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耳边风声叠荡,衣袍被风鼓动得猎猎声响。
燕宁觉得自己如同一个风筝,被人牵着飞起来了。
飞翔的感觉确实很爽,就是她有点儿晕车了。
她的腰腹被箍得很紧,脑袋上上下下地晃着,十分想吐。
不知道过多久,也不知道到底转过了多少个转角,眼前景物变换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旋即,腰间的力量一松。
燕宁脚底发软,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那个男人松手后,迅速向后退了几步,微挡住脸,将身子隐入黑暗里。
燕宁呆坐在地上,仍没有从刚刚命悬一线的危急中缓过神,掌心擦破了也浑然不觉。
她茫然抬头,看往那男子的方向。
他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袍子,与阴影融为一体,不过能依稀看出他身量高挑,略微削瘦。
男人半张脸被袖子挡住,只能看见他清透的眸仁,里面映满跳动的火光,明明暗暗,灼灼发亮。
“咳咳咳……你是谁?”
燕宁勒得胸闷,她按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话音落,那男人未答,只是垂下了眸子,保持静默。
燕宁又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又要救我?”
那男人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骨节泛白,喉结上下微动。
他的目光落在燕宁苍白的脸上,凝视了几秒,旋即撇过头,不再看。
片刻后,他干涩的声音响起,在幽深的暗道中荡开。
“我是齐陵。”
说罢,他迅速转身,飞身而起。
黑色的锦靴轻点了下地面,他如同低飞的燕子,消匿在了幽暗的暗道尽头。
不带一丝脚步声。
……
燕宁浑浑噩噩爬出了假山洞,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或许是暗道里二氧化碳浓度过高、也或许是刚才的一切太过惊心动魄。
燕宁脑子里乱纷纷的,一团乱麻。
钻出洞口,刺骨的冷风劈头盖脸打来,小刀子般刮在脸上。
燕宁被吹得清醒了些。
她扶着假山踉跄站起身,拍掉了衣摆上的泥土,以防别人看出端倪。
而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厢房的方向走去。
风很冷,还夹杂着冰凉的雪粒子,呼呼灌进燕宁的领口。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嘶——
掌心摩擦到粗麻布料,火辣辣的刺痛。
燕宁翻开手心,只见几道暗红色的伤口,渗着血丝,伤口周围粘着沙砾尘土。
应当是她在暗道里摔倒时擦破的。
眼前倏地又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样貌,清泠泠的一双眼,映着粼粼火光。
他说,他叫齐陵。
这可涉及到燕宁的知识盲区了。
她把上辈子的记忆、以及脑海中的剧情都翻烂了,也找不出一个叫齐陵的人。
或许在原书里他就是个小炮灰?
可是既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炮灰,两人又毫无交集,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难不成,重穿一次,自己绑定了个玛丽苏光环?
所有男人都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哐哐撞大墙?
燕宁被这古早味的剧情恶心到了,泛起一身鸡皮疙瘩,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燕宁又乱糟糟的思考了半天,怎么也梳理不明白。
最后,她轻叹一声,狠狠敲了敲后脑勺,决定不再去想。
或许……等到下次有机会再见到齐陵,她再把事情问清楚吧。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赶紧回去,把这枚玉佩仔细藏好。
这可是她的命根子,后半辈子的幸福全靠它呢。
想到这儿,燕宁按了按胸口硬邦邦的玉佩,脚下也加快动作。
***
时间一晃,距离燕宁上次去书房偷玉佩,已经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在这半个月里,霍筵很忙非常忙。忙到有几次他和燕宁在府里擦肩而过,却没有找茬儿,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没有霍筵时不时的搞事和刁难,燕宁的日子过得舒服多了。她每日早起先做两套广播体操健健身,然后就去浣衣房洗洗衣裳。
霍筵的衣物都是由心细的婆子来洗,生怕勾花了绸缎。所以,燕宁只用洗些丫鬟小厮的棉袍,十分轻松。
而且那些棉袍要么就是黑色,要么就是灰色,脏了也看不大出来,所以燕宁每次都是装模作样地洗两下,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摸鱼。
今日艳阳高照,微风沁人。
自从青杏死了、陈婆子残了,燕宁觉得后院的空气都无比香甜。
兴许是瞧见和燕宁交恶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从前那些欺负过燕宁的丫鬟婆子,全都换了性子。
看见燕宁就像耗子瞧见猫,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也不敢在平日里嚼燕宁舌根了。
霎时间,燕宁觉得耳根子清净不少。
此刻,燕宁正坐在竹马扎上,手上涂了层厚厚的鱼脂膏防水,提着捣衣杵,拍打着浸湿的衣裳。
灼热的光线炙烤在后背上,烘得人浑身暖和。
天气变暖,再加上燕宁每日按时敷药,悉心调养,手上冻疮也好了大半。拍打衣裳的动作也加快许多。
嗙——嗙——嗙——
声音响彻在后院,惊飞了枝头的乌鸦。
竹桃抱着一桶清洗好的衣裳,走到晾衣绳边,一边挂晒着衣裳,一边小声搭话。
“燕儿,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府里的气氛有点儿恐怖?”
竹桃是新调进浣衣房的丫鬟,平日里话不多,人也和善,燕宁对她印象还算不错。
她手里的动作顿了顿:“为什么这么说?”
竹桃:“你没注意吗?好几个晚上,我瞧见西边的角门,进来呼啦啦一大堆黑衣人,去了正院那边。好像是有什么军情机密要禀告…”
“军情机密……?”
燕宁停下了手里的活,微微蹙眉,心中暗暗思忖着。
按照原书剧情和上辈子的记忆,这段时间,边疆并无战事。那么霍筵到底在暗中密谋什么?
鬼使神差的,燕宁忽地想起那日在朝晖阁的书房,意外瞥见的那摞账本、梁家的账本。
冥冥之中,燕宁觉得霍筵的密谋,和梁家脱不开干系。
燕宁摸了摸下巴,开始回忆上辈子的蛛丝马迹,从前到后,缓缓梳理。
突然间她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事情。
燕宁记得上辈子,霍筵与肃国公梁郇交情不算好,甚至在朝堂上多有分歧。
再加上梁郇与燕承彰曾是同届的进士,算是同门同窗,所以,霍筵对肃国公府恨得咬牙切齿。
但不知从哪天开始,两人就突然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霍筵当时曾经上奏请求对北狄出兵,全朝文武百官每一个人支持。
唯有梁郇,朝会上大力称赞了一番霍筵的拳拳护国之心。
后来,霍筵起兵造反,十万大军直指京师走的便是水路——梁家掌管的两条宁杭运河。
梁家也因为从龙之功,被大加奉赏。
……
要说梁郇对霍筵的态度突变,是因为确认了眼神、彼此是对的人,燕宁打死都不信。
这两人之间必定有些猫腻。
燕宁下意识觉得,肯定是霍筵这个老阴批暗中拿捏住了肃国公府的把柄,才会让偌大的国公府俯首帖耳。
什么把柄呢……?
电光火石间,燕宁想到了那摞账簿。
种种线索,串联成了逻辑闭环,完整自洽。
梁家作为世家大族,收受贿赂、藏污纳垢不可避免。
或许…霍筵暗中找到梁家受贿的账本,借此作为把柄,要求梁家对他俯首称臣。
这样的话,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诶对了,竹桃,你知道肃国公府在哪儿吗?”
燕宁半垂下眼眸,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
“肃国公府…应当是在城西,据说那里有处温泉眼,每日烟雾缭绕的,将亭台楼阁衬得如同仙境一般呢!”
果然!
霍筵的暗卫每日潜伏肃国公府周围,搜寻线索,所以才会每日晚上,全都从西边的角门进来。
一切正正好好,线索全都对上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燕宁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机会。
作为一名专业拱火大师,她绝对要趁着肃国公府和霍筵还没绑成一条绳上的蚂蚱时,让两人之间掐起来。
霍筵若是和肃国公府对上了,必定元气大伤,再加上未来没有肃国公府的支持,他的造反事业八成药丸!
燕宁一想到霍筵机关算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时的无能狂怒,她就心情舒畅,能多吃三碗饭!
燕宁挑了挑眉梢,对着竹桃问道:“再打听件事,你有没有熟识的挑夫或者卖货郎?”
竹桃皱着眉想了会儿:“有一个卖绒花和团扇的卖货郎,据说很得京城贵女的喜欢。只不过,他的小物件都贵得很,咱们就算攒上半年的月例银子,怕是都买不起呢。”
燕宁摇头:“无妨,他何日会来将军府?”
竹桃掰手指算了一下,答:“就是明日!”
*
肃国公府。
一道水绿的身影慌慌张张,捏着张信纸,仓皇地跑进正院的书房。
此人是梁家嫡出二小姐,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梁玢。
她向来从容典雅,行为举止绝不出错,鲜少出现如此慌张的时候。
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她手里的这封信。
她跑上台阶,推开了红木隔扇门,来不及平复呼吸,立刻朝着端坐在桌案后的肃国公说道:“爹爹,我收到了章阳居士的信笺!”
章阳居士,是经世大儒,已经年逾花甲,许久没有出山了。
王公贵族们年年都派人去深山老林里寻找,妄图找出他的踪迹,可是许多年过去,派出的探子皆是一无所获。
所以,当肃国公梁郇乍然一听是章阳居士的信时,惊得站起身,连忙伸手,接过女儿手中薄薄的宣纸。
纸上只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请肃国公开府库,瞧瞧账本钱册,是否少了些许。另,霍筵此人深不可测,务必小心。”
短短几行字,直叫梁郇后背爬满冷汗。
章阳居士这话,明摆着就是暗示府库里的账本被人偷了!
那些账本可是记载了五年内,梁家通过卖官鬻爵获得的赃款,绝不能被人瞧见!
他连忙招手唤来小厮:“快快快!快去把府库里的账册全都拿来!!”
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梁郇摸了摸头上的汗,眼前阵阵发黑。但转瞬间,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玢儿,这信…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梁家二小姐,也叫梁玢,面色略显疑惑:“是一个卖绒花的卖货郎送来的。”
“卖货郎?”梁郇满腹狐疑。
“章阳居士若想传信,直接登门拜访便可,为何要假借卖货郎之手传信呢?”
“许是章阳居士不想现身京城,惹人瞩目。”
梁玢略作思索,试探着回答。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梁郇拿起宣纸,从上到下,把每个字都细细看过。
“章阳居士的一手行楷端正大气,可你看这纸上的字,歪歪扭扭,毫无笔锋可言。”
说罢,他将宣纸递给梁玢,示意她仔细查看。
“字迹确实奇怪。但父亲你看右下角的图案,是朵随手勾勒的五角梅。章阳居士在每幅字帖、每张名画后,都勾了这个图案。”
“此事,也只有拥有章阳居士字画的人得知。而京城中,章阳居士的字画全都在国库里。剩下宫外的两幅,全都在咱们梁府。所以五角梅之事,外人鲜少得知。”
“故而,玢儿觉得,这信很有可能是章阳居士送来的。”
闻言,梁郇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快去将汪先生请来,让汪先生瞧瞧此中的字迹,是否是章阳居士所书!”
小厮领命,慌慌张张往别院跑去。
但梁郇还未等他复命回来。
倏地,门外突然响起砰砰两声敲门声,两个小厮抱着一大摞账本,小跑进来。
这摞账簿是梁家将近十年来,所有收受贿赂、盈利谋私的交易记录,梁郇平日里从不拿出示人。
连梁玢也是第一次得见。
梁郇连忙走上前,从头到尾数了整整三遍。
霎时间,他脚底发软,额上冒出虚汗,心里也凉了半截。
那封信里的话应验了。
有两册账簿不知所踪,而偷账本的罪魁祸首……
梁郇紧紧捏着手里的宣纸,差点儿将它揉成一团。
霍!筵!
这个狗贼前两日还登门拜访,说是想和梁家联手,在今年的科举武试中暗箱操作,一同捞些油水!
没想到,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面上想要合作,实际上,却想偷偷摸摸拿捏住梁家受贿的把柄!
“父亲,该怎么办?”
梁玢此刻也慌神了,面色煞白着问道。
圣上最是讨厌中饱私囊的官员,每次发现,都必定狠狠发落。
若是这账簿被呈在御案上,就是板上铁钉般的证据,就算又贵妃帮他们求情,怕是也躲不过抄家灭族之灾了。
梁玢能想到的,梁郇也能想到。
梁郇目光霎时间变成阴冷一片,闪动着狠戾的光。
“不过是个根基尚浅的武夫,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死不足惜!!”
*
华灯初上,康平坊间的丝竹乐器声从远处传来。
街道两旁都是琉璃飞檐,精巧楼宇,衣着暴露的女子依在阑干上,持着酒杯娇笑嫣然。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叫人头晕目眩。
霍筵刚结束一场应酬,正坐在回府的马车中。
今日肃国公突然示好,想要邀请他去春月阁小酌些许,霍筵虽然厌恶烟花之地,但也不得不答应前往。
他虽然已拿到肃国公府的账簿,但还未核实完毕,暂且没法以此作为把柄和肃国公府交易。
故而,他必须先稳住肃国公府,给自己留出更多时间来挖出证据。
刚刚在酒宴上,梁郇一杯一杯地给他倒着酒,似乎格外热情。霍筵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浅笑着将酒一饮而尽。
身上有些热,头也微微发晕。
霍筵微微蹙眉,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口。
马车行驶进一处偏僻的胡同,周围的丝竹之声渐渐隐去。
霍筵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准备靠在软枕上,小憩片刻。
突然间,马车周围传来几声窸窣声响。
旋即,几只锋利的箭.矢带着万钧力道,从暗处射来,穿碎了薄薄的车板。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