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天徐正清先走的,大概是雨太大了,他家里人开车来接他,走之前他问了句:“一起吗?”
  简幸摇摇头说:“不了,我带的有伞。”
  他们关系本来就没有很熟,徐正清大概也只是寒暄,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简幸隔着茫茫雨帘,看到少年走进雨里,弯腰上车,与此同时驾驶座的车门开了一半,里面是徐正清的爸爸,他朝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挥了挥手。
  简幸回看他,几秒后才缓缓抬起手挥了挥。
  回到家,简幸不可避免地湿了半个身子,姥姥因为不放心一直没睡着,听到动静忙不迭跑出来,看到她淋那么湿嘴里一直“哎哟哎哟”地说:“瞧这淋的哟,怎么不让你妈接你啊。”
  “没事,”简幸确实有点冷,她拉开姥姥的手,“我去换衣服。”
  姥姥连忙说好。
  简幸换衣服的时候姥姥还在门口等着,她换好以后姥姥端了碗姜汤进来,她盯着简幸说:“要不去洗个头吧?”
  “一会儿去,”简幸捧着碗喝了几口,看了眼时间,跟姥姥说,“你去睡吧,我喝完就洗。”
  “那你记得洗啊,别犯懒,不然老了有你头疼的。”姥姥说着还不放心,简直要亲自动手帮她洗。
  简幸失笑说:“知道了。”
  那夜雨越下越大,简直没有要停的趋势,简幸喝完汤洗了头,但当晚还是头疼地做了噩梦,梦里兵荒马乱,有大猫有小猫,大猫咬死了小猫,小猫被埋进了花坛,花坛长出了参天大树,雷雨突现,树砸断了吕诚的腿,医院全是消毒水的味道,简幸坐在地上哭,面前伸过来一只手,她抬头,看到了徐正清妈妈,徐正清妈妈对她笑,没一会儿,徐正清妈妈就走了,转身的时候脚边跟了一只走路不稳的小猫,一人一猫沿着走廊的光走到了徐正清爸爸身边,徐正清爸爸朝她挥手,简幸想抬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她着急地低头,只见手腕绑着一根粗粗的铁链,她恐惧又茫然,一回头,看到了姥姥,姥姥笑眯眯地问她:“简幸,快把这个喝了,简幸,简幸……”
  声音自远而近,一声一声,尽数敲击在简幸心上。
  敲得很重。
  压得简幸心跳越来越缓慢。
  她快要呼吸不过来,在窒息前一秒,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光大亮。
  眼前的光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屋里有些脏的天花板,天花板角落还有蜘蛛网,一圈一圈看得人头晕。
  简幸皱了皱眉,听力逐渐恢复,姥姥的声音就在耳边。
  简幸扭头,看到姥姥手里端着中药,“先起来,起来喝了再睡。”
  简幸愣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坐起来,她接过碗,一低头,脸上有一滴汗落在了碗里,姥姥看到以为她哭了,忙说:“怎么了?难受啊?哎哟,我就说那天让你妈去接你,你瞧瞧,这感冒发烧半个月都没好。”
  简幸有些疲惫地扯唇笑笑,她刚醒,声音是哑的,“没事,是汗,感冒发烧而已,我哭什么。”
  姥姥一听她的声音更心疼了,“快别说话了,赶紧喝,喝了再睡会儿,把汗闷出来就好了。”
  喝完药简幸重新躺下了,她嘴上说好,其实一点也不想再闷着,但又怕姥姥担心,只能睁着眼看天亮,看天黑。
  大概是逢深秋,这场感冒拉拉扯扯一个月才算痊愈,她状态刚恢复如初,就迎来了期中考试。
  由于还没分文理,考试要考九科,一共考两天半。
  周四晚自习前,考场表和时间表贴了出来,许璐惦记了半个月,贴出来第一时间就跑过去看,看完也没回座位,直接站在黑板前冲简幸招手:“简幸你要看吗?”
  简幸摇摇头说:“我就不去了,你帮我看看就行。”
  许璐跑了回来,“哎呀,就是按学号分的,你就在我们班考,妈呀,好羡慕。”
  简幸没完全听明白,但隐隐有些紧张,她用力摁了一下手指,清脆一声响,同时扭头问:“什么意思啊?”
  “就是每个班的1号在1班,每个班的2号在2班,你不是3号吗,就在3班,天哪!”许璐又重复一遍,“羡慕!”
  每个班的三号。
  简幸记得,徐正清在他们班就是三号,他们前三名分数都一样,徐正清吃了姓氏的亏,排在了三。
  这样说,那他们在一个考场。
  “啪——”
  又一声脆响。
  “嘶。”简幸后知后觉察觉到疼,倒吸了一口凉气。
  许璐跟着“嘶”了一声:“妈呀!疼不疼呀!”
  简幸轻轻揉了揉手指,低头间不太明显地笑了笑说:“还行。”
  许璐双手捧脸,没再说什么。
  平时对话都是许璐开始许璐结束,今天简幸反倒主动问了句:“你在哪个班?”
  “十九啊,”许璐口吻有些微妙的不悦,她斜眼看了简幸一眼,“不是跟你说了吗?按照考号分,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啊。”
  “哦哦,没太注意,对不起啊。”简幸说。
  “算啦,”许璐叹了口气,“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能不能考好。”
  “平时你试卷不是做得挺顺的吗?没事,考试的题一般都比平时简单。”
  许璐听到这话眨了眨眼睛,“哦”一声,小声念叨:“最好是吧。”
  首场考语文,时间和高考一致,早上九点开始,七点半就已经有人在班里自习了,简幸也早早到班,许璐八点半才到,看到班里不少人都惊了,“为什么你们那么早?”
  “我是在家没事,就过来了。”
  事实上,简幸不到六点就醒了,昨天下午还好,晚上躺到床上就开始心跳加快,一夜辗转反侧,凌晨才堪堪入眠,早上醒了以后,心跳更快,在家完全待不住,只想早点来学校。
  许璐又看了眼其他人,“他们都几点来的?”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有人了,好像跟平时差不多?”简幸面前摆着语文书,边看边转笔,口吻夹杂着淡淡的轻松。
  好像跟平时一样,又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许璐盯着简幸好几眼,才不太高兴地“哦”了一声:“我都不知道要来早一点,这次肯定考不过大家了。”
  “不会,放平心态就行了。”简幸说着回头看了眼后黑板上的时钟。
  距离九点还有二十分钟,其他人开始动身去考场,简幸也起身,“你不走?”
  许璐还是不高兴,她站起身,小声念一句:“你又不用走,干嘛起来。”
  简幸笑说:“我又不在这个座位。”
  她是三班三号,按理说应该坐在第三排。
  “而且我要去趟厕所。”她说。
  许璐噘着嘴,“那我跟你一起。”
  “好。”
  俩人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一班的人往外走,每个人手里都只拿了一支笔,浑身洋溢着无所谓和轻松,许璐小声说:“他们好像一点都不紧张欸。”
  “有底气吧,”简幸说,“在这个班里,应该都不大瞧得上期中考试。”
  “可是他们不怕被淘汰吗?”许璐问。
  “一班和二班是理班,他们班如果有想学文的,只能去我们班,这对他们来说也不算淘汰吧,毕竟没别的路可走了。”简幸说。
  “那万一连我们班也考不上呢?”
  简幸失笑,“怎么可能。”
  “也是,”许璐情绪不明地擦了擦手上的水,路过三班的时候,她说,“那我下去了。”
  “嗯,加油。”
  许璐笑得很勉强。
  简幸看着许璐的背影不动声色蹙了蹙眉,好一会儿才转身进门,她刚迈进去一只脚,忽然从旁边飞来一个东西,简幸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低头,脚边一只黑色的晨光笔。
  和她的笔一样。
  悄无声息的,心又开始快速跳了起来。
  她抿了抿唇,弯腰捡起来,迈一步,进班,扭头,看到了第一排坐着的徐正清。
  徐正清起身,口吻抱歉道:“不好意思,砸到你没?”
  简幸摇摇头说没有,她本想把笔直接放在徐正清桌子上,可徐正清却出乎意料地伸出了手,简幸手腕轻轻颤了颤,然后硬生生凭着本能把笔递给了他。
  徐正清接过以后顺手在草稿纸上画了两笔,笔迹断断续续,摔断了墨。
  他轻轻“啧”了一声,有些无语。
  简幸开口道:“那个,我还有新的。”
  徐正清抬头,简幸见他没答应,着急忙慌又补了一句:“和你这个一样,你应该用得惯。”
  这时身后忽然撞上来一个人,简幸心思都在徐正清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况且身后这个人撞得很突然,简幸一个没站稳,踉跄一步,双手直接摁在了徐正清桌子上,徐正清大概怕她摔了,一手扶稳桌子,一手扶住她的肩头。
  乍然间,麻意从肩头贯穿了全身,手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心脏简直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屏住了呼吸,眼睛都忘记眨,只是低着头,怔怔地盯看白色草稿纸上划出的那两笔。
  断墨的笔迹深深浅浅,像她的心电路图。
  “我靠,对不起啊同学,”身后人喊了一嗓子,“尼玛!戴余年!给人家道歉!”
  叫戴余年的是隔壁考场的,听到这话忙不迭伸头进来,一脸歉意地抬手示意:“对不起对不起啊,没注意。”
  他一抬头,“哟,徐哥。”
  徐正清放了手,淡淡“嗯”一声说:“那么激动,准备考去宏志部啊。”
  “嘿嘿,不敢不敢,”戴余年笑说,“你只要正常发挥,我连第二都拿不了。”
  “就是,那么激动!要不是徐哥姓徐,还有你这鲶鱼啥事!”撞到简幸的人说完又跟简幸道歉,“不好意思啊。”
  “没事,”简幸站起身,头都没抬,匆匆跟徐正清说句,“我去给你拿笔。”
  “笔咋了?”戴余年问。
  “摔了。”徐正清说。
  “用我的啊!我的给你!”戴余年说着从兜里掏出来一支放在了徐正清桌子上。
  简幸刚到自己桌子前,听到这话翻抽屉的动作一顿,攥紧了手中的笔。
  “简幸,”徐正清唤了一声说,“不用了,有了。”
  心随着他的呼唤高高抛弃,又缓缓落下,她扭头看了一眼徐正清,很自然地说句:“好。”
  然后默默把笔放回了原处。
  等坐下的时候,简幸才发现撞她的那个人就坐在她身后,原来是四班的。
  他坐下以后还跟简幸道歉,“刚刚不好意思啊。”
  简幸笑笑说:“没事。”
  很快铃声敲响,监考老师拿着试卷进来,简单讲两句考试规则就开始发试卷。
  试题确实简单,只有作文耗费了一些时间。
  ——提篮春光看妈妈。
  简幸看着作文主旨,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天纸飞机划过的夜空和少年。
  再抬头,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前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交卷离开,简幸一抬头,目光落在了徐正清背影上。
  他大概也写完了,坐姿稍显散漫地靠在了后面的桌子上。
  少年微微低头,后颈骨节微凸,他手里转着笔,晨光从门口穿过照在他身上,影子轻飘飘落在了简幸的桌子上。
  简幸秉着呼吸盯着看了好久,然后在走廊渐渐多了喧闹之时,轻轻趴在了桌子上。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指尖落在了影子轮廓边缘。
  大礼来得猝不及防。
  她好像,被光眷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