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消失的童年
那跟一个训练出来会钻圈的猴子有什么区别?形成我条件反射的就是那颇具节奏的掌声和鼓点声。这是父母的骄傲,我能从一个病秧子成为现在活蹦乱跳的“费头子”,有得有失,算是老天公平。
上课对我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只是学知识,我能轻松地听懂,然后,就想出去玩,去在太阳下追逐蝴蝶,去掏蚂蚁,或者逮住一只大黄蜂,注意,一定是母蜂,头上有黄点的那种,脚上拴上细线,那就是我们的“活风筝”,会用来比赛。当我的头脑里全是这些愉快的东西,意识已经神游太虚。我就会盘脚坐在凳子上,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坐在课桌上,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举止,正如我控制不了自己头脑里那些液体,像古锦河里翻腾的浪花和相互碰撞的漂木,总有些出其不意的的东西出现。
我最喜欢的就是姐姐带着我和侯娟在河边去玩漂漂石,那坚硬的石头能在水面蹦跳着像舞蹈一般,那是我这个年龄能在大自然制造出来的唯一的奇迹。我相信,这奇迹和人生差不多,短暂的而急促,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我的漂漂石显然没有姐姐漂得远,但是比侯娟的远。为了更远,溅起更多的浪点,我学姐姐的方法,身体旋转一周再借力扔出去,脚下却没有站稳,石片是扔出去了,方向却错了,石片砍进了侯娟的的额头。从此,侯娟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痕迹,算是破相了,额头上是一个月牙形的窝。
母亲歉意地对侯娟的母亲说:实在对不起,波儿太调皮了。
侯娟的母亲说:娟儿的命本来就是波儿他爸救回来的,我们还没有报答呢。孩子破相易养,这都是命,要不,干脆结个娃娃亲?
好啊。这简直是说到了母亲的心坎上,如今侯娟的母亲自己提出来了,不如顺水推舟。
看来娃娃亲比侯娟头上的伤更能吸引人,两个母亲欢天喜地地聊着天,真把对方当亲家了,把侯娟的伤忘记在九霄云外了。
侯娟吃惊地望着她们,气愤地说,我不喜欢波儿。
母亲问:为什么不喜欢波儿呢?
侯娟说:他脏兮兮的,又调皮。
那一刻,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心里却想着:怎么不一石头打死她,或者把她打成一个独眼龙,电影里的坏蛋那种。
母亲显然很失望,无助地望着侯娟的母亲。
侯娟的母亲歉意地笑笑,带着侯娟走了。我看见母亲盯着我时那一脸的嫌恶神情。
波儿是典型的多动症。孙老师告诉母亲,要去看看医生。
母亲不以为然:波儿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孩子调皮一点是正常的,这不是病。
孙老师说:可他这样会影响别人上课啊。
母亲说:你不就是吃这碗饭的吗?娃儿就是要打,才有畏惧,才懂得规矩。
孙老师说:我不会打孩子的。
母亲吃惊地望着孙老师:不打孩子,还能教好书?
母亲和孙老师争执了一会儿,不欢而散,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兴致,我该干嘛干嘛,只是座位被调整到了最后一排。我挺高兴,我可以独乐乐了。孙老师不想管,不代表其他老师不管,上课总要点到我的名。被各科老师点名累计三次以上,陆海军作为班长就要执行纪律。
陆海军长得又高又胖。他是121林场场长的独儿子。场长虽然没枪,但比派出所所长官大,这是陆海军对我说了无数次的。陆海军的威信显然比孙老师还高,全班同学都怕他,因为他是真的会动手,孙老师只是一天叫喳喳的,并不会触及皮肉之痛。
课后,陆海军会把点名三次以上的同学留下来打扫教室,擦黑板,如果谁想跑,陆海军会像逮殃鸡子一般把人轻松地逮回去,作为惩罚,有时是打手板,有时是扇耳光,有时是做下蹲、做俯卧撑。
我不幸地被逮了回去,但我从来没有服过陆海军,因为他的成绩并没有我好,经常求着我把作业给他抄。我和陆海军厮打了起来,我捡起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头上,他是第一次遇到不听他的话的同学,气急败坏地拿起黑板刷,用棱角边砍在了我的鼻子上。一阵剧痛,我的鼻血出来了,糊在了脸上,他吓得连忙让我回家。
姐姐问我怎么了,我却不敢对她说。她便扯了一张报纸,揉了一个小纸团,给我堵上。
姐姐继续问道:是不是跟陆海军打架了?
我点点头,姐姐出门去找陆海军去了。
鼻血仍然止不住,浸透了纸团,不断地流下来。我干脆扯掉纸团,从碗柜里拿了一个洋瓷碗,开始接鼻血。
我心想,看能接多少?这操作从来没有见过,但是能接多少,毕竟是一件值得试一试的新鲜事。
滴滴答答的鼻血,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滴进了洋瓷碗,很快铺满了碗底,然后慢慢地上涨,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甚至还嫌滴得慢了些。就像电影里视死如归的英雄,比如刘胡兰,在敌人的铡刀前毫不退缩。
大半碗,少说也有小半斤,我觉得脑袋里的水好像放空了,鼻血也不流了。一阵倦意袭来,我摇摇晃晃地自己上床去睡了。
吃饭了。姐姐来叫我。
我头重脚轻地起来,晕乎乎地到了饭桌前。父母和姐姐已经在吃了。
今天的菜很丰盛,有一盆红烧血旺酸菜粉条特别可口。
饭吃完了,姐姐说了句让一家人再也无法释怀的话:这该不是波儿的鼻血?
母亲的脸刷地白了,她以为是人家送来的鸡血。
父亲不以为然地说:还好,没有浪费。
是陆海军打的。姐姐说,我找到他,但他父亲在旁边,否则有他好看的。
你做了什么,他会打你?母亲问我,显然气不过。
我却低头不语。
母亲气得要拉我去找陆海军家兴师问罪。父亲拦住了母亲,阴沉着脸,两颊一鼓一鼓的,重重的叹气。
你个孬种,只有被欺负。父亲说,打不赢,不要回来哭!
孬种还不是你生的。母亲恨了父亲一眼,然后拉着我去找了孙老师。不知怎么的,母亲和孙老师吵起来了,孙老师哭得一塌糊涂。父亲来了,又和母亲吵起来。其实,鼻血流完以后,我心里就没事了,可是,大人们有事了,他们不像小孩,很容易把事情想得复杂。这一切显然与我有关,我却无能为力,那是大人的世界,我理解不了。父母吵得很厉害,有很多人来围观,我也站在了观众里,观众里有陆海军,他悄悄地对我说:走去扇盒盒。
我也跟着去了,那是一种用烟纸折成的方块,用自己的盒盒拍别人的,能让对方的翻面算赢。
没扇两把,母亲过来了,一把提起我:你瓜娃子,咋没一点血皮哦!
不是看到我流了鼻血的份上,我绝对要挨打。但是罚跪不可避免,我跪在母亲的床边,听她絮絮叨叨地教训,那声音就像穿堂风,左耳进右耳出,一大股葱姜味的唾沫星子持续不断地喷在脸上,凉飕飕的。
母亲骂人有一套,能指桑骂槐,能旁敲侧击,能把陈芝麻烂谷子骂得花儿开,骂着骂着,自己还能伤伤心心地哭起来。而我,已经趴在床边呼呼大睡了。
没有人会惯着你。父亲告诫我,你自己不强壮,只有被欺负。
父亲从孙老师那里意识到了我的异常,不仅仅是身体的孱弱,还有意志力的薄弱,于是决定采用自己的办法来纠正我的行为、强健我的体魄,那唯一的方法就是他曾经在部队上进行过的军事化训练。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所有东西有序摆放,睡觉不用枕头,起床后,立即将被子叠成方块,走路目不斜视。静坐时间,用意念控制行为,不许东张西望。
每个人都有想当然的办法,特别是在教育孩子的方法上,都是以自己成长和经历作为蓝本,并毫不犹豫地施加在孩子身上。孩子长大真的不容易,靠的是投胎的运气。
训练效果明显,我的气质变了,言行更像一个男子汉了。母亲非常高兴。唯一不高兴的是父亲要求我吃饭必须在5分钟内完成,说这对孩子消化不好,应该细嚼慢咽。
父亲说:吃慢了会吃不饱。这是父亲在部队上的经验,虽然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年代了,但是5分钟的吃饭时间,是对一个男孩子性格、动作速度最好的训练,也没有证据表明吃快了一定会消化不良。
孙老师身上那好闻的味道和温柔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不仅如此,其他我能够准确分辨的味道也模糊不清了,这意味着我那神奇的嗅觉也就消失了,或者叫做恢复了正常人的水平。不知道是不是流鼻血的原因。我的耳朵也不能动了,原来可以随时把耳朵洞盖起来,不听那些不想听的东西。后来发现,这根本不管用,外面的世界不是自己想不想听的问题,也不是能不能思考、分辨的能力问题,听话、顺从才是所有人都希望的结果。
在课堂上,我慢慢地习惯了安静上课,头脑中那些神游的意念消失了,渐渐地我读书的声音和节奏,做操的动作和幅度,就跟大家一模一样的了。
这才是一个学生的样子嘛。孙老师给了我一个烤熟的洋芋,表示她对我的转变的认可。
后来,我认识了很多人,在谈及童年的时候,都有抑制不住的激动,都曾经有过与与众不同的隐秘的感官或者心理体验,后来在成长过程中却逐渐消失了。
也罢,在我的心性没有成熟之前,那些无法驾驭的“特异功能”会让我迷惑,那些灵光一闪、率性而行的东西,带给我的不是发现的激动和愉快,却经常带给我痛苦不堪的体验。因为这些功能和我们的接受的要求整齐划一的教育方式格格不入,和社会希望的遵守规矩、听话服从的成长方式格格不入。如今,那不仅仅是感觉器官部分功能的消失,是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认识到这点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忧伤。对我来说,眼睛里的好奇、天真、神秘的光芒被无情地熄灭了,意味着一个世界的消失,那个世界就叫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