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怎么是你?

  有的时候,不想开战,不愿生死相拼,并不一定是怕死。
  或许只是怕别人死。
  这倒并不是怕赔钱,单纯是不想多造杀孽。
  听起来似乎有些离奇,但认真研究过陈三更在天京城战斗经历的冯俊杰觉得这很合理。
  如果说先前这种认识还不够直观,在看见陈三更一刀让数百骑兵灰飞烟灭的场景之后,他已经完全认定,在如今的这场相逢之中,他没有资格做一个猎手了。
  所以,他又一次退了回去。
  但是,他毕竟是朝廷的将,领着的是朝廷的兵。
  奉军令而出,便要凭军令行事。
  他可以因为陈三更的强大暂且停步,但他不能因为陈三更带来的恐惧永不向前。
  等一个时辰走完,三日一到,哪怕将所有的人命都填进去,哪怕他自己也将尸骨无存,他也必须要硬着头皮下令,将刀锋指向陈三更,指向福田郡城。
  这是身为一个军人应有的觉悟和操守。
  胜利和死亡,是一个军人归宿的两面。
  副将羡慕着他那一身自由地肥肉,此刻的冯俊杰,又何尝不羡慕副将可以不用承担抉择的压力,只需要默默听从指令的轻松呢。
  时间就这样在僵持和等待中缓缓过去。
  经过了这两天多的锻炼,曹裕已经能够在迎面的大军面前,面不改色地看书,而后该吃吃该喝喝,到了晚上小被单一裹呼呼大睡。
  但当时间越来越临近,愈发纷乱的心绪也让他再看不进去手中的圣贤文字。
  他轻声开口道:“大哥?”
  陈三更微微皱着眉头,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冯俊杰的所在,“杀人是最简单地事,能少杀一点,是一点。”
  此刻的陈三更在心中悄然衡量着一件事情:如果对方终究要开始进攻,将冯俊杰斩杀的话,敌军在群龙无首的状态下,撤兵退去的可能有多大?
  关太初等人是否已经拿下了灵泉郡,是否因兵临了东闵郡城下之下。
  如果一切按照计划疾行,一切都将是最完美的结局。
  但强大如陈三更也没办法知道,事情究竟能否那般如愿。
  军阵中,临时搭建的帐篷被收起,长长的队伍重新回到了随时可以出发的状态。
  冯俊杰地身边,随军的修行者悄悄围上,暗中保护着。
  虽然保护的和被保护的都知道,若是对方真想来杀的话,作用可能不大,甚至趋近于无,但大家都还是有“职业道德”。
  雅雀无声的军阵,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主将的号令。
  暖春宜人的风吹来,吹不动军阵内几乎凝滞的气氛。
  “将军!时辰到了!”
  一旁勇武的副将带着几分颤音开口。
  冯俊杰并没有鄙夷,只是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佩刀,猛地朝前一斩,大吼道:“上路!”
  不是全军出击,不是攻城,只是一句普通又悲壮的上路。
  士卒们握紧了手中刀枪,抿着嘴,朝着远处的城池进发。
  福田郡城高大的城墙并非不可逾越,前方路中间,站起身来的那个男人,才是他们真正的阻碍。
  或许下一瞬间,在那个男人挥动手中金色大刀之后,他们也将如飞灰一般湮灭,但在这之前,他们是朝廷的军人,
  在这个修行者横行的世道投身军旅,数百年的经验教训早已让他们做好了充作炮灰的准备。
  哪怕如今凡俗的力量越来越强,也只不过比曾经好了一些而已。
  而正是这种明知必死还要决绝前行的姿态,才真正令人动容。
  陈三更叹了口气,抓着小五儿的肩膀,先将他送回了城头,交给了一直在城头凝望的范自然。
  范自然眯起好看的双眸,看着缓缓接近城头地大军,轻声道:“终究还是要动手了么”
  一身戎装的吕凤仙将手中的方天画戟在地上一顿,“那就杀吧!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感情好事儿都被你占尽了啊范自然悄悄看了吕凤仙一眼,却只在心里嘀咕一句,谁不希望自己这头的都活着呢。
  陈三更忽然看着吕凤仙,“大小姐,你相信他们能够成功吗?”
  吕凤仙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相信。”
  “我也相信。”陈三更说完这句,身形忽然消失在原地。
  “等我!”
  城头上,众人怔了征,对望一眼。
  看着已经到了城外三里的先头部队,吕凤仙顾不得那些旁的,沉声喝道:“全军备战!”
  一个男子伏在马背上,在疾风中眯着眼,死死盯住官道地形的每一丝变化,娴熟地操控着胯下的骏马。
  他叫钟快,他的确很快。
  身为经验丰富的骑手,他知道眼前的速度已经是胯下这匹马儿的极速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反手在马臀上抽了一记,希望它能再快一些。
  多快一分,城里的百姓和贵人们就能多一分活命地机会。
  想到这儿,他不禁暗骂了一句,这些天杀的流寇真的是太狡猾了!
  明明大家都在等着东胜军将他们清剿干净,回来庆功,他们居然能舍弃掉好不容易打下来的福田郡城,去偷袭灵泉郡。
  偷袭了灵泉郡不说,还贼心不死,又跑到了东闵郡城下,给城中上上下下都吓了个半死。
  有了吓了个半死的老爷贵人,才会有临危受命的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去通知东胜军速速回援。
  “快点!再快点!”
  他夹了夹马腹,又在马臀上抽了一记。
  “你是去找东胜军统领的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钟快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放松,我带你去。”
  那个温和的嗓音似乎有着如释重负的轻松,钟快仿佛还听出了笑意。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他来不及反抗,忽然觉得浑身一轻,眼前的景物急剧变幻着,风吹得他都睁不开眼。
  风停。
  呼啸地风声才刚刚从他耳中逃走,喧嚣又立刻填满了狭窄的通道。
  钟快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万军之中,站在他对面的,赫然正是他一直想要见到的东胜军统领,大端平远将军冯俊杰。
  他毫不犹豫,从怀中掏出一封涂着火漆的密信,“冯将军,叛军围城,刺史大人命你速速回援!”
  冯俊杰瞳孔猛缩,抬头看着将钟快带来的陈三更,心头生出迟来的恍然。
  他原以为陈三更孤身拦路,是为了掩护叛军撤离,卷走城中的居民或者物资,却根本没料到对方居然如此大胆,竟然绕道奇袭了灵泉郡。
  不对!
  他们是怎么去东闵郡的?
  背后偷袭的话,福田郡和东闵郡之间,还隔着一个灵泉郡呢!
  叛军就那么点人,真要打下了灵泉郡还能剩几个?
  而且,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
  想到这儿,冯俊杰也顾不得那么多,检查了一下火漆便匆匆撕开了手中的密信。
  信上,东闵州刺史孙承中以简练的文字叙述了叛军兵临城下的情况,而后用无比焦急的语气命令冯俊杰不管眼下福田郡什么情况,立刻回援!
  看着明显加粗的回援二字,冯俊杰神色严肃。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老谋深算的孙刺史都是这般言辞的话,冯俊杰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城中的焦急。
  等他重新抬起头,陈三更已经消失在了面前。
  他看了一眼严阵以待的城头,那里只有数百人地守卫,如果攻城,福田郡几乎唾手可得
  他深吸一口气,扭头朝身边的副将吩咐道:“传令下去,前军变后军,抛下辎重,全速返回东闵郡。”
  一直在他身旁的副将没有迟疑,立刻找来了传令官。
  城头上,吕凤仙看着陈三更,“你干啥去了?”
  陈三更笑着道:“送信去了。”
  “嗯?给谁啊!”
  “给下面那位将军的。”他笑了笑,轻声道:“三少他们到了东闵郡城了。”
  “哦什么?”吕凤仙惊得一蹦。
  “意思就是,这里不用打仗了,但是我们可以点起兵马,追杀一番了。”
  说话间,下方的队伍动了,在城头士卒疑惑的眼神中,匆匆离去,洒落一地辎重
  吕凤仙最终没有趁机追杀,不是仁慈,而是因为福田郡已经没有骑兵了。
  单纯的步兵掩杀并没有太多意义,甚至连阵脚都冲不乱。
  更何况,光这些辎重粮草,都够他们收拾一阵的了。
  冯俊杰听到刻意留在后方的斥候汇报过后,也松了口气,全速朝东闵郡城赶去。
  只用了一天一夜,先头的骑兵队伍就已经望见了东闵郡的城头。
  “老张,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如果你兴致勃勃地赶回家见夫人,发现家里晾着别的男人的裤头,你是什么感觉?”
  “你大爷的,怎么还骂人呢!”
  “你仔细看看城墙上,就能明白我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了。”
  一个骑兵猛地抬头,只见城头飘扬的旗帜上,写着的不是熟悉的孙,而是陌生的吕。
  红线绣成的大字猩红狰狞,张着一上一下两张口,等待着将他们尽数吞噬。
  队伍渐渐在城下聚集,不论步骑,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城头,不知所措。
  冯俊杰一颗心直落谷底。
  他奉命出征,为了一战功成,还带走了两千城防兵。
  但这一趟,寸功未立,这边反而让叛军把东闵州地大本营偷了,一州权贵被一网打尽。
  就算可以暂且领兵逃出生天,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似乎不用想都知道。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冯将军,不如降了?”
  平静的声音传进了军阵中每一个人的耳中,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东闵城头的那一身青衫。
  哐当!
  一柄本该杀敌的刀颓然落地。
  如同从天而落地第一颗雨滴。
  而后,雨声迅速地响成一片。
  冯俊杰仰天长叹,猛地抽出腰间地佩刀,就要割向自己的脖子。
  一只手把住了他的胳膊,“冯将军有胆有识,治军有方,如此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岂不是太过遗憾了吗?”
  陈三更微笑着将他的刀卸下,“若要寻死,有的是机会,不如日后再说?”
  说话间,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飞驰而出,毫无畏惧地冲到了大军之前。
  为首之人看着冯俊杰,沉声一喝,“冯俊杰,可还认得本将!”
  “呼呼呼延将军?!”冯俊杰手中佩刀坠地,满眼的难以置信。
  我特么以为你烫着嘴了呢
  并不知晓呼延墨姓名的陈三更松开手,笑着道:“认识啊?那你们聊着。”
  当都督三州军事,征东将军,冯俊杰等人的顶头上司呼延墨现身,城外在实质上便是大局已定。
  石季尚陪着呼延墨安顿城外防务,不放心洛青衣等人安危的陈三更却已经悄然返回了福田郡。
  直到第二日,他才和众人一道,骑马来到了东闵郡中。
  “大哥,刺史老儿已经被我们关押起来了,他嚷嚷着要见你,被我一拳头揍得没话了。还有一帮嚣张的权贵,都捆在衙门里扔着,你随时可以提审。”
  一进城,关太初等人就迎了上来,八风和尚邀功似的说着。
  陈三更笑着道:“城里没出乱子吧?”
  “倒也出了点儿。”
  本来陈三更只是随口一问,八风和尚却忽然摸着光头不好意思道。
  “嗯?怎么回事?”
  陈三更的面色微微严肃了些,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如若真的本着大江山的目的,许多事情便就不能够像以前那般随意,否则失了民心,未来的路就不会太好走。
  经历过人民战争汪洋大海的陈三更对此深有感触。
  花笑晨忽然笑着道:“别听他在那儿瞎吹,哪儿有什么问题啊,压根就没有的事儿,城里太平着呢!”
  “说。”陈三更没开口,吕凤仙却警觉地发现了不对,看着八风和尚,目光灼灼。
  八风和尚立刻摆手,“对对,没啥事儿,没啥事儿。”
  “说不说!”吕凤仙沉声一吼。
  八风和尚一哆嗦,“就是昨晚跟呼延墨的人打了一架。”
  而后,在众人的逼问下,事情的经过慢慢清晰了起来。
  昨晚大局已定,便有些心思活泛那的来主动投靠。
  这些人里刚好有个开青楼的,花笑晨觉得众人辛苦了,便脑子一抽,提议要不这些汉子们轮流去放松放松,青楼东家也陪着笑说今日半价。
  一吩咐下去,众人都兴高采烈地迅速分好了组,效率高得让花笑晨都目瞪口呆。
  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呼延墨带来的一千人里,没一个动的。
  花笑晨前去询问,得到的答案也是主将没发话,他们便不会擅动。
  若是花笑晨他们决定了其余的行动,便只管前去,他们会负责守卫城中秩序。
  正愁害怕耽误正事儿的义军们立刻高兴了起来,既然有人愿意承担守卫地职责,这场放松便更无后顾之忧了。
  他们乐呵乐呵地就去轮流开展深入地交流活动,姑娘们也不辞辛劳,在活命的压力下曲意逢迎,皆大欢喜。
  但问题恰恰就出在了这样的活动中。
  花酒花酒,有花有酒,这酒就害了人了。
  当一帮“劳累”的士卒从征战的前线下来,在从未享受过的迷醉繁华中,他们迷失了自己。
  一个喝大了的义军勇士朝着呼延墨的部下倾吐着自己的不屑,嘲讽着对方的痴傻愚蠢,质疑着觉得对方沽名钓誉、一本正经,
  最后,更是质疑起了对方身为男人的功能。
  于是,他挨了揍,挨了一顿狠的。
  “于是就打了起来?”陈三更开口问道。
  花笑晨和八风和尚后退一步,关太初蓦地发现自己成了承受压力的那个人,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好在后面被我们及时拦住了,没有扩大,只有几百人打了起来。”
  “花笑晨!”吕凤仙俏脸含霜,冷冷一喝,拎着花笑晨的耳朵走远,只是在空气中留下那些花笑晨徒劳的辩解。
  陈三更没好气地蹬了关太初和八风和尚一眼,拍着曹裕的肩膀,“你想想怎么办吧。现在先进去会一会那位刺史大人。”
  曹裕知道这是陈三更在有意锻炼他,郑重地点头应下。
  陈三更和曹裕一前一后,迈步走进了刺史衙门。
  在护卫的引导下,他带着小五儿曹裕站在了关押刺史的大门外,在心里想了一通大道理,缓缓推开了大门。
  但当他一推开门,瞧见双手背缚,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老头的时候,原本想好的所有话都消失无踪,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