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10

  2012年,秋。晴空万里,秋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梁梅儒坐在卧室的梳洗台前,仔细打量着映在镜子里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皮肤松弛,眼神浑浊,眼袋下垂,满脸皱纹和老人斑,干枯的白发在脑后挽成小小的发髻,整个身体由内而外都散发出腐朽迟暮的气息。
  这是她吗?
  她怎么这么老了?
  她还记得她16岁时的样子,皮肤雪白,乌发如云,眼神清亮,青春靓丽。那时候她是个无忧无虑不学无术的富家小姐,每天都是吃喝玩乐,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被一个才女抢走风头。可是她现在连那个才女叫什么都记不得了。
  现在想起她的前十六年,她自己都忍不住诧异,原来那竟是她吗?原来她曾经也那样浅薄无知过吗?
  窗外隐隐传来车的引擎声和琐碎的喧哗声,不用看她也知道院子里已经停满了车,客厅里也早已挤满了客人。
  因为今天是她的九十大寿。
  门外有权倾一方的政要,有雷厉风行的军人,有富甲一方的大商人,有桃李满天下的学者,而现在他们都为她来。
  她虽年老体衰,美丽不在,可是她却是今天独一无二的主角。
  做人能做到这份上,值了。
  她站了起来,仔细抚平大红色旗袍上的褶皱,挺直腰板,对着镜子露出一个雅致矜持的笑容,隐隐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采。
  她推开卧室的门,缓缓走进客厅,通身气派优雅古典,仿佛自民国穿越而来,那通身的风华没有因为年纪增长而消失半分,反而如陈年老酒般越发醇厚迷人。
  “妈,生日快乐!”
  “奶奶生日快乐!”
  “老寿星来了!生日快乐老祖宗!”
  “绿琪千岁树,杖朝步履春秋永;明月一池莲,钓渭丝纶日月长。梁先生生日快乐!”
  “祝老首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时间无数招呼声穿进她的耳朵里,她一一微笑着应对。
  这里的不仅仅有她的后代,还有她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她的目光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央穿过,突然定格在一位年轻人的脸上。
  这无疑是个新鲜面孔,梁梅儒之前从没有在寿宴上见过他。可是他的面孔却让梁梅儒很熟悉。
  他看起来斯文俊秀,温文尔雅,是典型的读书人长相。梁梅儒想了半天也没有在脑海里搜索到和他有关的记忆。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忍不住问道。
  “我们很早之前见过一面,不过您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年轻人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怀念意味,“我叫乐景。”
  ‘乐景。’梁梅儒慢慢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了什么,骇得她一瞬间变了颜色,“你是乐景?!”
  梁晓还从没有见过曾奶奶这样方寸大乱的模样,看她那青白的脸色她都怀疑她下一刻会晕过去,她连忙拍抚着曾奶奶的背:“曾奶奶,您没事吧?”
  不仅是她,其他人也呼呼啦啦的站了起来,把梁梅儒围在了中间,争先恐后嘘寒问暖起来。还有几人直接用狐疑警惕的目光看着被人群隔开的乐景。
  乐景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他没想到梁梅儒还能记得自己。毕竟当年他们也不过只有短短几面之缘罢了。
  他在这个位面从1938停留到了1942年,亲眼见证了华夏是如何反守为攻,如何艰难地从日本手中夺取失地,如何以压倒性的优势获得了战争的胜利。
  他,和那些足够幸运的人,终究等来了黑雾散去的黎明。
  战争结束了,留下一个满面疮痍的国家。
  但是他知道这个国家终究会在废墟中崛起,他知道这个民族将会如何涅磐重生,他知道这个国家的人民将会多么勤劳勇敢。
  所以他寄给了国家一封信。上面原原本本记叙了地球的华夏近代史。现在历史已经改变,他只希望这封信能给我党提供一些成功或者失败经验,能让华夏少走一些弯路。然后他就离开了这里。
  再次来到这里,已经是七十年后了,物是人非,他所认识的人大都已离去,只在史书上留下一个个冰冷的文字,向后人述说着那段传奇的过去。
  让他欣慰的是,这个时空的华夏在经过多次历史的拐点后,已经和地球完全不同了。
  没有大跃进和文革造成的国家发展停滞甚至倒退,这一次的华夏少走了很多歧路,经济和科技发展水平领先了地球上的华夏二十多年,经济总量和美国相差仿佛,专家纷纷预测至少在后年,华夏将会全面赶超美国,将提前进入社会主义中级阶段。
  梁梅儒虽然和乐景不熟,但是她是乐景认识的人中唯一还健在的,所以乐景通过维克多的混淆术成功地混进了梁梅儒的生日宴会里。
  梁梅儒这一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大风大浪,所以她很快平静了下来,挥退了扶着她的梁晓,越过人群快速走到乐景面前,皱着眉头仔细的端详他的长相。
  慢慢地,她的眉头苏展开了,看着乐景的目光似哭似笑,嘴唇哆嗦道:“是你。你回来了。”
  青年柔和下眉眼,从容一笑:“嗯,我回来了。”他云淡风轻问道:“生日快乐。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梁梅儒为青年目光里的脉脉温情怔了怔,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看过她了。仿佛对于青年来说,她不是德高望重的梁先生,而是一个需要他关心的小女孩。
  不过在他面前,她也的确算得上一个小女孩。
  她没想到还能见到他。
  第一次见面时,她还只有16岁,而他只是一个书店老板。虽然后来他和爸爸合伙做起了生意,但是对于她来说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罢了。所以最后她连他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真正了解这个男人的重要性,是在她53岁那年。
  那年她已经在党内身居高位,有权查看一些绝密资料了。
  可是要不是有她爸爸的关系在里面,她其实也是没有资格查看这些资料的。这份资料历来只有党内少数几个人知道,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秘密。
  也就是在这本资料里,她重新看到了那个早已在她记忆里模糊的书店老板,从而得知了他埋在水下的可怕身份。
  时空旅行者。
  民国抗战胜利,战后经济文化科技腾飞,国家做出的每一个复兴决策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史书上甚至都不会记载他的贡献,可是他的确是隐藏在华夏阴影里的无冕之王。
  他给了20世纪的中国一次作弊的机会。从此国家彻底踏入了快车道,中华民族的复兴势不可挡。
  她刚刚已经失态了,这里不少人都是人精,此时心里不知道都转了多少圈了,她决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这个男人,必须不存在!
  她摸了摸他的脸,脸上露出一个伤感的笑容:“你长的,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就连名字都很像。”
  顿了顿,她以老年人患有的平和态度回答乐景刚才的问题:“我很好。儿孙满堂,生活富足,还有这么多孝顺的孩子。”她眷恋的目光一一在那些熟悉的脸上扫过,笑容自豪极了,就算再精明的人也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实现了我的理想,所以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啦。”
  乐景问:“您的理想是什么?”
  “国家自由,人民解放,男女平等。”老人苏展眉眼,眼神一瞬间宛如少女时期般清亮动人,“我是何先生理想的继承者,何先生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现在我把这理想传播下去了,我有无数继承者,我的理想已经实现啦。”
  “何先生难道是何晓雯先生?”一旁的梁晓忍不住插话道。
  “对,就是何晓雯先生,她曾经是我的老师。”
  提起何晓雯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在座众人都不由得肃然起敬。
  当年何晓雯以一篇《去他妈的三从四德》吹响了女性解放的号角,一时间响应者云集。在她的号召下,无数女性投身于那场惨烈的战争,并在战后重建工作上发挥了无与伦比的巨大作用,身体力行践行平权的主张。后世史学界普遍把何晓雯先生视作女权革命的精神领袖和导师。
  既然说到了这里,梁梅儒看着小辈们好奇的目光,轻轻笑了笑,慢慢把她这些年的经历和他们娓娓道来。
  最后她不无告诫之意地看向家里的女孩子们:“自古以来社会对女人的要求都宽松很多。作为男人必须上进,必须养家糊口,现在更是要求有房有车,而女性则只需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嫁个好男人就行了。社会鼓励女人不必奋斗,鼓励女人好逸恶劳,贪慕虚荣,浅薄无知,这是圈套,这是陷阱!”她喘了口气,也没管在场一些男人尴尬的脸色,目光浮现一丝讥讽,“所以和男人相比,女人更容易不思进取,更容易堕落,更容易退回舒适的领域变成依附男人的米虫。”
  她深深看了一圈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把她们或思索或迷惑或质疑或不以为然的神色尽收眼底,她叹了口气,以一名先行者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告诫道:“所谓的女性独立,不仅仅是经济上的独立,更是思想上的独立。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了。”
  乐景看着这个忧心忡忡的老人,宽慰道:“那美好的仗你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你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你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必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
  梁梅儒愣了下,隐晦地说:“这句话,你我共勉。”
  虽然世人永远不会知道眼前青年的名字。但是在她心中,永远有一个公义的冠冕为他留存。
  梁晓看着两人这默契的模样,有点糊涂了。她之前自动把曾奶奶口中的故人替换成了初恋情人,并在心里暗暗揣测难不成这个小帅哥是初恋情人的后代?可是现在她看两人的互动又觉得不像。以她对曾奶奶的了解,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了,她还是看出她对青年的态度颇为敬重。以曾奶奶的资历,华夏能使她敬重的人寥寥无几,这个青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乐景站了起来,笑容慢慢和梁梅儒模糊记忆里的笑容重合,“既然你过的不错,那么我就该走啦。”
  梁梅儒怔了一下,想要挽留,却发现这其实是最适合两人的结局。
  她也站了起来,笑容怅然若失:“我送您。”
  乐景摆摆手:“哪有长辈送晚辈的道理。”他温柔地看着梁梅儒,“再见了。”
  梁梅儒心领神会,她低声回答:“再见了。”
  两人都明白,这一别,便是永别了。所谓的一期一会,不过如此。
  梁晓就见那位青年走后,曾奶奶独自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默。众人面面相觑,用眼神打着官司,默契的同时选择了聊起其他不相干的话题。
  就连那些在外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不敢打扰曾奶奶,毕竟曾奶奶现在虽然脾气好了一点,但是积威甚重,这些学生都曾经被她骂的狗血喷头过,此时看她心情不好,自然不敢触霉头。
  “抱歉,因为今天遇到了故人之后,难免失态了。”梁梅儒从沉默中走了出来,嘴角再次绽放出别无二致的笑容,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精神。
  这里的人哪里敢责怪梁梅儒,自然纷纷表示不碍事。
  “晓。”梁梅儒看向她最满意的孙女,轻轻说道:“放歌。”
  “什么歌?”
  梁梅儒双目微阖,肃容道:“《天耀中华》,最大音量。”
  就让这首歌,给那个人送行吧。
  “我是多么的幸运,降生在你的怀里,我的血脉流淌着,你的神奇和美丽……”
  乐景刚走出院门,后面便隐隐约约飘来深情的歌声。
  “天佑中华,天佑中华
  风雨压不垮,苦难中开花
  真心祈祷,天佑中华
  愿你平安昌盛生生不息啊
  天佑中华,天佑中华
  祥云飘四方,荣耀传天下
  真心祈祷,天佑中华
  愿你平安昌盛生生不息啊
  真心祈祷,天佑中华
  这是我对你最深沉的表达……”
  他缓缓抬头,明日高悬,风和日丽,是个好天气。
  天佑中华啊。
  青年闭目露出一个虔诚祥和的笑容,无声说道:“天佑中华。”
  风雨压不垮,苦难中开花。
  作者有话要说: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必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圣经。提摩太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