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燕宁收回慌乱的心绪,仰起头,直视霍筵冰冷的目光,浅笑着怼回去。
“将军也好大度。”
“如此珍贵的神药不留着自己用,反而送给我。我真是受宠若惊。”
话音落,站在霍筵身边的卫九抖了抖,差点儿脚底发软站不住。
这燕姑娘真是个壮士啊,竟然当面和将军针尖对麦芒,还真是不怕死啊……
他觑了眼霍筵逐渐结冰的脸色,悄悄捏了把汗。
霍筵被回呛了一句,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已经隐隐升出些火气。
他目光冰冷似铁,背在身后的手也缓缓攥紧,骨节发白。
但须臾后,他轻笑一声,眼里的怒火渐渐平息,转化成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就是真正的燕宁,不是吗?
她父亲是个奸诈狡猾、心狠手辣的角色,作为燕承彰的女儿,怎么会是个唯唯诺诺的柔弱性子?
原来,从前的逆来顺受都是装出来的,还真是好演技。
燕宁瞧见霍筵唇畔的怪笑,只觉得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有预感,这个疯批估计又想出什么变态主意了。
她只见霍筵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薄唇轻启:“燕姑娘,三日前,你求我帮你打听一番燕家人的状况……”
燕宁皱了皱眉,想起了书中一笔带过的情节。
好像……前些天原身确实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袍角,哭泣着祈求他帮自己打听燕家人的状况。
霍筵顿了顿,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你两位伯父因为舟车劳顿,体力不支,意外染上了疫病,久治不愈,已经死在了流放北疆的途中。你的几位伯母,不堪受辱,吊死在了教司坊里……”
“而你爹,虽然已经被烧成了骨灰,但京城百姓们对他恨之入骨,不愿放过。他们将你爹墓牌推倒,将坟地烧成一片荒芜。”
“燕家上下,只剩下你的大兄和二兄,在北疆蛮荒之地苦苦挣扎。”
霍筵这一番话,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索命的修罗。
若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完,都要颤颤身子。
但燕宁面无波澜,丝毫没有反应。
第一,上辈子这些话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各种版本的,大同小异。霍筵疯逼起来,就自动化身鬼故事声优,对着她的耳朵播报燕家人的惨状,妄图借此摧毁燕宁的心理防线。
天天念叨别人爹妈惨死的状况,确实挺变态的。
不过,燕宁已经对此习惯了。
第二,这些人根本也不是她的家人。倒不是说燕宁冷血,只是和书中见都没见过的纸片人,实在没什么感情。
第三,燕宁的大伯二伯再加上她爹,正正经经的京城三霸,他们三个作恶多端,深受京城百姓的憎恨。死的时候,康平坊整条街都放了鞭炮。
燕宁自认为三观很正,对这三个人提不起同情心。
所以面对着霍筵的恶意恐吓,燕宁只是神色淡淡,朝他抿抿唇,未置一词。
霍筵瞧见她淡淡的神色,眯了眯眸子,心中渐渐升腾起疑惑。
他出声试探道:“燕姑娘似乎对燕家漠不关心?我以为你听到这些消息会情难自抑、掩面痛哭呢?”
害,霍筵真的是有毛病,非要看她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才算满意。
燕宁本来还想再回怼一句,但她觑到了霍筵黑得吓人的眸子,咽回了嘴里的话。
在他雷区蹦迪,蹦两下就过瘾了。
过犹不及,再刚下去,估计今晚她就要死于霍筵的暗鲨。
现在,她和霍筵还没有一较高下的能力,还需要暂避锋芒。
不就是想看她被吓得脸色苍白、哇哇大哭吗?
没问题。
燕宁立刻调整神色,换上了一副担惊受怕、楚楚可怜的表情,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狠狠掐了掐掌心,挤出几滴眼泪。
一边疯狂摇着头,一边死死地咬着嘴唇,她低声喃喃,声音哽咽,化作人形复读机:
“不会的不会的……我大伯二伯身体向来康健,怎么会突然患上疫病,不治身亡!一定是你骗我的,一定是的……”
“一定是你骗我,他们肯定会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
燕宁故作手足无措地扯着衣角,泪水噼里啪啦夺眶而出,满脸的仓皇无措。
很显然,霍筵看到了预期的效果,唇角不出意外地勾起来了。
他想,不管燕宁再怎么冷静镇定、机关算尽,到底只是个小姑娘,燕家就是她的软肋。
他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脸色苍白,眼圈微红,鼻翼轻轻地翕动,小鹿般黝黑的瞳孔里,洇着无尽的绝望和悲哀。
他突然想到自己十三岁时,瞧见全家上下惨死府中,房梁台阶上猩红一片时,也是这般的绝望无助、悲痛欲绝。
他那时还不知道一切都是燕承彰所为,自以为燕承彰还是父亲的至交好友,所以他跪在燕府的后门,求见燕承彰。
可是燕承彰没来。
只有燕家二小姐从后门乘着架马车缓缓驶出,她掀开车帘,垂眸看了霍筵一眼。
她的脸上天真安静,似乎一尘不染。
她瞧了瞧在地面上跪得笔直的霍筵,轻声嘟囔了句:“奇怪。”旋即阖上帘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张素白的脸,多少次午夜梦回时,都出现在霍筵梦里。
他发誓,要让那张白纸般的脸染上惊恐张皇、悲痛绝望,就如同当初的自己一样。
霍缓缓走到燕宁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燕姑娘哭什么?难道这一切不都是燕家人咎由自取吗?”
倏然发现霍筵走进,燕宁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握草!莫挨老子啊!
霍筵接着道:“杀人者,人恒杀之。燕姑娘没听过这句话吗?你爹、你大伯二伯都是罪有应得。”
诶呦还拽上文言文了。可把你牛逼坏了。
燕宁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屏蔽掉霍筵这些搞心态的话,接着专心致志装哭。
霍筵睨了眼痛哭流涕的燕宁,唇边挂着一丝浅笑。
他今日前来,无非就是来试探一番。
他很好奇燕宁的翅膀到底有多硬、胆子到底有多大,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给人下毒。
没想到,燕宁只是表面硬气,只能强撑着说两句呛人的话。
只要一拿燕家来威胁,她就立刻重新变回折断双腿的羊羔,只会哭泣求饶。
试探出这些,霍筵心下稍安。
他虽然喜欢猎物挣扎的感觉,他更想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他心满意足地转身:“卫九,走吧。”
随后,甩了甩袖口,大步离去。
燕宁用袖子半掩着脸,瞟了眼霍筵渐行渐远的背影。
直至看见他背影越来越远、化作小点。
她放下袖子,翻了个白眼,竖起根中指,对着那个欠揍的身影比划两下,然后,漫不经心地擦掉眼角的泪。
燕宁感叹,自己可真是个平平无奇的表演天才。
流泪哽咽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叫人看不出破绽,把霍大爷伺候得高高兴兴。
她抻了个懒腰,揉了揉脸上发僵的肌肉。
准备回房间补个觉。
听那几个小丫鬟的描述,陈婆子一时半会儿应该起不来床了,那她也就不用装模作样应付检查了。
那些差事都推给青杏干吧。
她走进院子里,发现青杏还窝在炭炉边烤火。
燕宁清了清嗓子,提醒道:“青杏,你把剩下的衣裳晒了吧。我先回去歇着了。”
青杏的身形僵硬一瞬,没有应声。
燕宁也没管她答不答应,直接打了个哈欠,转头就走了。
丝毫没有注意到,青杏死死盯在她后背上的狠戾目光。
*
是夜。
北风鬼哭狼嚎席卷过毛竹林,枯枝头上的乌鸦粗嘎的叫着,更显阴森恐怖。
密密麻麻的林子深处,有一盏橘色的灯。
灯光随着风声明明暗暗,将两个人的身影拉长。
密会的二人,是青杏和顺才。
“难道我要一直听从那贱女人的使唤吗?”
青杏歇斯底里:“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那你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顺才语气不善。
“反正我不管,我不愿意再受她的气了!一天天简直烦死了!”
青杏说着,伸出自己冻红的手背:“她天天使唤我干活,每天都要洗三大桶衣裳。你看我的手,都冻裂成这样了!”
顺才地睨了一眼青杏指节上的冻疮,心不在焉地应到:“我知道,你受苦了。咱们暂且再忍忍。”
“我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女人压抑着尖叫,尖锐恐怖,在竹林中阵阵回响。
顺才不耐烦地应付道:“咱们有把柄在她手里,尽量听话,别去招惹她。”
“我不忍了。我不想忍了。”青杏疯狂摇头,一边摇着头一边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不管,我要她死!我要她死!”
“你疯了?!”
顺才赶紧推了推青杏的手臂,提醒她别发疯。
青杏瞪着空洞的眼睛,盯紧竹林深处的黑暗。
片刻后,忽地回神,她眼珠瞪得突兀,唇边露出个诡异的微笑。
“你家乡是宁安县的吧?”
青杏一把拉住顺才的手臂。
“是…你要做什么?”
“我听说宁安县有一种果子,果子上寄生着一种可以毒死人的蜘蛛,对不对?”
顺才懵懵地点了点头。
那果子名叫紫罗果,一年四季都挂在树上,每颗果子核里都藏着只蜘蛛。
那蜘蛛很毒,听说碰过那果子的人都死了。
“我们可以用那蜘蛛……”
青杏比划了个划脖子的手势。
顺才没想到青杏真的动了杀人的心思,他突然愣住,瞠目结舌,被青杏的疯言疯语吓得不轻。
顺才可不想惹事,他摇了摇头,拂开青杏的手。
“我觉得…我们还是别…”
青杏猛地拧了顺才胳膊一把,打断了他的拒绝。
她猩红着眼,嘶哑的嗓音循循善诱:“若是不除掉她,明日死的就是我们……将军府通奸可是要打五十闷棍的,咱们必死无疑!”
“杀了她,就没人知道咱俩的事了。”
灯火幽暗中,顺才看着青杏宛如女鬼的脸,吓得打了个激灵。
他胆战心惊地吞了吞口水,艰难地点了点头。
*
或许是燕宁那日一番感天动地的痛哭取悦了霍筵。
一连五日,他都没找自己麻烦。
燕宁也趁着这段时间,仔细捋清了未来报仇的思路。
她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破洞的床帐,静静思考。
思前想后、绞尽脑汁了一个上午后,燕宁总算琢磨出一个可行的计划方针。
总体方案就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双线并行,借势而为。
燕宁和霍筵周旋了两年,也算比较了解他的疯批心理。
霍筵这个人吧,你若是一直退,只会让他觉得你软弱如一滩烂泥,肆无忌惮地欺辱你、折磨你,而且折磨完了还要啐你一口说真无聊。
但若是你时退时进,就会勾起他猫捉老鼠的兴致,他反而不会将你压得那么死。这样便有反抗喘息的机会。
天下男人,不管是疯批还是变态,只要是男人,都是这个道理。
轻易得到的不珍惜,忽冷忽热反而感兴趣。
燕宁早就看透。
至于政策第三条——双线并行嘛……
燕宁是准备一边寻找霍筵的把柄作为保命符,一边找个粗大腿抱抱。
反正硬刚她是不敢硬刚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硬刚的。
就她这小身板,刚一下估计就被霍筵一刀捅穿了。
所以,她必须得找个人来抱大腿,借势而为。
想通这些后,燕宁就开始眼神放空,脑子里飞快过着原书中的人名。想找找有没有哪位大佬和霍筵结仇过。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燕宁不介意朋友多一点。
砰砰——
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打断了燕宁的思路。
“是我,青杏。”
哦,自己手下的打工人来了。
燕宁收回思绪。
她从床上坐起身,随手披了件棉袍,对着门外轻唤道:“你进来吧。”
青杏手里捧着个布包,面露浅笑,缓缓走进来。
“燕儿,我给你拿来床新的被褥。”
燕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府里新做的褥子不是发给正院小厮丫鬟的吗?咱们后院的粗使丫鬟怎么会有?”
青杏:“本来是没有的,但我和管事的婆子关系不错,便悄悄要来了一床。”
“我想到你这屋里又阴又潮,便想着先给你拿过来。”
呵呵,你个臭垃圾坏得很,我信你个鬼。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燕宁盯着她手里的布包眯了眯眼,预感到布包里面的东西或许不正常。
燕宁心里多了几分防备。
但是她面上不显,依旧亲亲热热地对青杏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