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胡桃不知道林向屿曾来过上海的事情,她脚伤痊愈出院的时候,还给林向屿打了个电话:“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好啦,好啦,”林向屿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你的提拉米苏、你的芒果千层、你的烤猪蹄,吃成猪了,可没人要你。”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胡桃没有听出他情绪不佳,照往常一样和他开玩笑,“追我的人可多着呢。”
  “是吗?”林向屿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翻着桌子上的论文,顿了顿,说,“有个人照顾你,也是好事。”
  挂了电话,林向屿的手指还夹着打印着论文的A4纸,他的目光却无法聚焦,脑海中想起自己曾经问胡桃,究竟怎样,才算是爱上了一个人。
  她回答说,等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她就在他的身边,他就在她的身边。
  突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许然然抱着专业书走了过来,叫林向屿?:“向屿。”
  林向屿回过头,恍惚地看着她。
  许然然问:“你看到我发给你的邮件了吗?就是上次提过的印度尼西亚的那个岛,据说最近有出现虎鲸的消息。我给教授提了申请,他愿意拔一点资金给我,资助这次旅程。我好开心!可以和你一起去潜水了!”
  林向屿看着许然然,没有说话。
  “怎么了?”
  “然然,”林向屿说,“抱歉,我们分手吧。”
  许然然的笑容凝固,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没有听清楚林向屿的话:“嗯?你说什么?”
  林向屿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林向屿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好像,一直以来都弄错了一件事。”
  “很重要吗?”
  “很重要。”
  许然然垂下眼帘,看到自己的裙摆,还有自己的鞋子,远一点,是林向屿的篮球鞋,火红的颜色,看起来又骚包又扎眼。“骚包”这个词自己是从哪儿学会的?许然然想了想,似乎是胡桃,她总是这样嘲笑林向屿。
  还有什么?许然然问自己,眼眶渐渐涌上泪来,还有什么是关于他的?
  良久,许然然才开口:“我知道了,但是……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她从书中抽出早已打印好的行程表,递给林向屿:“和我一起去看虎鲸吧。”
  转眼又是一个月,托和周珩几次莫名其妙的巧合的福,胡桃这段时间的生活确实比大一时丰富了不少,也出名了许多。不过她也因此更加讨厌社交网络,不再更新自己的状态,每次上网,也只是去关注林向屿的动静,他的每一条状态她还是都会留言,在每一张照片上点“喜欢”。
  她每天都勤恳而努力地活着,常常一个人走在路上,听着歌,看着人来人往,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至少她和自己的孤独相处融洽,各得其所。
  直到胡桃接到那通电话。
  当时胡桃正在上《西方文学鉴赏》课,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未知号码”,胡桃以为是骚扰电话,直接挂掉。
  可是打电话的人并没有泄气,又打来一次,胡桃弯下腰,躲在桌子下面,接起来:“喂?你好。”
  回答她的,是叽里呱啦一长串带着浓浓口音的英文。胡桃蹙眉,隐约听到“Mr.Lin”,她预感到什么,弓着腰从教室后门溜出去。
  等到了走廊上,胡桃不得不打断对方,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那头背景声嘈杂,信号很差,所以胡桃不得不重复了两次?:“Pardon?”
  对方放慢了语速,胡桃终于听清楚了,像极了每一部电视剧里那冰冷无情的台词,他问:“请问你是不是林先生的家属?他在潜水时发生意外,现在正在医院进行急救,希望能够有与病人相关的人在场。”
  而她是他在潜水前签署的安全责任书里的紧急联系人。
  地址是印度尼西亚的一座小岛,位于印度洋赤道以南,要不是林向屿曾经在电话里向她提起过这里,胡桃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听说这个地名。
  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到那里。
  胡桃魂不守舍,一路狂奔回到寝室,撞上出门扔饭盒的齐悦,被溅了一身的菜汤。她顾不得换衣服,赶忙上网订机票,从衣柜里扒拉出行李箱,往里面塞衣服,动作进行到一半,她却停了下来,跌坐在地上,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头人。
  齐悦走过来,担心地问:“胡桃,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什么。”胡桃微笑着眨眨眼睛。
  “要真没事的话,你怎么哭了呢?”
  这个时候,正好项洁洁和唐菀静推门而入,项洁洁看到胡桃,松了口气:“胡桃,你怎么课上一半就跑了,担心死我们了。喏,书包给你拿回来了。”
  “谢谢。”胡桃低着头,整理行李箱。
  唐菀静也瞧出了她不对劲,问:“怎么了?”
  “要出去一趟,”她说,“朋友遇到点事,我不在的时候,查寝和点名就只能麻烦你们了。”
  “什么事?严重吗?你要去多久?去哪里?”项洁洁问。
  “我也不知道。”
  胡桃露出苍白无力的笑容,她茫然四顾,看到自己桌子上放的笔筒,从高中用到现在,林向屿总喜欢往里面投硬币,说那是许愿池。
  而此时,他们相隔几万公里,他生死不明。
  如果真的有许愿池,那么她只剩下一个心愿。
  只求他平安。
  从上海飞去印尼的航班,绝大部分要在马来西亚的吉隆坡转机,中间有整整十个小时的等待时间。
  机场冷气开得过低,胡桃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被冻得嘴唇乌青。有善良的旅客拍了拍她的肩膀,胡桃抬起头,看到一名白人妇女,浅色的卷发和蓝色的眼睛,她递给胡桃一杯热咖啡。胡桃近三十个小时没有休息,双眼布满血丝,脸色惨白,接过她的咖啡,十分诚恳地说:“谢谢。”
  对方点头微笑,在胡桃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来?:“你看起来很不好。”
  “是吗?”胡桃手里捧着纸杯,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温暖。
  女人和胡桃随意聊起了天,胡桃虽然是英语专业,但是她的英文算不上流利,她此时脑子又乱作一团,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讲了半天对方终于大概明白了她此时的处境。
  “我每年都来这里,做义工,今年是最后一次了。”女人说,“我身体出了点毛病,以后要一直住在医院里。”
  胡桃很惊讶:“我很抱歉……”
  “可是我并不觉得太难过,能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已十分知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生活总不会只有苦难。”
  胡桃最后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凌晨。她在机场叫了一辆收费昂贵的计程车去医院,她的电话没有信号,只好去医院的服务台询问,有没有一名叫“林”的病人。
  护士还在电脑上进行搜索,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胡桃的肩膀。
  她猛然回过头,看到穿着黑色T恤的林向屿,他站在灯光下,高高瘦瘦的,影子缩成一团。他们确实有一些日子不见,此时此刻,他猝不及防地出现,胡桃觉得时间就此停滞。
  他面色苍白,眼眶通红,有气无力地驼着背,看起来很累。胡桃心疼得要命,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把疲惫全都刻在了脸上。
  林向屿走到她面前,从包里拿出手机,在上面打字:“你怎么来了?”
  胡桃终于回过神,时间一秒,滴答,她的心跳就一下,扑通。
  她抱住林向屿,在异国他乡,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此时已经是凌晨,万籁俱寂。林向屿见胡桃面色憔悴,嘱咐她不要再多问,先回到酒店休息。胡桃知道林向屿此时不欲多言语,见他平安无事,她心中的巨石落地,这两日马不停蹄的奔波和劳累,在这一刻终于席卷而来。
  胡桃睡得很沉,她做了一个梦。梦到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林向屿报的是跳高,她混在人群里给他做啦啦队。
  裁判口哨吹响,林向屿弯腰向横杆冲过去,天空澄澈,他身上的蓝色是地上的水,和天上的海遥相呼应。那一刻,胡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背跃过杆,她的世界也只剩下他来过的阴影。
  胡桃醒来的时候,才早上八点,她坐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隐约觉得不安。胡桃在酒店的海边找到林向屿,他蹲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远方的海。海岛临近赤道,一年几乎有三百六十天艳阳高照,偏偏这天天气阴霾,乌云密布。
  胡桃走到林向屿身边坐下,从包里摸出耳机递给他一只。林向屿摇头拒绝。
  耳机里传来周杰伦的歌声:“汹涌潮水,你听明白,不是浪而是泪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胡桃心底的焦虑越来越重,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那时候接到电话,他们说你在潜水时发生意外,我、我、我从上海赶来,以为你真的有什么不测。”
  林向屿的声带暂时受损,医生嘱咐他尽量不要说话。他拿出手机想要打字,胡桃早有准备,拿出一个黑色硬皮笔记本,递给他。
  林向屿写得很慢,胡桃转过头,耐心地等他。他的手指很好看,洁白修长,骨节分明,有一种蕴藏着无限力量的美丽。
  一会儿后,胡桃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这座小岛属于印度洋,偶尔会有虎鲸出现,林向屿和许然然就是为此而来。林向屿已经取得了高级潜水资格证,一连一个星期,天天都下水。最后一天,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在他们决定放弃的时候,听说有游客真的发现了虎鲸,于是他们决定再多留一天。
  在胡桃往后漫长的一生中,回想起这件事,她还是忍不住想,造化弄人。
  如果林向屿和许然然没有多留这一天,那么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截然不同。
  他们在潜水时遇到小型的海底地震,他的仪器失控,险些丧命海底。最后他被救生员从海底救起,警察在他下水前签署的安全责任书上找到了胡桃的电话号码,通知了胡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胡桃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她抬起头,却看见林向屿怔怔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里似乎住了一片海,海面平静,而海洋的深处却是波涛汹涌,他是如此深沉而哀伤,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胡桃。过了许久,胡桃终于听到了他沙哑的声音,他说:“然然死了。”
  不远处海浪拍打,乌云渐渐散开,能看见一束金色的阳光射下,仿佛在救赎众生。可胡桃却觉得如遭雷劈,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林向屿,耳朵再次嗡嗡作响。
  两年前,她母亲去世的那一幕重现在眼前,她站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上,听到医生说:“人死不能复生。”
  恍惚间,胡桃觉得自己的梦还没有醒。一定是因为自己太嫉妒许然然了,是的,她嫉妒许然然,可是她从来不肯承认,还总是虚伪地让自己去祝福。
  自己从第一眼看到许然然坐在林向屿身边的时候就嫉妒她,看着她顺理成章地走在林向屿的身边,夺走自己的心上人,怎么能不恨呢?
  一定是这样,她才做了这样一个恶毒的梦。
  生离死别,她比谁都要明白其中的痛。她跪倒在母亲灵堂里哭得昏厥的那日,还仿佛只是昨天。那是她第一次遭遇身边的人离世,没有想到,第二次,竟然是许然然。
  死亡究竟是什么?我们降临在这人间,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在向死亡迈进,那离开,究竟是结束,还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