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阎追(2)

  他喉中嘶声很重,说一句话便要喘许多下,一幅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瞧着便让人心慌。
  卷耳的手放在他臂上,润物无声的为他输着功法,闻言只是颔首,“是。”
  过了会儿,严追脸色好了些,才抬头看着这陌生女子。
  他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我虽时日无多,倒还算有些良知,祖母买你回来,说是让你照顾我,但我明白,她只是怕待我死时没人给我收尸而已。”
  少年声线虚弱柔软,像是沉夜未央时掠过的新雁,声声鸣啼无不温良。
  严追继续道:“可这并不至于我来坑害你,祖母说为我买一个“妻子”,我本就不赞同,待会儿我会与她说明缘由,让她放你离开。”
  卷耳倒是没想到,他倒是君子又良善。
  这劫渡的挺值的,竟还学到了这些。
  少年在人前不肯弯下脊骨示弱,他右手撑在榻上,指骨被压的毫无血色的白,长袍领间露出一角红色物体,卷耳眼力尚好,认出那是阎君的私印。
  想来就算他来历劫,这东西也不能远离他分毫的。
  思忖片刻,卷耳收回视线,方才开口,“我家里贫穷,看我是女孩儿便常常缺衣少食,等我长大了些,便准备把我卖给了官爷做妾,我冒死逃了出来,跑了许久才来到这。”
  严追听的微微凝眉。
  卷耳不动声色的接着胡编乱造,“我模样还算不错,总有些青楼教坊的人想买我回去,我几次死里逃生才不至于落入魔窟,我实在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跟婆婆回来,是我能给自己寻到的最好的出路。”
  她说完,严追沉默下来。
  为了省着灯油,小屋内只在厅桌上点了盏灯,还是方才严婆婆出门时给两人照明用的。不慎明亮的气氛里,二人之间像是横亘了堵无形的墙。
  他面色沉静却不寡淡,卷耳忍不住又看了几眼。
  不知过了多久,在卷耳以为严追又要换一套说辞劝她离开时,才听到他低低一句妥协。
  “那你……便留下吧。”
  卷耳松了口气。
  ……
  ……
  严追身体不好,与卷耳说了会儿话便用光了攒了一天的精力,待他仓促睡下后,卷耳才推开房门,脚步很轻的来到后院。
  严家不大,只有两间泥石堆砌的小屋,后院东边的空地栽着些蔬果,依着墙壁底下起了锅灶,如今正冒着袅袅的炊烟。
  卷耳会的不多,她不好多用术法,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竟然是熬汤的艺技了。
  灶台下是燃的正旺的枯枝,暖意扑在两人身上,严婆婆佝偻着腰,看着卷耳利索娴熟的动作颇为开心,“孟姑娘这汤熬的真好。”
  熬汤的活她做的利索,一看曾经便是做过许多次的,能吃苦的姑娘心地善良,也能更好的照顾小追。
  方才卷耳自称姓孟,严婆婆便如此称呼她。
  卷耳把汤撑出来,闻言弯唇,“您喜欢,我便天天给您做。”
  老语有话,看碟下菜,夸一个人必须要夸在点子上。
  孟婆最喜欢听的话,不是别人夸她术法多么高超,而是别人夸她的汤做的好。
  卷耳心下也有些满意自己的手艺,这孟婆汤加上几许葱花小菜,味道竟然意外的可口许多。
  她样子虽艳丽,但性格却算温和,严婆婆没接过卷耳手里的汤,只是慈和道:“去把这碗给小追送过去吧。”
  家徒四壁,这一餐饭的米粒都在这碗给严追的汤里了。
  “那您呢?”卷耳手指摩挲着碗沿。
  “老婆子吃那么些做什么。”严婆婆拍了拍她的手,“去吧,听话。”
  卷耳眨眨眼,心底轻轻叹息。
  ……
  卧房里灯光晦暗,泥色墙壁上挂着几件做农活用的工具,只不过已经锈的不成样子,显然已经许久未有人用了。
  卷耳端着汤碗走到床边,“君阿追,吃点东西吧。”
  她差一点脱口而出唤他君上。
  严追睁眼,琥珀眸里干干净净的,声音却像是锯子割过锈铁,“祖母呢?”
  他今年不过十六,却已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气色,两颊病红的凹进去,眼底淡淡黛色衬得愈发憔悴。
  也不知阎追回到地府时,见三生石上这悲惨的一生会作何感想。
  “婆婆在外间煮东西,让我先进来喂你。”
  严追垂眸,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端着的东西。
  那汤的味道像是与往日不同,热气飘渺,闻起来似乎格外诱人一些,卷耳看他眼波微动,便笑着舀了一勺递过去,“尝尝么,我做的。”
  她手伸过来,手腕上的那只镯子便暴露出来,严追有些惊讶。
  竟然真是一条蛇形的物什。
  少年看她一眼,凑过去喝了口汤。
  汤汁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食材也不过像是往常一样,都是些家里种出来的蔬叶,可味道却是天差地别。
  很香。
  卷耳看他软和下来的眉眼,心里颇有成就感。
  她不愧是专业的。
  两个人一个喂一个喝,屋子里沉默安静,只有碗勺的轻微碰撞声。
  卷耳如今化成的也不过是二九年纪的少女,和严追二人相对而坐,让人不禁瞧出些般配来。
  门口的严婆婆擦了擦眼角,转身出去了。
  少年清瘦,用了一碗汤便什么都吃不下了,卷耳抱着碗拿去厨房清洗的时候,严婆婆在身后唤她,“姑娘。”
  卷耳转身,疑惑问,“婆婆,怎么了?”
  严婆婆握着那根与她一样佝偻着的拐杖,颤颤巍巍的走到卷耳身边,递给她一个有些破败的布包,声音乌乌浑浊,“这是姑娘的卖身契。”
  白日时,二人才签了这卖身契,卷耳怀里的那半串铜钱还好好的放着,她还想着找机会还给老人家。
  卷耳一怔,“这是何意?”
  严婆婆缓缓矮下身坐在石凳上,声音苍老,“我虽将你买回来,但并不是想让你在这蹉跎一辈子,我老婆子不是那种阴险之人。”
  “我日子不多了,待我死后,只望你能好好待小追,直至直至他离开。”
  那孩子的身体无人比她更了解,药石无用,只是每日拖着,等着终将来临的那天。
  可她等不到了。便以德报德,只盼这姑娘能善待严追。
  卷耳沉默片刻,为这一片慈和心肠。
  半晌,她伸手接过那卖身契,点头答应,“您放心。”
  这里只有两间房,严婆婆那间只有一张颤颤巍巍的小床,卷耳便被她叫去跟严追一起同住。
  她名义上本就是买来给严追做妻子的,住一块也无不可。
  人非草木,严婆婆想着,若是两个人有了感情,这姑娘也会对阿追更好一些,是以卷耳抱着被子过来时,严追立刻就明白了这是谁的意思。
  他只默默看了她一眼,而后往里面翻了个身,给她在床外侧留下了一个够一人躺着的位置。
  少年瘦削如刀,微躬的背影像是夜空上的弯月,窗外蝉鸣不断,不甚明亮的月光打微微破败的窗户透进来,给一切镀上一层静谧珠光。
  卷耳动作很轻的爬上榻,翻了个身背对着严追。
  阎追这人矫情的很,若是醒来时知道他的卧榻上曾经被人睡过,只怕是又有的炸了。
  是以卷耳的动作格外小心,争取不碰到身边少年的一衣一角。
  她是来送他走的,可不是送自己。
  她躲避的动作太过明显,严追忍了忍,坐起身来刚想开口问她什么意思,可话未说出口便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卷耳一惊,立刻坐起身看着他,“怎么了?”
  也没有风吹进来啊,怎么会突然咳嗽?
  她搭在少年肩膀上的手没用力,可严追身上根本没什么力气,他咳的撕心裂肺,可又怕隔壁的严婆婆听到,只捂着嘴艰难忍着,不一会儿的功夫,那双眼睛里就蓄了满满的泪。
  跟那个谈笑间要人命的阎君差距实在太大。
  卷耳手忙脚乱的爬下床倒了杯水,三步并两步的走到床榻时,那少年似是撑不住身子一样,直直的往地上栽下去,幸亏卷耳反应够快的一把把人拉进了怀里。
  她动作太过狂野,严追显然未能反映过来,就直接扑进了那个香软的怀抱里。
  这香很奇怪
  卷耳倒是无所觉,“喝口水么?”
  女孩子的身上软的像是香甜的酥酪,严追后知后觉,立刻撑着身子从她怀里退出来,只沉默着坐在一头不语。
  像是受了委屈的幼兽。
  这附近风水不好,再加上他们二人至阴之体,卷耳明显察觉这山里有妖兽对这少年蠢蠢欲动。
  她手掌落在少年肩头,她周身白雾缓缓将二人包裹,林中鬼怪察觉到踩了太岁,立刻逃盾了。
  卷耳收回手,秉持着下级对上司的友好态度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样?”
  严追却不答这话,只是语气沉喘,“你若怕我病气过给了你,便去寻婆婆一起睡吧。”
  她一愣,“什么?”
  哪跟哪儿啊。
  她脸上迷惘如有实质,可严追继续控诉执拗的看着她,是一幅憋屈又难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