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院使讲学

  掌院没有回答,大概是不方便回答。
  李问寒代替他回答:“四时之疫,早有公论,乃邪气入体。应对症医治,不同时疫,用药不同。”
  刘知易点点头,不知道这跟同样的答案,一个判优,一个判劣有什么关系。
  李问寒继续解释:“这两份考卷,题目相近,一份是院中私考,一份是朝廷公试。判分不同,引起争论。我院以为,医治时疫,当以去邪气为上,是以判为劣,太医院考官公试,认为应补正气为主,所以判为优等。巧合的是,公私两份试题正好冲撞。双方僵持不下,考生不肯罢休。”
  太学有公私两考,关乎外舍学子能否升入内舍。如果两份考卷是不同时候考的,考生也说不出什么。可偏偏撞到一起,同样的问题,考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结果一个优等,一个劣等,因此不服。
  可这跟请刘知易来有什么关系?
  “那掌院和学长让我来是何意?”
  这次掌院开口道:“月底太医院院使来讲学。”
  刘知易还是不明白。
  李问寒直接点透:“这份考卷,掌院与院使有过沟通,无法一致。此次院使讲学,或许会借此宣扬补气为正道之邪说。”
  刘知易明白了,是关于医道之争。任何学说,往往都会产生分歧,这很正常。可是看到掌院和李问寒的态度,他觉得有些过了。
  他们说的补气和去邪之争,实际上是对疾病认识的不同观念之争。所谓邪气,其实就是病毒、细菌等一系列致病因素,所谓正气,指的就是人体的免疫力。一个人得病,尤其是疫病这种病菌引起的疾病,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病毒感染,一方面是免疫力低。
  至于是病菌为主,还是免疫为主,这其实没有意义。两种情况可能同时存在,不存在主次。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得病,肯定是身体出了问题,免疫力下降才会得病,因为一个完善的免疫系统,可以抵抗正常的病菌感染;但未必时时刻刻都是正常状态,免疫系统跟病菌的斗争,你来我往,互有胜负。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免疫系统技高一筹,可病菌在不断变异,总会出现一些免疫系统没接触过的变异病菌,这时候就会出现大规模的时疫,比如每年都会爆发的流感,既时疫。
  所以偶尔个人感染,别人都健康,基本上是个人免疫力出了问题,也就是的病主要原因是正气不足。针对性的治疗应该是补气。
  针对时疫,这种大规模爆发的疾病,那就是病菌出现了变异,免疫系统中没有相应的抗体。这时候主要致病因素,就是病菌,也就是所谓的邪气。此时就应该以去邪为主。
  这两份考卷,考的是时疫,刘知易认为,去邪气是正确的,但补气判为劣等有些过了,补气比较保守,给个中评才公正。
  突然刘知易闪过一个念头,这或许不仅仅是学术理念之争,而是根本方法之争。太医院坚持补气为主,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保守的。他们在皇宫为皇亲国戚看病,当然要保险起见,所以忌用虎狼之药。皇亲国戚,身娇体贵,小病小灾都会及时诊治,用保守疗法,问题不大。可是太学面向百姓,大多数百姓是看不起病的,都是到了不治不行的时候才去看病,因此针对性的打击病根,对老百姓更能起到作用。保守的治疗,一方面见效慢,老百姓未必负担得起,另一方面,对于重病患者,有时候就得要用猛药,得靠药,而不能靠免疫力,免疫力能扛得住的话,病人早就扛过去了,不会来看病。
  刘知易突然觉得这件事变得重要起来,不仅仅是意气之争。太学悬壶院和太医院是国家最高医疗机构,从这里得出的结论,会影响整个国家的医疗方向。假如太医院胜利了,那以后医学的方向会走向保守,更有利于有条件经常保健调养的权贵;如果悬壶院胜利了,那么治疗会朝着针对性治疗发展,针对不同疾病进行靶向打击,研发出许多新的药物和治疗方法,对穷人更有利,很可能就会挽救许多濒临死亡,免疫力已经彻底溃败的穷人的性命。
  想到这里,刘知易询问:“问寒学长的意思是,太医院院使如果讲学时候谈到此案,让我去驳斥?”
  面对院使,刘知易觉得他分量不够。
  李问寒道:“掌院是这个意思。”
  掌院是,他不是,态度很明显,他也觉得刘知易分量不够,掌院如果不能亲自出面,至少也得派出一个他这种上舍生去啊,派一个刚入学的外舍生,是悬壶院无人吗?
  掌院笑道:“没错,你很合适。你煮骨疗毒,正是治病去邪为上的明证。”
  原来还是因为这件事。
  不过倒也是,煮骨疗毒,就是直接杀死病灶,而不是增强免疫的路子。如果增强免疫有效,岭南郡王那样的武道高手就不会生病,那种人的生机已经是人类极限,他都得病,最后还得靠杀灭病灶来治病,很能说明靶向治疗的正确性。
  刘知易也觉得自己很合适,而且关乎医道发展方向,他觉得他有使命去跟院使斗胆辩一辩。
  虽然从内心来讲,增强免疫力(补正气)和靶向消灭病灶(去邪气)都是医疗发展的正确方向,可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还是靶向治疗更加符合更广大人的利益。
  刘知易用力点点头:“既然掌院信任,学生当仁不让!”
  那种复兴医道的宏大使命他不敢接,稍微影响一下医道方向的使命,他还是愿意试试的。
  掌院抚须微笑,不知道满意的是这个弟子的态度,还是对弟子本身满意。
  刘知易又追问一个问题:“月末太医院院使讲学。不知学生能否请院使大人一观显微镜,请院使大人亲眼看一看疫气。”
  掌院抚须的手突然停了一下,眼睛中露出一抹特别的神采。院使是三品医者,入微之境,可以凭双眼看见疫气。他只是四品,还做不到。这个学生讲的显微镜本身就能让四品以下的医者疯狂,如果能在院使讲学之日,让院使亲眼看看,太学普通学子,单凭肉眼也能看到入微之物,尤其是看到疫气,这是一个大大的下马威啊。院使应该很难下台,所以——
  “可!”
  掌院只说了一个字。
  刘知易马上拱手告退。
  见过掌院之后,研制显微镜的经费就不愁了,回来的路上,张景兴奋的缠着刘知易讨论细节问题。
  有钱,材料就不是问题,京师里什么都有,尤其不缺水晶这样的昂贵宝物,因为京城正是此类玩意最大的市场。制作显微镜,不需要多大的水晶,最核心部分指甲盖大小的镜片就行,一些王公贵族制作水晶杯的边角料就够做一台显微镜了。难的是加工,在没有精密机床的情况下,需要能工巧匠的一双巧手。不过太学对面就是皇宫,哪里的工匠可以在核桃壳上雕刻出一艘船,也有许多琢磨玉器的工匠,能将玉石磨成各种巧件,他们应该能够胜任。
  “最难的是找巧匠。皇宫里的巧匠,我们根本请不动。这事就让掌院去做,太学悬壶院掌院这个面子还是有的。”
  刘知易认为最大的难点还是在加工。
  张景点点头,信心十足:“刘兄放心。巧匠倒是容易,宫匠不行,还有墨者。”
  刘知易恍然,他都忘了,这是诸子百家的世界。还有一个百家之一叫做墨家,玩的就是工匠技术,他们还真合适,因为他们早就做过光学实验了,什么小孔成像,什么球面反射,说他们已经搞出了显微镜,但不肯公开,刘知易都相信。
  ……
  岭南郡王府,东阁,世子府。
  岭南王世子手里握着一只瓷杯,手指关节发白。
  “世子。王爷醒了!”
  这已经是下人第二次提醒了。
  “知道了!父王无恙,吾心甚悦。”
  世子面色冷峻,但是他爹病好了,他必须得高兴。
  下人又道:“那个给王爷看病的太学生怎么处理?”
  下人说完抬头看向世子,发现世子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心想那不长眼的小子死定了。
  世子啪一下将杯子砸碎。
  “治病有功。重赏!”
  什么?重赏!
  下人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试探道:“小的这就找人好好招待那穷学生。”
  世子寒若冰霜的眉目一瞪:“本世子说话你没听见吗?我说了重赏!”
  他爹病好了,他必须重赏。
  王府后园,静心斋。
  这里是一处四面环水的暖阁,王爷治病之后就被带到这里,休养身体。
  老王爷鹤发童颜,脸上褶子很少,身上肌肤紧绷,筋肉鼓胀,抬着自己的右腿,行动自如,毫无痛楚,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嘿嘿。”
  王爷已经这样笑了第三次了。
  “大哥。你刚醒,最好卧床休息。”
  一个清丽女子站在一边,她长着一双丹凤眼。
  老郡王笑道:“哈哈。死不了,你再给我讲讲他们怎么给我治病的。”
  丹凤眼道:“都说了三遍了。把你这条破腿骨头取出来,煮熟了再放进去。”
  老郡王摆动着小腿,嘴里啧啧两声:“绝了!”
  丹凤眼哼道:“大哥,该说正事了,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