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节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曾鸿听着老师的诗篇,不久又晕晕乎乎,完全无法领悟。
  他很自责,觉得自己悟性太差,愧对恩师的赏识。
  科举之前,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天才,在楚郡他有狂傲的资本。从小到大,他都比同龄人明显更有天赋,七岁就开悟法家,在楚郡辩法,未尝败绩。可到了京城,跟那些同样出众的各地才子一比,他顿时就没有那么出色了。一度他有些消沉,都不敢奢望能考中什么好名次,只求能中进士就算得偿所愿。
  直到被祭酒收为徒弟,让曾鸿再次燃起他是一个天才的骄傲,不然为何祭酒能看中他。这是祭酒啊,太学的传奇人物,也是天下有名的大儒。当年跟徐谦、孟曾一起,号称儒门三杰。
  虽然曾鸿是法家,但历史上不乏摆儒家为师的法家先贤。儒家是百家之师,向来因材施教,不会拘泥于学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拜师后,祭酒这个儒家高手跟他讲诗,但相信老师必有用意,他也就耐心学习。可是一早上毫无所获后,曾鸿对自己的怀疑又出现了,难道?
  他看了一眼祭酒,打消了怀疑:祭酒怎么可能看错!
  他已经不相信自己,转而开始相信别人,如果祭酒知道他所想,恐怕要吐血。
  ……
  刘知易就很坚定,相信自己相信的,怀疑自己怀疑的。他不相信儒家的道理,就是不相信,哪怕儒家的学谕站在自己面前,他也不相信。有道理就是有道理,没道理就是没道理。
  学谕跟自己讲了一篇中庸之后,出去又进来,这次十几个儒家上舍学子都进来了。他们盘坐一圈,开始听学谕继续讲学。
  刘知易马上感受到了更强烈的儒家气势压迫,十几个儒家高手的气势连成气场,刘知易感觉自己仿佛汪洋里的小船,随波逐流,随时都可能倾覆。
  但这艘船就是这么硬,任凭惊涛骇浪拍打,就是不为所动。反而祭出法家气势抗衡,相对儒家,法家简单多了,犯法就是犯法,合法就是合法,虽然也有模糊的边际,但只要用法理来辩,总是能辩的清楚的。
  儒家不一样,正说有一套逻辑,反说还有一套逻辑,让人摸不着头脑。
  又讲了一篇《大学》,刘知易非但没有领悟,反而法家真气在对抗中有所增益,变得更加坚定。
  《大学》讲的是修身治国的道理,但其中并没有严密的逻辑,什么修身才能齐家,齐家才能治国,治国才能平天下,这完全是悖论,之间并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其实似是而非。刘知易见过太多相反的例子了,太多成功人士,家里一地鸡毛。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术业有专攻,在事业上可能如鱼得水,可将精力都投入事业上,无法兼顾家庭,老婆跟人跑了,儿子性情乖张,这种例子太多了。唐太宗李世民,家庭关系混乱,杀了哥哥、弟弟,逼迫父亲让位,可谁能否认他在治国上的功绩?
  刘知易刚刚在心里将《大学》的道理否定彻底,房门又被推开,一个坚定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一睁眼,就看到儒家掌院,太学学正孟曾。
  起身拜见:“学生刘知易,拜见学正。”
  学正点点头,没有说话,默默坐下。
  一群儒家高手,围着刘知易继续讲经,这次是学正开讲。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这次讲的是儒家传播最广的《论语》,也是悖论最多的经典。这个世界的论语,记载也是先贤的道理,但这个世界没有孔孟,却有不少成为圣人的儒家大贤。论语记录的就是他们的言行,所以也是子曰。
  刘知易读过以前的论语,相比之下,觉得这个世界的论语更加驳杂,更加混乱。
  论语讲,一个孝顺的人就不会犯上,一个不犯上的人就不会作乱,所以孝顺是仁的根本。
  这句话逻辑上,刘知易不敢苟同。人性是复杂的,一个人在不同处境之下,做出的选择是截然不同的。推及到作乱这种大事,往往不由人。一个恶人只要法治健全,他就不敢作恶;一个好人,如果活不下去,只能铤而走险。
  儒家错就错在,提出一些道理,希望人们去遵从,而且试图从理论上证明这是对的。可事实上,儒家宣扬的那些道德,本质是修养,人可以去做,也可以不去做,并没有对错。人的许多行为,没有对错,只有适合与不适合。儒家讲了一大套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能那样做,往往还比不上不识字的妇人告诉小孩,不准做坏事,不然会被警察抓起来有效果。
  所以严格按照儒家道理做事的人,往往达不到想要的结果。儒家告诉大家说,一个孝顺的人不会作乱,有些郡王就喜欢用忠厚老实孝顺的人。鲁国国君相信了,所以听说吴起杀了自己的妻子,就不用吴起,吴起去了魏国,大败秦国;孔子在鲁国当权,一个小兵三次打仗,三次当了逃兵,孔子听说这士兵家里有老父亲,认为这个士兵孝顺,所以不治罪,还把士兵举荐给国君。所以孔子在鲁国执政,鲁国衰弱。
  而翻遍历史上那些有成就的豪杰,刘邦、曹操、李世民,这些人手下都有一帮性情乖张、劣迹斑斑的手下,却能容忍他们的劣迹,最后成就大业。崇祯皇帝容不下手下一点点瑕疵,重用一大群号称道德之士的东林党人,结果亡国。
  试图将道德跟能力挂钩,并加以证明,儒家这套逻辑错误太大。
  所以很难说服刘知易,但却让他很难受。因为学正、学谕和十几个儒家上舍生组成的气场,实在是太强了,压得他很难保持理智。不断受到各种儒家道理冲击,让他很想接受。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儒家说修身治国平天下,并把这些罗列成上下关系,只有修身才能齐家,只有齐家才能治国,只有治国才能平天下,这逻辑刘知易不认可,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内容本身他是认可的。一个人,提高自身修养是没错的,融洽自己的家庭是没错的,治理国家是没错的,平定天下更是没错的。但如果一个人有平定天下的志向,他应该努力去学习治国理政的能力,而不必然要先学会把自身道德提高到圣人水平,然后才去管理家庭,把家庭管理的井井有条,然后再去治理国家,把国家治理的国泰民安,然后再去争霸天下。这些内容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
  刘知易开始思考,一个人如果单纯想做个好人,那么可以选择修身养性,打磨自身的道德,这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人生选择;一个人成家立业之后,花费精力心思,将父母关系、夫妻关系处理的其乐融融,这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一个人立志治国、平天下,有这种远大志向,也值得鼓励,然后去学习治国理政的知识,去考科举做官。
  这些儒家宣扬的内容都很好,只是之间没有关联。
  如果一定要有点关系,那也应该是审时度势,根据自己的情况,去做最明智的选择。如果自己的能力很强,智商情商都很高,又花费精力学习了相关的知识,那就去做官,造福苍生;如果一个人能力实在不强,学习任何知识都一头雾水,那么学一门手艺,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至少能养活自己,上不给国家制造负担和不稳定因素,下不连累父母亲人,让他们为自己操劳。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学正开始讲君子如何修养的问题,刘知易依然不太认可。君子心怀道德,小人心怀土地,君子心怀法度,小人心怀私利。这没道理,一个君子心里有道德的同时也可以有土地,心里敬畏法度的同时,也可以兼顾私利。人是不是无私,跟是不是君子没关系。相反,一个活的没有自己的人,也可能给世界带来无穷的祸患,希特勒不抽烟,不喝酒,不好女色,不谋私利,却是一个人间的恶魔。瓦特、爱迪生这些人,抱着发财的目的,投入精力搞发明创造,反而带领世界进入了新时代。
  不过刘知易认可人应该做君子,心怀道德。但不能说一个人有私心,就不是君子。反之,一个人自私自利,只要他不害别人,那就不能说他是小人。君子和小人之间,是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不能简单的非此即彼,人是复杂的,不能简单分为小人和君子,上帝杀人的时候就是恶魔,恶魔救人的时候就是上帝,神且如此,更何况人。
  不能苛责每个人都去做君子,做君子是需要成本的,有些人不自私自利,不锱铢必较,他儿子今天的奶粉钱就没有着落;有的人只要手指缝漏一点,他的员工就可以多发几百块奖金,就可以少几次九九六。
  一个人选择公正无私,还是自私自利,只关乎选择,只要不违法就不该被苛责,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一切只关乎自己的选择,当你可以做君子的时候,就该去选择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这其实是你的幸运,当你无法道德高尚的时候,尽量选择别做一个小人,就已经很高尚了。
  一切关乎选择,选择的基础不是道德,而是能力,运气,资源,背景。
  刘知易被学正凝练的气场压的喘不过气,可他心中不服,你们凭什么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们有什么资格教我,在我被徐案无辜牵连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如果那时候我要怀刑,是不是就该站在原地等官兵抓我,然后被投入昭狱,屈打成招?
  没人有资格告诉我我该干什么,我有我的选择,我富贵的时候,我愿意做一个道德高尚的君子,我落魄的时候,我也可以铤而走险,对不公说不。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我的选择!
  刘知易激荡的气势,终于被压碎了,可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屈服,高喊一声,晕了过去。
  见到刘知易晕倒在地,几个上舍生愁眉不展,他们没想到这个学正看中的天才,竟然如此冥顽不灵,这真的是一个儒道天才吗?
  一个上舍生问道:“学正、学谕,是不是要给他灌顶!”
  这个上舍生已经精疲力尽,拼尽全力洗礼别人,对自己也是一种消耗。他已经坚持不住,此时只能让高手灌顶了。
  学正摇了摇头。
  学谕笑道:“他已经悟了!”
  就在刘知易晕倒前,破碎的气势中诞生了一丝跟儒家的融洽,他跟儒家产生了一丝和解。
  学正解释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有这句话,就足以成儒道大家!”
  这是刘知易晕倒前,高喊出来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