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安琪

  第三章安琪
  太平洋吹来暖风,顶住西伯利亚寒流。交通灯红变绿,街口人潮蜂拥而出。高婉怡追在肖劲身后气喘吁吁,他身体笔直,在低头行路的上班族中显得格外挺拔。
  同升是一所男女中学,校门后多出一片空地,始终得开发商觊觎,计划建一座通天楼,每层一户,每户一百二十尺,盖足九九八十一楼。
  路边的灯接连被集体吃错药的中学生毁坏,同升后门成一座空旷“坟场”,葬送你青春,一年又一年。
  隔老远就听见两方女同学对骂,一字一句都是经典,记下来明早就能用到电影里,一定大卖。
  一个说:“你个四八婆,又肥又矮,三寸丁外加矮冬瓜,丑都能double。”
  另一个说:“你以为你多好看?癞□□都靓过你,拜托照照镜子再出门。”
  再一个拔高音,“我顶你个肺,你才丑过癞□□!”
  接口的不甘示弱,“是咩?你骂来骂去就两句,给点创意我嘛。你讲粗口你都无Qualification啦低B。”
  两房人马一字排开,当先的红衣女必然是茵茵,自取绰号“中原一点红”用以打架惹事混迹江湖。她穿一件磨得发白的牛仔衣,衬衫系在肚皮上,露出深邃又“迷人”的肚脐眼,以及稍稍外凸的小腹,正扬起下颌瞪起眼,准备舌战群雄。
  “青蛙头,夹拐耳,鸡公嘴,系咪,成个老鼠咁,拾熟狗头!”
  “丑不过你啦港督千金!一开头又话自己几有钱,叫你同我比钱,你又唔敢比。”
  回呛的必然是传说中的“十三姨”,西港区十三所高中,数他风头最劲。
  说到底都是少男少女无事发癫,成日幻想是刀侠剑侠蝙蝠侠,游散街头只做一件事——出风头,反正杀人放火都有法律保护,有什么好怕?
  烟瘾又犯,他习惯性地弯曲食指中指,仿佛凭空借来一根烟在他指间慢慢烧。
  “喂,茵茵不用怕,你阿叔来啦。”高婉怡大声喊,在场少男少女齐齐回头,撞见个黑西装沉闷分子,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伸直,其余都放松,正拿大拇指挠头。
  茵茵有了依靠也同样心生畏惧,喊一声“叔叔”,保持基本礼貌。
  “十三姨”受惊吓,瞪大眼睛盯牢他。
  而肖劲只看见倚在栏杆上的少女,她换上高腰牛仔裤同boyfriend白衬衫,长发绑得高高,发带还留着一对兔子耳,无声无息招揽惊艳眼神。
  是江楚楚。
  她双手撑在身后,观“比赛”兴致高昂。一见是他,笑容立刻僵在嘴角,无逃跑计划,只想掏出镜子检查粉底是否脱落,眼唇是否花妆。
  其实青春少女哪需要学人涂脂抹粉?一个个皮肤鲜嫩嘴唇嫣红,少女两个字即可通杀,这三五年她必定无敌。
  肖劲不动声色,楚楚垂下眼睑。
  他走向刻意露出大片胸脯的茵茵,半道有个纹身少年装出个凶神恶煞古惑仔样,冲向肖劲。但由于身高差距,还需仰起头喊话,“你混哪条街,知不知道我是谁?见面不问好,找死。”特地露出他手臂纹身——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哇,简直是字头呢。要叫浩南哥还是山鸡哥?不知道还以为拍电影,谁叫他旁边那位硬挺好似飞虎队。
  肖劲笑了笑,转过身来正对这位纹身少年,对于青少年无处发*泄的荷尔蒙与神经质表示尊重。
  “我来找人。”
  “找谁?站哪边?”老天,一百六十三公分望一百八十脖子都要望断。
  他还是笑,伸出手攥住对方衣领慢慢向上提,校服衬衫变成大布兜,包着纹身少年小鸡仔一样的身体轻松离地。从左侧到右侧,一抬一放十几秒,轻而易举博得满场瞠目结舌。
  几个傻仔吞口水,哇哇哇,要不要跪下来拜码头,叫声大佬,带我见一见真江湖?
  只可惜他的黑色西装太老土,让人不由自主怀疑,到底是司机还是保全?
  顿时那些澎湃又灭了,就像地下放映厅的盛宴,至多三分钟,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少年,等你结婚就知道三分钟也弥足珍贵。
  他径直走向茵茵,走近她深红色嘴唇与凶猛浓密一对眉。
  这是当季流行,你不得不认可。
  “回家,你妈等你开饭。”
  没意外,说话就像要他命,多一个字都不行。
  楚楚双手环胸,站在流口水犯花痴的郑安琪身边,很是不屑。
  郑安琪双眼痴迷,正做梦,“上帝,居然是Barsix,居然走到我身边……”
  楚楚提醒她,“醒醒好不好?你的江湖恩怨都不管啦?只晓得看男人?”
  郑安琪反驳,“Barsix是普通男人?有没有搞错,他是极品中的极品。我二姨同我讲,Barsix劲过象拔蚌啊修女。”
  什么什么?她又听出一头雾水。
  同时,茵茵在做最后挣扎。
  “我还有正事——”
  他转过身对住“十三姨”郑安琪,“要打架?我替她。”
  一个个噤若寒蝉,少年人懵懂,又最擅长欺软怕硬。
  没人应,他再说一遍,“你妈等你开饭。”
  “噢。”茵茵把夸张的发箍从脑门上抓下来,跟在肖劲身后,亦步亦趋。
  江楚楚顿感无趣,同郑安琪说:“冤冤相报好难了。”
  可郑安琪只顾看她的Barsix先生,以及白日做春*梦。
  楚楚撇撇嘴,以为事情到此结束。肖劲靠近时低头看表,“还剩十分钟。”
  她皱眉,不明所以。
  他伸长右臂,缓过她后腰,她整个人都被他提起来,夹在腋下,稳稳当当往街口走。
  她长出一张白痴的脸,傻到底。
  郑安琪在背后扯着嗓子喊,“阿楚,要不要打999报警!”
  她还得回答,“不用,大只佬是我家菲佣。”
  喊完立刻熄火,沙袋一样挂在他手臂,颠簸得忘记挣扎。
  肖劲同她解释,“江太太强调必须在十点前到家,今晚洛阳道堵车,时间来不及。”
  真是好长一句话,真是催人泪下。
  茵茵躲在背后偷笑,江楚楚双耳烧红,脸都丢到太平洋,立刻双腿乱蹬,在他臂弯里胡闹,“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你会逃,我不好交差。”
  “自私鬼。”
  “嗯。”
  他坦然承认,夹着她穿过拥挤人群。途经一家宠物店,问老板,“给我一袋纯赤红虫。”
  “七块五,要不要蛋白?”
  “不要,我只养一只。”
  “这只?”四眼老板指着他腋下的江楚楚,半开玩笑。
  肖劲答,“不是,我的那只很听话。”
  “喂!”江楚楚不平,“说够了没有,到底什么时候放我下来?”
  “马上就到九朗。”肖劲将装着鱼食的塑料袋递给她,“等我回来这家店早就关门。”
  她简直是中邪,鬼使神差一样接过来勾在手里,替他家中比她更听话的一只鱼提“外卖”。
  査士丁尼大道连接九朗与天安大厦,由于陡峭弧度,常被摄影机认作河川瀑布,奔流于冷莹莹街灯下,尼桑同宝马都是他的五彩波涛,交通灯是调度室,行人成为迁徙的鱼。
  突然间尾后出现大鳄,十万火急命在旦夕,有小鱼回头看,啊,原来是大荧幕载着金融危机闷头追。
  肖劲提着她,提着鱼食,在浪潮中翻滚。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从高处向下,底端是一望无际的繁华,身后是数不清的寂寞凄清。
  他站在路口同茵茵说:“回家吃饭。”
  茵茵双脚站内八,扭捏着,“阿叔你不回家?”
  他看了看夹在手里的江楚楚,“我有事。”
  并且是麻烦事。
  他就这样带她走回天安大厦停车场,期间或有人回头,但人人都是面无表情,秉持了本市市民一贯的冷漠作风,值得嘉奖。
  到车边才将她放下,她头发乱了,手里还提着鱼食,没底气发不出火,只剩威胁,“信不信我炒你鱿鱼!”
  “信。”
  面对二十世纪最诚实的胸肌最大屁股最挺的男人,江楚楚被噎得无话可说。
  肖劲上下扫她一眼,没有过多表情,“换不换衣服?”
  楚楚咬咬牙,“换,衣服在十九楼我座位上。”
  说完一扭头往电梯口去,肖劲紧紧跟住,当她是死刑犯放风,一刻不能放松。
  补习班的课程还未结束,有不少人计划拼到十一点。
  她从后门进去,大肚皮女老师还在讲碳酸钙与二氧化硫的隐秘情史。她根本不抬头,进进出出旁若无人。还换肖劲站在门口冲女老师笑一笑,“不好意思,有急事。”
  “不……不要紧……”多看他一眼都面红,讲话结巴人呆滞。
  教室里一个个交头接耳,是少女怀春,都在问门口那位野兽熟男是谁。
  全世界只剩江楚楚沈着脸,抓出包袋就往长廊尽头走。这栋楼窄小,长廊最后仅设一间厕所,男女共用。
  她关上门,隔绝在内。
  他靠在墙边,听不远处朗朗读书声,同学们背公式、国文、单词、名人名言,个个怀揣梦想,将来要做律师、医生、企业家、科学家携手改造世界,与同升后门那一群扮大佬扮阿嫂的少男少女泾渭分明。
  即便没人愿意承认,但有些事情,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