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水有理(一)

  眼见着他的左脚已经迈进门槛,冯古道手一抵门框,将自己的脚牢牢钉在原地,对着转过头的薛灵璧微笑道:“我饿了。”
  薛灵璧眨了眨眼睛,“你一天里有不饿的时候么?”
  “有。”冯古道道,“吃饭的时候,和刚吃完饭的时候。”
  薛灵璧:“……”
  宗无言指挥人在薛灵璧的睡房里摆了满满的一桌。
  面对满桌美食,冯古道吃得慢条斯理。
  薛灵璧在一旁帮他布菜。
  “你不吃?”冯古道看着他疲倦的面容,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能吃得慢一点,时间拖长一点。“你若是累的话,先休息吧?我要吃很久的。我去厨房吃也行。”
  “我不累。”薛灵璧面不改色地说着与脸色完全相反的话,随意吃了几口,就又开始往他的碗里添菜,“你多吃点,我不饿。”
  冯古道看着越来越高的小菜丘,有苦说不出,只好试探着转移他的注意力道:“皇上召你进宫是为了血屠堂的事?”
  “这是其中之一。”薛灵璧手中的筷子慢慢地停了下来。
  ……
  其中之一?
  冯古道心头一紧。莫不是袁傲策已经动手了?
  “魔教已经加入追捕血屠堂的行列。”薛灵璧眉宇间带着一股愁绪道。
  冯古道干笑道:“这不正好。狗咬狗一嘴毛,朝廷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侯爷应该高兴才是。”
  “你不怕魔教死灰复燃,更加壮大?”薛灵璧带愁绪专为隐隐的怒意,“袁傲策并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如今明尊已死,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来看,只怕很快会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当初袁傲策之所以没有杀他是因为想用血屠堂的手。现在血屠堂自身难保,无暇他顾,那么袁傲策极可能会亲自出手。
  冯古道垂头看着碗里的饭菜,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表情,“有侯爷在。”
  薛灵璧缓了口气,伸出手想去碰他的头发,但半途顿了顿,又转而搭住他的肩膀,嘴角微微翘起,“不错,有我在。”
  冯古道从他伸手的刹那就憋着口气,等落到肩膀后才悄悄舒出来,“侯爷说血屠堂是其中一件,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薛灵璧嘴角一撇,眼中的笑意瞬间无踪,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徐徐缩了回来,“是为了你。”
  “我?”果然是。
  冯古道说不出心中瞬间燃起的是喜是忧,但脸上的惊讶却表现得毫不含糊。
  薛灵璧一字一顿道:“皇上提议,由你接任魔教明尊。”
  ……
  冯古道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绕了一大圈,他终于绕到了原点前。
  前途一片光明,战果触手可及,他实在没有犹豫的理由。
  冯古道慢慢地、慢慢地收起心底刹那迸发出来的各种情绪,冷静道:“那侯爷又是如何回答的?”看薛灵璧的神色,结果怕是与他想左了。
  “你认为我会同意么?”薛灵璧冷然道。
  冯古道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越是靠近目标,越要步步为营。不然一招差池,满盘皆输。
  “皇上怕魔教做大,不受管制。他想起你是从魔教出来的,对魔教上上下下最是熟悉,因此想安□□回去控制他们,为朝廷所用。”薛灵璧越说神情越冷,“你从魔教叛出,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顶着明尊头衔,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魔教的人向来心狠手辣,胆大妄为,到时候怕是你的人还没有回到睥睨山,命就已经丢在了半路上。皇上此举,无异掩耳盗铃。”
  冯古道苦笑道:“但愿皇上能如侯爷所想。”
  薛灵璧目光落在他脸上,缓缓转柔道:“你放心。对于此事,我绝不妥协。”
  ……
  就是这样他才不放心。
  冯古道的笑容越来越苦。
  按他的设想,薛灵璧应该正好利用这次机会,顺手推舟地同意将他安插回魔教,以便打听老明尊的下落才是。他拒绝得这样决绝,却是大出他所料。如此一来,原点之前却是硬生生地多了一条鸿沟天堑!
  “侯爷。”宗无言出现在门口道。
  薛灵璧收拾心情,淡淡道:“何事?”
  “圣旨到。”
  “……”
  张公公双手捧着圣旨,不耐烦地看着侯府里的仆役进进出出地准备香案。
  任何人以他这个姿势坚持了半个多时辰心里都不会太耐烦。
  就在他实在忍不住,准备开口催促时,薛灵璧和冯古道终于穿着官袍一前一后出现了。
  准备香案的仆役们齐齐松了口气。一件复杂的事情在半个时辰内完成是难,但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坚持半个时辰也难。
  “见过侯爷。”张公公立刻堆起一脸笑容,“请恕咱家有圣旨在手,不能行礼。”
  薛灵璧冷着一张脸,慢慢地走到香案前。
  张公公见他面色不悦,也不敢多说,端起架子摊开圣旨道:“雪衣侯薛灵璧、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冯古道跪下接旨。”
  不管情不情愿,在皇权面前,薛灵璧也只得低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雪衣侯薛灵璧法海寺护驾有功,忠君爱国,实为百官表率。赏黄金千两,良驹十匹,七星宝剑一对。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冯古道法海寺忠肝义胆,护驾有功,堪为我朝楷模。赏白银千两,玉如意两柄,封为一等男爵,领魔教明尊衔。”
  ……
  好个封一等男爵,领魔教明尊衔。
  皇帝是准备把魔教当做自己的囊中物了么?
  冯古道暗自冷笑。只怕鱼入江河,就由不得他摆布了。
  “钦此。”张公公念完,就等着他们叩谢皇恩,但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片静寂。他的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糟。莫不是夜路走多了遇到鬼,圣旨宣多了遇到抗旨的?
  “侯爷?”张公公看的出这里做主的人是薛灵璧。
  冯古道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薛灵璧脸色难看到极点。好不容易回了点血色的脸又刷得一下白到了底。
  冯古道怕他一时冲动,真抗旨,连忙道:“臣冯古道接旨。”
  按理说他这样是以下犯上。毕竟身旁的长官还没有开口,他就先开口了。但是眼下这个情况,张公公不会眼见着有台阶还让自己摔下去,也忙不迭道:“请冯大人接旨。”
  冯古道弯着腰刚要站起身,身边就刮过一道风,薛灵璧抢先一步冲到他面前去了。
  “……”
  张公公紧张地看着薛灵璧。
  尽管雪衣侯是朝廷上下公认的美男子,但是再好看的人如果紧绷着张脸,怒气冲冲地盯着你,你的心情也绝对高兴不起来。何况对方还武功高强,身份尊贵。
  “臣,薛灵璧接旨。”他单手抢过圣旨,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里走去,留下张公公尴尬地站在原地。
  幸好府里还有宗总管。
  他立刻上前,一边从袖子里摸银子,一边赔笑。
  张公公也只好跟着笑。
  这场风波就算在两人刻意的笑声中掩饰了过去。
  冯古道跟着薛灵璧回书房,看着他将圣旨随手放在桌上。
  “这是圣旨。”他叹气。
  薛灵璧推窗,风如潮涌,撞在他的脸上,无声地安抚着他烦躁的心。
  冯古道默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空气凝固在一个极静的点。
  “冯古道。”薛灵璧缓缓开口。
  “在。”冯古道很快地接口道。
  “我会派人沿途保护你。”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是。”冯古道除了是之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灵璧转身,如黑夜般幽深的双眸里充满坚定,“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魔教尽快消失。”
  “……”机关算尽,却算不出天命。
  冯古道怔怔地看着他,哑口无言。
  深夜,月色暗淡。
  冯古道披着浓黑大氅走到薛灵璧的窗下,盘膝坐定。
  “午夜将至。”薛灵璧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带着些许笑意。似乎傍晚的事情已经不再影响他的心情。“同甘共苦?”
  冯古道的头靠着身后的墙,望着天上那灰蒙蒙的月,“同命相怜。”
  “……”
  腹中的针开始作怪。
  冯古道强忍着疼痛,一字一顿道:“抱元归一……”
  “气导丹田。”
  “顺一而二,顺二而三……”
  薛灵璧听他说的辛苦,也强忍着疼痛道:“不要说了。”
  冯古道充耳不闻,“逆三进一平二……”
  薛灵璧无声地望了窗外一眼,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顺着外头那隐含痛苦的声音,慢慢地调节着体内的真气。
  加上昨夜,这是他第三次尝到三尸针之苦。若非亲身经历,他实在想象不到冯古道曾经承受的痛竟然是如此剧烈到难以忍受。
  针慢慢被真气制住,疼痛慢慢减轻,直到完全消失。
  外头,冯古道慢慢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薛灵璧突然开口道:“你本可以在之前告诉我方法。”
  冯古道的脚步顿住。
  “你只是想让自己痛苦。”
  “……”他是想让自己痛苦吗?冯古道茫然。
  薛灵璧这次顿了很长时间,直到冯古道准备重新迈步时,才听他又道:“你不欠我的。”
  ……
  冯古道的脚即将迈出院子,身后又幽幽传来一句:
  “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