然你是很厉害，但也不可能什么都做得到呀！”
“很厉害？”不由问道，绯玉丸有些不解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应该没有在萝莎莉娅两人面前战斗过吧？
“哼哼～”瞥见了绯玉丸的反应，萝莎莉娅轻哼几声，眼中有些得意，“以前在妈妈部队里的时候，我可是见过你战斗时的样子哦，一下子就能把那么大一头崩坏兽解决掉，比我们……比莉莉娅还要厉害很多呢！”
一边说着，少女将手张得极开，想要形容那头崩坏兽的体型之庞大，表达自己对绯玉丸的敬佩，顺便在对比时把自己摘了出去。
“笨蛋萝莎莉娅……”扶额长叹，莉莉娅已经不想理会自家这个笨蛋姐姐了。
“呵呵……”感受到了萝莎莉娅话语中的安慰之意，绯玉丸不好意思地笑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这个地方很漂亮，伊莎贝拉她们一定会喜欢这里的。”用重装小兔折了一枝樱花，布洛妮娅轻轻放在了石堆前，小声地道。
“嗯，一定会的！”郑重地点了点头，萝莎莉娅无比肯定地说道，“这里和雪原不一样，和孤儿院也不一样，是外面的世界，是看着就能让人感受到幸福的世界。”
不禁抬眸多看了眼萝莎莉娅，布洛妮娅眼中有些惊奇，这个家伙什么时候能说出这种话来了？
“这是妈妈说的。”嫌弃地看了萝莎莉娅一眼，莉莉娅毫不留情地拆穿道，“这些石堆也是妈妈和我们一起立起来的。我们告诉了她这个小岛，她也很喜欢这里。”
“……”一谈及可可利亚，布洛妮娅顿时变得沉默了起来。
对于这个她也曾唤做妈妈的人，少女的心底并不是简单而纯粹的仇恨或憎恶。
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孤儿院屋顶那总也扫不净的雪，那旧得几乎要断掉的扫帚，那不怎么美味的红菜汤，以及…那个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蓝发女孩。
以现在的条件来看，孤儿院的环境并不好，甚至完全可以用糟糕来形容。但在那个总是充斥着刺骨寒风的白色雪原里，那家条件简陋的孤儿院却是唯一能给她带来温暖的事物了。
也正是在那里，乌拉尔银狼那颗被冰雪凝固的心渐渐融化，少女懂得了亲情和友情的可贵，令她成为了现在的布洛妮娅·扎伊切克。
可是……每当她回忆起孤儿院的一切时，记忆的末尾总会是那个消散于虚空中的蓝发少女，会是那枚强行命令她伤害芽衣姐姐的芯片。
寒冷，温暖，亲情，背叛……布洛妮娅曾以为这些她早已忘却的东西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提醒着少女它们从来不曾离去。
而且，也正是它们，才铸就了她的现在。
见布洛妮娅陷入了沉默，萝莎莉娅和莉莉娅也不由闭上了嘴巴，绯玉丸自然更不会主动开口。
一时间，这座美丽小岛彻底陷入了宁静之中，只有海水涌动的波涛声遥遥传来，提醒着少女们时间的流动。
…………
“布洛妮娅？”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饱含惊讶的成熟女声忽地响起，打破了这片安静。
循声望去，布洛妮娅很快便看见了来时小道上的金发女郎。
看清了少女的脸庞，可可利亚一瞬间有些吃惊，但很快脸上便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没有理会可可利亚，布洛妮娅向一旁的萝莎莉娅看去，目光似有责备。
慌忙摆了摆手，萝莎莉娅示意自己对可可利亚的到来并不知情。
“……布洛妮娅要回去了。”起身，活动了下自己有些僵硬的双腿，布洛妮娅淡淡地道。
“不多待一会儿吗，布洛妮娅？”可可利亚劝道，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柔。
看着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灰发少女，可可利亚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去摸对方的头。
啪！
冰冷地将可可利亚伸来的手拍开，布洛妮娅的小脸上满是冷漠：“虽然布洛妮娅来到了这里，但并不意味着布洛妮娅就会原谅你！”
“布洛妮娅……”愣愣地看着这个满脸冷漠的少女，可可利亚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
“你对布洛妮娅做过的事，强行控制布洛妮娅大脑里的芯片伤害芽衣姐姐，布洛妮娅是不会忘记的！”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自己曾唤做妈妈的女人，布洛妮娅的声音透着西伯利亚雪原也难以比拟的森森寒气。
“是妈妈心急了，妈妈只是不想错过捕获律者的机会……”被布洛妮娅的视线逼得后退一步，可可利亚用缓慢而轻柔的语气解释道，脸上再无西伯利亚大军阀的刚毅冰冷，“你知道的，只要对律者的研究顺利……”
“布洛妮娅不知道！”大声反驳道，少女拳头握紧，声音里带着几分嘶哑，“布洛妮娅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你却还能够心安理得地说出这种话来！”
“你……是个骗子！”像是耗尽所有力气似的，布洛妮娅用力吐出这句话来，身体越过拦在面前的金发女郎向前走去。
绯玉丸一开始提出那个计划时，布洛妮娅还天真地相信自己的母亲不会是那样的人，甚至还因此跟绯玉丸大吵了一架。
可最终，当可可利亚的话语真的在少女耳边响起时，布洛妮娅才终于认清了对方的真正面目。
但即便如此，布洛妮娅也依旧无法忘记那座孤儿院，那双将自己带离雪原的大手，那份并不美味的红菜汤……那所孤儿院所带给她的温暖，是少女怎样也无法忘却的。
可对孤儿院的一切记得越清楚，那道命令带给布洛妮娅的伤痛也就越深。
像是裹着糖霜的刀子一样，表面糖霜愈是甜美可口，内里的刀子就愈是锋锐难当。
“既然你这么以为，那就这样吧……”身体微微颤抖，知道了事情的无可挽回，可可利亚也无力再辩驳什么了。
听到这句话，布洛妮娅的身躯也不由一颤。
她本以为对方会继续解释，向她说明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而是……
而是什么？
布洛妮娅不知道，但她希望事实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希望对方能给她一个更合乎情理的解释。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对方什么也没有说。
“布洛妮娅……曾经是那么地相信你……”最后扔下一句话来，布洛妮娅向前走去，身形踉跄却又坚定。
“布洛妮娅！”大声喊道，见对方脚步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萝莎莉娅也赶忙拉住了莉莉娅，同可可利亚打了个招呼后就急匆匆地向布洛妮娅离开的方向跑去。
抬头看了神情彷徨的可可利亚一眼，绯玉丸一时也没了讥讽对方的心情，摇了摇头叹道：“对你这样的人而言，力量与家人到底什么更加重要呢？”
说罢，少女转身便走，丝毫没有给可可利亚回答的机会。
毕竟，无论对方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
她唯一在乎的，只有布洛妮娅这个朋友而已。
“当然，是家人了啊……”看着樱发少女潇洒离去的背影，可可利亚低声地道，拳头握紧，瞪大的眸里满是坚毅，“所以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会把你救回来的，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