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雨

  正月十六上午,天色阴暗,滂沱大雨开始在临淄这片土地上肆虐起来。
  雨柱漫天飞舞,“噼里啪啦”的,像成千上万支利箭,飞速射向地面,留下坑坑洼洼的水坑。
  ……
  临淄西方,稷门大开,一十八名士卒身穿布甲,手握利刃,面无表情,淋着雨,一左一右,在门外排成了两队。
  雨天,进城者,百姓寥寥无几,大多都是商贾。
  这群人,被人驱赶至南门、北门去了。
  齐王太子刘次昌神色沉闷,衣冠整齐,佩剑加身,在冷嗖嗖的阴暗涵洞中,瑟瑟发抖。
  其双手环胸,时不时地踮起脚,目光扫着远处,似乎在等待,盼望着什么。
  他的身后,是守将张宇,以及脸色发黑,被淋成了落汤鸡的太常丞邱汉婴。
  出门的时候,天气只是阴着罢了,没成想,走到半路,竟然下起雨来。
  邱汉婴回想着昨日司匡赠伞的行为,差点闭上眼睛,一头撞死在这涵洞之内。
  妈的。
  昨日一定是疯了。
  儒家交好的人,岂是简单的人物?
  人家送伞,肯定别有深意!
  今日,果真下雨了!
  沐浴湿漉衣服上的冰凉,邱汉婴心中直抓狂。
  在各怀心思之际,忽然,一阵短粗有力的骑马声,从不远处传来。
  伴随马蹄踏水,接着到来的是骑马士卒的呼唤声。
  “公子!来了!人来了!公子!”
  听到回报,刘次昌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
  猛地挺直身子,左手搭在佩剑上,右手自然下垂。
  快速向前走两步,到达涵洞边缘,隔着雨幕,望着远处那几个小黑点,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蓦然扭头,沉声,吩咐。
  “诸公,立刻整理衣冠,迎接上使!”
  “诺!”
  张宇、邱汉婴皆面色凝重。
  不敢怠慢,同时站起来,把自己的衣冠整理妥善。
  二人快步走到涵洞口,站在刘次昌左侧稍微靠后的位置,与之保持半米的距离。
  三人同时眺望,注视着远方。
  渐渐的,远处数个小黑点越来越近,在朦朦胧胧的雨水中,缓缓放大,从米粒,到拳头再到水缸……一辆马车,在数百名甲士骑兵地簇拥下,向稷门奔来。
  “驾!驾!”
  …
  不一会儿,马车到达稷门。
  百名甲士同时下马,列队而立。
  车厢中,一只手轻轻挑开门帘,伸出头来。
  一位鹰钩鼻、留着络腮胡,身形偏瘦的中年男人,暴露在众人眼前。
  男人出现之后,其家仆立刻走上前,至其身边,撑开了伞。
  经过一番折腾,他下车了,手里还捧着一份金黄的帛书。
  男人走到涵洞口,用凌人的目光扫视全场,阴冷的声音,从嘴里发出来,“哪位是齐王太子刘次昌?”
  “吾便是!”
  刘次昌与男人犀利的目光对视,只觉得浑身发冷,立刻低着头,上前一步,穿过雨帘,进入雨中,拱手,以待命令。
  “太子殿下,吾乃廷尉正张汤,奉陛下之意,宣读诏令。”张汤不光长相阴狠,声音,也格外地阴冷,
  伴随着他的话,涵洞周边气温骤降,临淄之人,只觉得背后发凉,一股凉气,从脚心窜入,穿过身体,直达大脑。
  “王太子刘次昌接旨!”
  “臣在!”
  刘次昌低着头,弯腰拱手,神色毕恭毕敬,张宇、邱汉婴也以相同的动作,等候宣旨。
  张汤用酷寒阴沉的声音,宣读着手中这一份圣旨。
  “制诏!”
  “齐王刘寿,追随高祖而去,致大汉少了一位肱股栋梁之臣,朕深感痛惜,常常夜不能寐,每饭必思。”
  “然,国不能一日无君,正如天下不可一天无日。”
  “齐王之子次昌,乃大汉宗亲,高祖血脉。为太子时,勤勤恳恳,有为王之风!”
  “封刘次昌为齐王,继齐王宗庙,都临淄,掌齐国故土!诏至之后,尽快启程,至长安,完封王之事!”
  “已故齐王寿,追为齐懿王,入大汉宗庙!”
  “钦此!”
  “扑通!”刘次昌跪倒在地,以臣子之礼,对着未央宫,心甘情愿的磕了一个响头,高呼,“臣,接旨!”
  “太子请起!”
  张汤把刘次昌扶了起来,将记载诏令的帛书,递了过去。
  耐心叮嘱,
  “请太子尽快准备,务必在寒食之前,到达长安,以祭祀宗庙,诏告祖先,完成封王大典!”
  刘次昌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唯唯诺诺的神色荡然无存,表情变得傲然,脸上挂着喜悦,与无尽的笑意。
  他平视张汤,轻轻点头沉声,“廷尉正放心,吾知晓!”
  “善!”
  张汤没有在意其态度变化,点了点头。
  望着刘次昌身后二人,“哪位是太常丞?”
  “下官便是!”邱汉婴颤颤巍巍地拱手。
  “汝立刻返回署衙,查询一名叫司匡百姓的居住之地,不得有误!”
  “司匡?”
  “可有疑问?”
  邱汉婴双手自然下垂,毕恭毕敬的汇报,“禀廷尉正,此人居住之地,下官知晓!”
  “哦?何处?”
  “稷下学里!”邱汉婴抬手,指着稷门正对着,正被冰冷雨水冲刷的一条路,“沿此路一直向北,见数百正在建立的房屋,便达!”
  “很好!省了我一番功夫!”
  张汤拍拍手,满意地笑了,只不过,笑容中,掺杂着一丝习惯性的阴险。
  在众人匪夷所思地注视下,张汤拱手,“诸位,吾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暗递眼神,仆人心领神会。
  撑伞。
  他进入马车。
  仆人挥了挥手,整个车队,离开了稷门。
  ……
  与此同时,稷下
  孔武捂着脑袋,迷迷糊糊的从房舍中走了出来。
  不知为何,这次喝酒,与以往不同。
  以前都是浑身发酸,而这一次,仅仅只有后脑勺隐隐作痛。
  他望着稀里哗啦的瓢泼大雨,脑海忽然清醒了许多。
  喝酒之后的事情,记不得了,但喝酒之前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自己,好像以孔安国的糗事……和人打赌了……
  瞳孔骤缩,感受着凉意,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
  坏了!
  出事了!
  把老弟给“卖”了。
  孔武双眸焕发了神采,顿时不困了。
  看着地面上的积水。
  一咬牙,心一狠。
  双手掌心摊开,挡在头上,淋着雨,踉踉跄跄地跑向孔安国的居住之地。
  ……
  稷下,儒家客堂
  胡毋生坐在首位案几之后,和蔼可亲地笑着。
  段仲站在身后,色恭,礼至,小心翼翼地侍奉。
  不远处,是跪坐在案几之后,冒雨前来的拜访的温何。
  胡毋生抬起苍老枯槁,如同树根一般粗糙的手,把案几上的帛书叠了起来。
  拱手,笑吟吟的,用断断续续沙哑的声音,说道:“温公来意,老朽已然知晓。惸侯有主动学儒之意,老朽……不,应该整个是儒家,都喜出望外!”
  “这么说,博士是答应了?”温何拽直衣角,激动地站了起来。
  胡毋生笑着摇了摇头。
  “侯欲学儒,我儒家本应派出稷下最好的儒生进行传授。”
  “然而,老朽年事已高,恐尚未传授完毕,先一步去世。”
  “而褚大,去了长安,一时半会儿,无法回来。”
  他扭头,看着身边的段仲,指着,介绍,“至于这个孩子,其钻研的内容,过多,过杂,尚未大成,恐无法传授他人。”
  “而其他人……”
  胡毋生语气顿了顿,笑呵呵的,一一介绍,“孔武、孔安国、衡胡、周霸等人……皆学得不到家。若是让他们传授儒家学说,恐,误人子弟。”
  “博士的意思是……”温何脸色变了,苍白了许多,身体颤抖,“儒家无人愿意教?”
  “不是无人愿意,而是无人有能力。”
  “这么说,本侯,白跑一趟?”尽管温何压低了声音,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吼了出来。
  苍白的脸色,变得通红。
  他怒火了。
  胡毋生摆摆手,不急不慢地解释,“惸侯毋急。并非白跑一趟。”
  “虽然稷下无合适之人,但不代表,临淄无人可以传授。据我所知,临淄有一人,可传!”
  温何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重新坐下。
  拱手,高呼,“请赐教!”
  胡毋生端起案几上的酒樽,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抬起头,疲惫的目光,放在这位远道而来的列侯身上。
  咧嘴,笑了。
  沉声:
  “在稷下之北,有一处名曰稷下学里的区域。”
  “其主人姓司名匡,总有侠肝义胆之心。”
  “司匡此人,虽然年轻,但对儒学的研究程度,不亚于老朽,甚至,在某些方面,老朽,也望尘莫及,哪怕仲舒来喽,也得拱手学习。”
  “若惸侯执意学儒,不妨,找时间去拜访一趟!”
  回想着司匡的性格,胡毋生笑意十足,嘴角上扬,勾起一抹月牙般的弧度。
  “那人性格虽然古怪,但对利益格外看重。只要君携带礼物,诚意十足,定可以得到满意的结果。”
  “那人是儒家子弟吗?”
  “非儒,却知儒。”胡毋生仿佛看穿了温何的心思,安慰道:“吾儒家诸生与之交好,惸侯尽可放心。”
  温何叹了一口气,“博士可否为我引荐?”
  “可!老朽可书信一封!”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