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新气象
“朕无意让先生听这些烦心事。”鸿曜不愿意多说。
国师府的书房按谢怀安的喜好布置,有透进阳光的琉璃窗、矮桌案和软毯。
鸿曜抱着谢怀安在暖炉旁烤火,旁边是睡到羽翼张开、趴在地上的胖胖。
“不烦,陛下有什么难处,跟我讲讲吧。”谢怀安蹭了蹭。
鸿曜按住谢怀安乱动的身体,半晌,开口道:“弹劾裴相和敲登闻鼓的人背后是不同的学派,想要试探朕对官学的态度。朕叫停了学宫的建设,也是打算想清楚了再行事。先生,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谁家的……天下?”谢怀安眨眨眼。
鸿曜笑了,亲他的侧脸。
“圣石降临之前,诸子学派争鸣,天下是大学士们的天下。大学士们门生无数,形成派系左右朝堂,朝夕令改的政令中有善政、也有呆政苛政,学子们学什么,要看朝上哪一派说了算。”
“天师执政后,又变成是天圣教的天下,大学生被坑杀得干净,学派散的散亡的亡,民如猪羊惶惶度日,学子只学圣教经义。”
谢怀安乖乖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鸿曜温声道:“朕谨遵先生的教诲,先生说所有人都要过上好日子,这天下,必定是所有人的天下。”
谢怀安的眼睛亮了起来,偷偷笑了。
鸿曜道:“既然如此,如果士农工商都要动起来,去争取他们想要的好日子。那么官学应当教什么、科举考什么?”
大景早年间科举三年一次,天师执政后改成了十年一次。年前正好是秋闱,皇帝叫停后没给出新的选官路子,直接任命调用。
不少隐居深山的学士后人坐不住了,纷纷揭了招贤令,四处走动打听起来,想要争取一个官学的位置,让自家学说恢复旧日辉煌。
谢怀安遇见复杂问题就开始犯困,靠在鸿曜的胸膛上闭眼睛:“陛下想怎么安排千碑窟?”
鸿曜道:“千碑窟倒是存着经典。但还像以前那样学,意义不大。毕竟是断代了。”
“有几家学派的后人找到裴修仪,结果到现在对先人的书怎么断句还没争出一个结论。这天下可能会诞生出新的大学士,但至少现在没有。”
“朕考虑过把天机学派的学说当做主考科目,他们讲究躬耕勤学、清苦为人、天下一家,又重视机关木作、实干救世……但他们轻律法,朕不乐意。朕宁愿被人指着鼻子骂暴君,该杀的蛀虫就是得杀。”
鸿曜叹了口气:“伯鸾的先祖擅长研究律法,可惜那小子一门心思扑在器图上,对家学没兴趣,喜欢工部。”
“这些没想好,一堆冒出来的隐士老头和几千太学生就得放着。都赶回去吧,有人是有真本事的。乱嚼舌根的杀干净了吧,杀了一个又会冒出来更多。”
“裴相现在也没工夫管这些,当前首要的事还是将天师取之于民的财富通过商路还于民,整顿物价。”
“唉,不该说这些烦心事扰先生清净,今天还好吗?看器图累着吗?”
谢怀安笑了,他回身搂着鸿曜,趴在鸿曜身上:“陛下……我有些不成器的小想法。”
建元元年三月上旬,大景迎来了一场特殊的考试:“学宫任教资格测试”。
揭过招贤令的学士们惊愕地得知,学宫分成了文院、数院、法院、农院、工院。
他们要是想传播自家学说,不论资历与年岁,先过了考试这一关再说。
所有学士一律安排进单间好吃好喝伺候着,书写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学术成果。若是先前有书稿亦可一并提交。
除此之外,脱离一线的大匠们亦被号召起来,系统性地梳理自身的经验成果,以传授教学。
有沽名钓誉的隐士当场就要发作,说救世的学说怎可与算账的、做工的并题,而且诗词歌赋居然不单列一院,而是归成了文院分支。刚一闹,就以扰乱考场之名赶了出去。
有真才实学的学者不动怒。他们仔细看过后,发现学院的设置不仅直接对应官署所需,也有钻研大道不问事世的专职。
也就是说,一旦入驻了学宫,他们不仅是建元官学的第一批夫子,更有机会相互讨教、精进苦读。
这场测试搅动了天下学术的风云。
主持的裴修仪忙的脚不沾地。
他要管起所有学士,并实时优化着学院的设置,增设后续的复试。
测试被谢怀安调侃为空手套白狼,以官学的名义招揽天下英雄,学院内具体设什么分科、教什么内容,他也不知道,全靠到底有什么人过来考。
至于怎么评判谁是真才实学?初步筛出几个最佳的,再给出翻案的机会让人互相评判、最终经过几轮辩驳选出最服众的人,让专业的人决定专业的事,俗称自己吵。
初试结果公布的那天,新都果然吵翻了。
报名文法院的学士多是百年前诸子学派的后人,他们引经据典驳斥对方为歪理,上头时差点撸起袖子。因为失去了权威饱学的大学士,涉及到自家学说时,学者们又会根据不同的理解重新吵。
数院的学士互相看不懂对方在研究什么,开始沉迷用国师府流传出来的数字建模型,解答旧有的方田粟米、方程式等经典问题,并探求新的谜题。
农工院的匠人正在愁著书,他们经验丰富但识字得晚,不一会在田头探讨起器械,打算做出能大规模播种和耕地的农机,配合新的农种。
此外,大景各地源源不断有学士手拿书稿,坐车或乘船赶往新都,要驳斥已经公布的成果。
初试到复试吵了一个月。
每天都有新情况送到帝王和国师案头,谢怀安看得津津有味。
裴修仪后来实在选不出来最服众的讲师,干脆设了好几个大坛,允许学士们开坛讲学,半年后再定。
这下不止是隐居的学士,全大景饱受天师荒唐的科举之苦,欲报国而无门的青年学子闻风北上。
连周伯鸾、裴君宝这种朝廷班子里早早被抓来干活的少年都被愈发精彩的辩驳吸引,请假去听。
玄机阁藏着的三千石碑被公布于世,在学宫后山建起了宏伟的碑林。
青年学子们上午听完讲学,下午又去抄碑文,有不明白的地方到处都是能讨论的人。
如此进行了大半年,新都的酒肆、客栈及牙行彻底火了,连带着大景的厨子、商人纷纷北上,工部刚修好的路差点被踏破。
弹劾过裴修仪的官吏掩面请辞,敲击过登闻鼓的投机学子在昭歌被人套了麻袋、最后穷困潦倒、沦落到街头乞讨。
得知学宫建设是国师的提案后,想拜见国师的学子排了长龙,将国师府视作圣地。
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打破知识垄断的车轮滚滚向前。
“学宫走上了正轨,也许大景各地的蒙学、私塾也会慢慢起来。”
已是初夏,谢怀安盖了一层薄被,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鸿曜:“陛下,等哪天人人都识字了,你会担心吗?”
鸿曜哼笑一声,拢着谢怀安说道:“担心被推翻吗?朕巴不得早点解脱,带着先生去逍遥快活。”
“怎么快活——今天礼部又有人弹劾男妃、要劝陛下纳后宫了。”谢怀安拖长了声音。
这半年,谢怀安身子越养越好,但他依旧睡懒觉不去上朝,凡是重大事项就称病。
称病一多,朝臣的脑补愈发不可收拾,坚信国师和天师对抗时受了难以治愈的重伤、卜算国运时付出了代价。
如此这般,鸿曜天天往国师府跑没人说什么,只当帝王对国师以师长待之,榻前问疾,事必躬亲。
只有礼部很纠结。皇帝打破的规矩太多了,祭祀也能简就简。他们为了不被取缔,不得不找点事做。
弹劾男妃、劝谏皇帝广纳后宫拥有子嗣就成了一项日常。
谢侍君的存在是朝臣心中的一根刺——
谁都知道皇帝曾大张旗鼓地找过谢美人,又听过谢美人传出的劣迹。如今帝王英明神武,国师如清风明月,朝廷运转也蒸蒸日上,眼看着盛世可期,后宫怎么能留无德无才之人?
何况皇帝几乎不住在新都的宫中,谢侍君独享深宫,也不知会生出怎样的异心。
谢怀安笑道:“飞鸾卫也太厉害了,到现在愣是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去。伯鸾也以为谢侍君独自被送到宫里住着了,前几天还忍不住跟我说道了两句。”
鸿曜干咳了一声:“这事朕之前问过先生……有两个选择,一是谢侍君的身份假死,二是先生再忍辱负重当一阵男妃,朕会将一切讲清。”
“不假死,我就占着位,陛下独宠我。”谢怀安故意用嚣张的口吻说道,翻了个身,背对着鸿曜。
谢怀安耳朵有些热,想让鸿曜顺着话接下去,捅明白他们之间亲昵火热、就差一层窗户纸的关系。
然而鸿曜误解了他的意思,顺着他的后背:“朕的错,先生别说这种自轻的话,委屈先生了。”
谢怀安无奈,又翻回去:“我没委屈,说实话还挺有意思的。朝臣弹劾的是以前的谢侍君,又不是我。不知道伯鸾要是发现真相,会不会气我没告诉过他。”
“不会,他会立刻跪地谢罪。”
谢怀安笑了笑,攥住鸿曜的衣角,低声道:“陛下到底怎么想的?我愚笨,告诉我吧。”
谢怀安到现在已经不想思考什么子嗣的问题了。
他想,就算鸿曜迟早会有后宫,他们迟早会因此大吵一架、分道扬镳,他都不在意。
这半年来,他跟鸿曜像老夫老妻一样相处着,又有热恋情人的热情,泡个汤泉、吃个饭喂个药都会险些走火。他心中的火焰每分每秒都燃烧着,快要迫不及待。
鸿曜沉默了一会:“先生,我在想什么是千秋万代。”
谢怀安:“是什么?”
鸿曜斟酌道:“眼下学宫已有了雏形,先生之前说的研究院启发了朕。”
“既然学宫有研究院,朝廷事务是否也可设一个?选出最精英的学士们,看他们能否脱离嫡长子即位的旧制,吵出一个皇帝能平稳禅位新制。”
“禅位……”谢怀安双眸瞪大。他没想到鸿曜年纪轻轻就在考虑这个。
鸿曜颔首:“我们总有离世的一天,天下总有为民请命、与先生理想一致的人,这些人应该成为掌舵者。”
“一时的盛世不是千秋万代,一场战乱、接连几个昏君一切都没了。应趁着大好时机创出更稳妥的新制,让今日的一切成为火种,燃烧出真正千秋万代的盛世……如此一来,朕的私心也可以早早提出来。”
谢怀安喃喃问道:“什么私心?”
鸿曜虚虚握住谢怀安的一绺发丝,轻吻着:“天天催朕纳妃的人可以停了。朕此生不立后宫,无需子嗣,只倾心一人……先生?”
谢怀安把脸埋在鸿曜身前,掩饰泛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