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夺城
“饶命!饶命啊,叶护!奴婢这就给您换一壶新茶,这就去换……”伺候了他足足三年,并且曾经跟他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宠妾托亚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拼命叩头。然而,叶护摄图却始终不为所动,像一只即将老去的狮子一般,烦躁地围着桌案踱步。
棕色的奶茶,在价格高昂波斯大花地毯上缓缓流动。几名侍卫匆匆冲入,将宠妾托亚像抓羊羔一样抓了起了,倒拖着向外走去去。不多时,门外传来一声惨叫,求饶声彻底消失不见。然而,突骑施叶护摄图心中的烦躁感觉,却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他继续皱着眉头,用一双三角眼睛寻找任何可以撒气的目标。
周围的婢女们,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门外的侍卫,也都吓得连出气都不敢大声。唯恐将叶护摄图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头上,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人呢,都死哪去了,进来惊愕,把地毯换掉!”接连在屋子里转了二十多个圈子,摄图找不到新的发泄目标,将目光转向门口,厉声吩咐。
“来了,来了!”几名男性仆役答应着冲入,卷起价值数十吊,却被奶茶弄脏了的波斯大花地毯,就准备往外抬。叶护摄图,却嫌弃仆役们动作太慢,走过去,一脚一个,将仆役们踹得满地乱滚。
当最后一名仆役也被踹翻在地,摄图的心情终于痛快了一些。走回桌案旁,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将还没来得及撤走的铜壶拎起,嘴对嘴鲸吞虹吸。
这一回,他却不觉得咸了。直到大半壶加多了盐的奶茶落肚,才又站起身,喘息着询问:“济浊馆那边有消息么?斥候回来没有?已经两天了,为何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启禀叶护,斥候还没回来!济浊馆那边还没最新消息!”达干渠黎小跑着入内,躬着身子低声回应,“但济浊馆的城墙远比其他几城高大,又是拔悉部最后一座避寒的居所,唐军未必能轻易打下来!”(注:达干,官职名,相当于军师,参谋长)
“十天前,你也是这么说,结果呢?!”叶护摄图狠狠瞪了达干渠黎一眼,没好气地数落。
达干渠黎无言以对,红着脸低下了头。
十天前,唐军兵出疏勒的消息传到了姑墨,当时,只有叶护摄图一个人认为,情况不妙,并且力排众议向大可汗娑葛发出了警训。而他和姑墨城内的其余埃斤、吐屯们,却全都以为,郭元振只是做做样子给大唐皇帝看,不会真的冒险跟突骑施十部大可汗娑葛撕破脸。
并且,孤石山、岐山都易守难攻,只要驻守在两地的突骑施将领,能坚持到原本去支援遮孥的突厥援兵赶至,以郭元振软弱性子,肯定会不战自退。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却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唐军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接连夺取了孤石山和岐山,随即,又在野地里与两千突厥兵马遭遇,将后者直接正面击溃!
而两天前,又有新的噩耗传来,拔悉部撒昆赛迦被唐军阵斩,谒者馆也跟着丢失。情况比叶护摄图当初预料到的还坏,并且还在朝更坏的方向发展!
“娑葛那边,有给我的新指示没有!”叶护摄图此刻气儿已经消了大半儿,念在大敌当前的份上,并没有连渠黎一起打,而是主动将话题转到了另外的方向。
“没,还没。除了,除了五天前那封文书!”渠黎感觉到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变轻。继续低着头,不敢与摄图的目光对视。
五天前那封用快马接力送来的文书里,娑葛以大可汗的身份,狠狠训斥了摄图叶护。认为此人对大唐过于畏惧,所以才稍微听说点儿变故,就自乱阵脚。并且勒令摄图叶护,无论谁来攻打,都必须守住姑墨州,守住姑墨州内的粮草辎重。否则,就别怪他这个做侄儿的不顾亲情。大唐律法之中,对丧城失地之将如何处置,突骑施一定会原样照搬。
这封文书,导致摄图的情绪彻底崩溃。随后短短五天之内,他处死三名美妾,两名奴仆,还有一名嗓门太大,吵到他休息的小箭。将达干渠黎、埃斤克蒙、吐屯洛伦等下属和同僚,也动辄就骂个狗血喷头。
然而,无论如何愤怒,如何疯狂,摄图叶护,却始终没有勇气违背娑葛的命令,只管像疯狗一样逼迫着城内所有人,都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
“报,叶护,城里的汉人都集中到一起了。还有一千二百四十名男女,大部分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工匠、郎中和兽医。”议事堂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就像夜枭嘴里所发出的嘶鸣。
是摄图的心腹小箭罗布罗,此人在十多年前,曾经被唐军射瞎了一只眼睛。故而,心中对所有唐人都恨之入骨。巴不得战争永远打下去,直到突骑施兵马攻入长安城。
“关起来,从今天起,不要再给他们任何饭吃。如果唐军打过来,就将他们分批押上城头处死!”摄图叶护想了想,大声吩咐,仿佛是在吩咐管家准备宰杀牛羊。
“是!”小箭罗布罗兴奋地大叫,随即,拔腿狂奔而去。达干渠黎则听得心惊肉跳,将胆子壮了又壮,才冒着被摄图殴打的风险,小心翼翼地提醒,“叶护,如果当着唐军的面屠杀唐人,以后,双方就再没有讲和的可能了?”
“你以为现在就还有可能么?”叶护摄图猛地将面孔转向他,双手挥舞,声音里充满了凄凉,“我的好达干,自打娑葛攻向龟兹,咱们跟大唐,就已经不死不休了!”
“不,不是已经宣告过,只反周以悌,不反大唐么?”达干渠黎心里叹了口气,却强打精神安慰。
“你当大唐皇帝是傻子么?还是大唐官员和将领,个个都是郭元振!”叶护摄图撇嘴冷笑,连连摇头,目光中,充满了绝望与疯狂。
达干渠黎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讪讪地低下了头。数月之前,娑葛召集所有贵族议事,摄图曾经当着大伙的面儿,劝阻娑葛见好就收。可那时包括渠黎在内的大部分贵族,都站在了娑葛那边。而现在,龟兹城迟迟无法攻下,于阗和疏勒的唐军,又从突骑施人的侧翼和背后扑了上来。
“如果十天前,听闻疏勒那边的唐军杀过来,娑葛听我的话,退向碎叶,咱们突骑施,还有机会背靠突厥,寻找一线生机。”仿佛感觉到了渠黎心中的悔意,叶护摄图继续挥舞着手臂,连声冷笑,“而现在,哈哈,要么咱们全死在这里,要么让安西彻底脱离大唐,除此之外,绝对没有第三种可能!”
“咱们,咱们不会死在这里。咱们在城里的粮食和辎重,至少能吃上两年!”达干渠黎心里头打了个哆嗦,却不认为形势有摄图说得那么严重,“姑墨的城墙有三丈高,四门都带有铁闸。城内的各部武士加起来还有七千多,而敌军据说却只有三千出头。”
“周以悌呢,你把他算上了么?他十多天前,就跟阿始那忠节一道,抵达了三河口。只是突破不了特勤尼禄的阻截,所以暂时停在了那里。等到他跟尼禄分出了胜负,你说接下来他会向哪里发起进攻?!”叶护摄图继续双手挥舞,头发像久未梳理的马尾巴一般,乱蓬蓬地来回甩动。
“这……”达干渠黎再度语塞。
大唐太大了,唐人也太多了。单独对付牛师奖、周以悌、郭元振三人所率领的大军之中的任何一路,突骑施都胜券在握。然而,一旦这三路大军之中两路联手,突骑施人不依靠外援,就根本看不到任何获胜的可能。
而现在,西域的三路唐军却来了两路半!至于为何疏勒来的是半路,达干渠黎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然而,他却知道,有关郭元振是被迫出兵的谣言,绝不可信。否则,那三千唐军的战斗力不会那么强,士气也不会那么高涨!
“娑葛不听我的话,已经屠了碎叶。这里,于阗,俱毗罗,阿悉言的汉人,他也只留下了工匠、郎中和手艺人。”声音忽然转低,叶护摄图手扶自己额头,做追悔莫及状,“屠城的消息如果不传回长安,咱们还有希望通过郭元振,陈述当初起兵的缘由是被迫。屠城的消息传回长安,大唐皇帝必然恨咱们入骨。而汉人素来记仇,城里这些一千多人,虽然表面恭顺,一旦唐军杀到城下,他们肯定会想尽一起办法里应外合!”
话说得东一句,西一句,毫无逻辑可言。然而,达干渠黎却叹息着点头。
突骑施十部跟娑葛走到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杀不杀城里这一千多名手艺人,结果都是一样。
眼下,再向碎叶撤退,也已经来不及。而阿始那墨啜那边,在明年开春之前,却没办法派来更多援军。突骑施人想要逃过唐军的报复,办法只有一个,打败牛师奖,打败周以悌,打败背后突然杀过来的这三千唐军,彻底切断大唐与安西四镇之间的联系!
如此,继续跟大唐讨价还价也好,举族投靠突厥,或者举族投靠大食也罢,突骑施十部才有足够的本钱!否则,当初欠下多少血债,今后就得加倍偿还!
“明天一早,无论斥候回不回来,你守城,我带领四千弟兄,去济浊馆,救援拔悉德!”叶护摄图忽然又叹了一口气,随即,果断作出决定。已经不再年青的眉宇间,隐约又透出了他兄长在世之时的几分英武。
“不可!”达干渠黎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出言阻止,“从疏勒方向杀来唐军,未必像传言那样,只有三四千人!甚至,有可能都不是金山军。金山军的战斗力没那么强,郭元振用兵也没这么凶猛!”
这是他听闻突厥人在野战中被数量相差不多的金山军正面击溃之后,就在心里得出的结论。先前之所以没说出来,一是担心会影响士气,二则是担心判断再次出错,被摄图抓自己的小辫子。而现在,为了阻止摄图带兵主动出城与唐军野战,他只好选择实话实说。
“我也觉得不是金山军!”摄图的反应,再度出乎他的预料。笑了笑,咧着嘴摇头,“我甚至怀疑,郭元振那厮,花钱请了大食人来帮忙!但是,我不能继续在这里等下去,等着两路唐军在姑墨城下汇合。相信我,眼线咱们俩心里头有多乱,城内的各族武士们,心里就有多乱!”
“这……”达干渠黎红着脸站起身,郑重拱手。
不等两路唐军汇合,摄图还有机会将其分头击败。而一旦两路唐军汇合在一起,摄图就只能死守姑墨。以眼下城中将士的士气,达干渠黎真的没把握推算,大伙能守多久?
“还是记住我刚才的话,我走之后,只要唐军出现在城外,你就下令杀光城里的汉人,以免他们跟唐军勾结!”轻轻冲渠黎点了点头,达干继续吩咐。两手互相紧握,关节咯咯作响。
“我去巡城!”达干渠黎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凉。红着眼睛,快速转身,以免眼泪被对方看见。
突骑施各部,本来不必如此的。他们数年前就在郭元振的斡旋下,归附了大唐。大唐对待突骑施各部,也向来优厚。从未收取各部一文钱的赋税,还定期赐下各类粮食和药材种子,以便各部牧民能够自食其力。
而老可汗死后,一切都变了。老可汗的儿子娑葛在长老们的支持下,成功击败了摄图,登上了汗位。随即,就开始野心勃勃地准备将西域各族纳入掌控……
“叶护,叶护——”迎面有人冲入,差点跟渠黎撞了个满怀,
一股紧张的感觉,瞬间笼罩了渠黎全身。他用力抓住来人的胳膊,厉声呵斥:“别叫,镇定,怎么了,济浊馆那边有消息了?”
“没有,但是,但是,拔悉德埃斤,拔悉德埃斤带着他的族人,已经逃到城外了。请求,请求叶护放他和他的族人进姑墨避难!”小箭夫罗顶着一双熊猫眼,喘息着汇报。每一句话,都让达干渠黎的心脏,又缩紧一大圈儿!
“我去看看!”没等达干渠黎做出任何反应,叶护摄图已经推开了他和小箭夫罗,大步走出门外。
“小心有诈,咱们斥候应该早一步回来!”达干渠黎毫不犹豫跟上,同时高声发出提醒。
“我知道!”叶护摄图点点头,一边走,一边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此时此刻,无论双方之间曾经有过多少不快,都必须先放在一边。达干渠黎也将弯刀拔出来握在了手里,同时,招呼沿途能够看到的所有弟兄跟上。
当他和叶护摄图两个来到城门口,身后已经跟了两三百人。甚至还包括两名埃斤和一名吐屯。大伙按照官职高低,依次沿着马道登上敌楼,然后,手打凉棚向下张望。
夜色很黑,天空中彤云完全遮住了星光和月光。城外前来请求归附的人,体贴地打起了火把,以便让叶护摄图看清楚自己的面孔。
来得的确是拔悉部的埃斤拔悉德,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躺在一个羊毛编制的担架上,生死难料。站在担架旁边的,则是拔悉部的萨满古噜托,也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再往旁边看,则是小箭拔悉越班、拔悉丹罗、拔悉乌拉喝等大伙熟悉的拔悉部贵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绝望。
“叶护摄图,救命,救我拔悉部上下一命,我拔悉咕噜托愿意对着长生天发誓,此后,举部并入叶护摄图的麾下!如果违背,就让神明杀死我,将我的灵魂押到万年寒冰之下,永远不得解脱!”不待叶护摄图发问,萨满咕噜托双膝跪地,重重叩头。
“叶护摄图,拔悉部无能,丢了济浊馆。请你开门放我们进去,我等愿意举族投奔!!”小箭拔悉越班、拔悉丹罗、拔悉乌拉喝等人,也双膝跪地,苦苦哀求,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和绝望。
“叶护摄图,救命,救我拔悉部上下一命!”刹那间,城外拔悉部仅存的族人们,全都跳下了马背,对着敌楼连连叩首。
“济浊馆哪天丢的?我派去的斥候呢?你可遇到了他们?”叶护摄图不敢轻易相信,皱着眉头高声询问。
“前,前天!”拔悉咕噜托抬起头,声音里充满了惭愧,“我们没遇到任何斥候,我们战死了一半族人,才摆脱了唐军的追杀。沿途中,还多次遇到唐军的阻截……”
话音未落,黑暗中,已经传来了清晰的画角声,宛若虎啸龙吟。紧跟着,马蹄声也从远方传了过来,脚下的城墙和地面,都被震得微微颤抖。
夜幕下,不知道杀来多少唐军。绝对能将这千余拔悉部残兵杀个一干二净。当即,小箭拔悉越班和拔悉丹罗双双站起身,先默默向叶护摄图行了个礼,随即跳上坐骑,直奔号角来源方向而去。
两百多名拔悉部的男子,相继起身,跳上坐骑,紧随拔悉越班和拔悉丹罗身后,如同飞蛾扑火。很快,远处的夜幕下,就传来了厮杀声。从西南方吹来的寒风,隐约也带上了血腥。
“叶护摄图,开门放他们进来吧!求你了!”两名部落埃斤物伤其类,双双转过头,瞪着通红的眼睛祈求。
周围的其他部族武士们,全都红了眼睛,手掌压在腰间刀柄上,气喘如牛。
姑墨城中,属于娑葛本部的武士还不到四分之一。大战在即,叶护摄图不敢让各部武士离心。因此,咬了咬牙,果断沉声下令,“开城门,放拔悉部入内!”
“慢着,人和马都可以进来,让他们把兵器丢在城门口!”达干渠黎不放心,在旁边高声补充。
这个提议,立刻让周围很多人对他怒目而视。然而,叶护摄图,却果断采纳了他的建议。先让手下几个大嗓门向城外喊话,勒令投奔者不得携带兵器入城。待亲眼看到愤怒的拔悉部贵族和战士们,将兵器丢在了脚下,才又吩咐本部嫡系武士去拉开了城门。
几名亲兵抬着生死不知的拔悉德快步跑进城内,拔悉部小箭拔悉乌拉喝带着其他族人,垂头丧气地紧随其后。而拔悉部的萨满咕噜托,则站在城门口,催促所有人加快速度,以免追兵在杀光了前去拦截的族人后,再杀到城门口把大伙斩尽杀绝。
“拔悉德埃斤伤在哪了?快快,把他送到我的行辕里去,我给他安排最好的郎中!”知道自己的命令,容易让非嫡系的各部武士们寒心,叶护摄图主动从马道上走了下来,朝着担架上的拔悉部埃斤嘘寒问暖。
“没事,没事!”拔悉德挣扎着在担架上坐直身体,将手伸向旁边的火把,“多谢叶护摄图,我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小心,他不是拔悉德!”达干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带着如假包换的紧张。
的确不是拔悉德,刚才距离远,看着轮廓很像。而此刻,叶护摄图却能分辨出许多不同。特别是那口地道的唐言,绝非拔悉德这个土鳖所能说得出来!
凭借本能,叶护摄图果断纵身后退,将自己藏于嫡系武士的保护之下,同时,嘴里发出一声断喝,“他不是拔悉德,杀光他们,关城门!”
一颗铁疙瘩,从“拔悉德”手里飞起,拖着红星,落向他的头顶。“轰隆!”凌空炸裂,将他和他身边的武士,一起吞没在硝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