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孟庭戈(3)

  卷耳在心底一遍遍默念他只是生病了他会好的马上就会好的再坚持一下。
  “阿姐便阿姐吧。”
  紫檀木的床架上雕花繁复,鎏金玉钩勾着明黄床帐,古朴贵气铺面而来。坐在里面的人便显得有些单薄起来。
  孟庭戈眼窝很深,可眼珠纯粹如赤子,直直地看着卷耳,她心下难免一软。
  “你早些休息,明天一切都会好的,嗯?”
  孟庭戈手心攥着衾被,那柔软的布料被他揪成皱巴巴一团,他轻轻说,“阿姐陪我一起睡么。”
  卷耳扫了眼空旷寝殿,刚要拒绝,便听孟庭戈失落道:“我很害怕。”
  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
  卷耳一言难尽,“没什么好怕的。”
  你杀过的人比我吃过的鸡都多。
  她起身给他铺床,抖开锦被给他盖上,“早些休息。”
  光阴错落,他惶然四顾,一切陌生的可怕。
  他只认得她一人。
  “阿姐呢?”他小声开口。
  卷耳顿了顿,脑瓜子疼,“我坐在这陪你。”
  床上的人抿抿唇,“冷,阿姐和我一起睡。”
  已是深冬了,但殿内燃着炭火,卷耳其实并不怎么冷。
  但孟庭戈目光执拗,又像是害怕她拒绝,只忐忑地看着她,让她有一种欺负了人的错觉。
  卷耳深吸了口气,起身去吹了烛火,摸着黑回来,僵硬地躺在孟庭戈身边。
  暖帐里有淡淡的香,仿佛从他肌骨之中散出,不经意间便是撩人,卷耳躺了一会儿,翻身背对着他。
  “睡吧。”她道。
  孟庭戈眨了眨眼,轻轻靠近卷耳,却并没敢碰到。
  他感觉到,阿姐好像并不喜欢自己。
  孟庭戈有些无措。
  曾经,她明明那样温柔的哄过自己呀
  黑暗里,孟庭戈呼吸清浅,一点点的往她身边挪,怕惊到卷耳,是以他动作缓慢的近乎静止。
  床榻里面空出一大片来,孟庭戈依偎在她身旁,轻轻蹭了蹭。
  卷耳早就睡着了。
  她心累的很,也不管这是皇帝寝宫,陛下卧榻。
  只觉得造了孽才会遭到这种事儿,妹妹没做几天,她又成了姐姐。
  临睡前卷耳想着,等孟庭戈醒来记起这些,也不知道会不会杀她灭口
  过了会儿,孟庭戈缓缓侧头,依恋的拉着她衣角,干净的眸子才慢慢阖上。
  阿姐的身边,真的很暖。
  这一晚卷耳睡的并不好,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幼年时的那一处院子,她跟在阿娘身后,做了许多香脆的酥片糕。
  燕京的盛夏在七月,那时夜里常有子规轻啼,她阿娘没有皇宠,便也没有宫人来帮他们赶鸟。
  可卷耳却不觉的聒噪,因她没有玩伴,幼时最大的乐趣便是听着那些鸟叫,要不就是投喂墙外那只狗。
  可惜的是,鸟没抓到过,狗也没见到过。
  梦里,卷耳迷迷糊糊的好似终于抱到了那只狗,温热舒服极了。
  日光透过窗格落在她脸上,卷耳皱了皱眉,缓缓睁眼。
  她偏头躲开阳光,唇瓣不小心擦过孟庭戈的脸。
  冰凉凉的,有些软。
  卷耳一僵,才注意到他们的动作。
  头挨着头,孟庭戈两只手放到胸前,她死死箍着人家的腰
  要死了。
  她唇瓣柔软,孟庭戈愣了愣,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露出个懵懂的笑,“阿姐”
  “”
  小孩子不懂这些,卷耳也没放在心上。
  “想什么呢。”卷耳松手开口,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柔哑。
  孟庭戈看她如今的态度还算和缓,他眉眼也松下来,“想阿姐。”
  卷耳差点呛了一下。
  这话从一个男人嘴里对她说出来,卷耳难免有些别扭。
  不过经过一晚,她对这个称呼也算是接受了一些,倒是没有最开始的那般惊悚了。
  卷耳认真的看着趴在她身边的人。
  这是万人之上的帝王,手掌万里疆土,胸存浩浩山河。
  他本应是这世间最为虚假复杂的人,可此时一双澄澈眸子里,却干净的令人心颤。
  卷耳试探着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凑过去看了他脑后,声音温柔了些,“可还疼?”
  那双手怜惜又温软的让人想落泪。
  孟庭戈感受着头上的温度,下意识蹭了蹭,声音哑糯,“疼。”
  “唉”卷耳安慰似的揉了揉他的头,那冰凉缎子一般的长发让她有些流连,“起吧,一会儿再让太医给你瞧瞧。”
  说完她率先起身,唤了落玉进来伺候梳洗。
  “一会儿你再去宣刘太医,让他来给陛下瞧瞧。”卷耳接过落雨手中的帕子,顿了顿,“再去派人告知林相,就说我有事儿与他谈,让他准备一下。”
  外臣无诏不得入宫,只能卷耳出去见他,如今孟庭戈还算依着她,是以出宫的手谕倒也不成问题了。
  “是。”落雨福了福身。
  这几年公主与林相的关系颇为迷离,落雨虽贴身伺候卷耳几年,却也没能想明白,公主是怎样与这位林相结识的。
  卷耳穿戴好,回头看了眼费力给自己穿衣的男人,心头一梗。
  再放任下去,那锦袍上的金龙就被他扒了。
  挥退了落雨,卷耳走过来几步,“我来吧。”
  孟庭戈瞳眸清澈涟涟,很乖的松开手。
  卷耳给他那一层又一层的华贵锦袍穿好,一边试探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
  他歪了歪头,轻声说,“阿木。”
  阿木?
  这应该是他母亲给他取的名字。
  别说,他小时候的样子看着是挺木的
  其实在卷耳的记忆里,孟庭戈这人是突然出现在宫里的。
  先帝好色,后宫女人不少,外面的风流韵事更是被百姓在四下编出各种版本。
  可这样的一个人,子嗣却单薄的很。
  那时朝堂逼迫先帝立嗣的声音越来越响,可先帝的唯一大皇子早夭,许多藩王不免动了‘皇太弟’的心思。
  可有一日,不知道打哪儿冒出个已经十二岁的孟庭戈,先帝称是自己的孩子,便直接立为了太子,这才将藩王一切诡计都掐死了去。
  而直到孟庭戈十四岁登基,卷耳才走出那座困了她十几年的小院,那时他初初登基,卷耳与他的第一句话,是屈膝跪地,同其他人高呼万岁。
  “嗯?”看她不动了,孟庭戈有些疑惑,幽涟妙目盯着她看。
  他就算失了智,可声音却也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卷耳离得他太近,这声带着点稚气的男声在她耳边炸开,打断她的思路,也酥酥麻麻的震了她一下。
  她晃了晃神,“阿木。”
  卷耳唤完,便见那人陡然抬头,“娘”
  “”卷耳嘴角一抽,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看着我,我不是你娘,我是你妹不我是你姐。”
  孟庭戈也反应过来,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嗯,阿姐,那阿娘去哪了?”
  卷耳给他系衣带的动作一顿。
  他娘死了五年了。
  “宫里无趣,她出宫去玩了。”
  孟庭戈点点头,“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回来了。
  卷耳不知为何,听着这道有些懵懂的声音,心底有些发酸。
  她的幼年是在深宫一处小院活着,每日抬头,只能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天。
  卷耳此刻突然好奇,那时候的孟庭戈是怎么过的。
  她转身背对孟庭戈,去匣子里给他寻束发的东西,口中平和道:“过些日子便回来了。”
  “嗯”看她举着冠冕要往自己头上戴,孟庭戈下意识退了一步。
  “怎么了?”卷耳一顿。
  他比卷耳高了一个头不止,孟庭戈蹙眉低头,轻声商量道:“阿木可以不带这个么?”
  他看着这东西,总觉得看到了一个很厌恶的人。
  卷耳点点头,把怀里冠冕放回案上,“不带也好,反正这几日休沐,没有朝会。”
  说到这,卷耳话语一顿,“我一会儿出去一趟,你乖乖呆在这里,我让福泉陪你,可好?”
  她姐姐的角色适应的很快,这语气就是哄孩子的语气。
  孟庭戈摇头,“不好。”
  “”
  卷耳深吸一口气,“阿木,你要听话。”
  你要听话。
  孟庭戈一僵,脑海里瞬间掠过许多光影。
  口中发霉的糕点,被绑住手腕抽打的疼痛,还有那一处昏暗的栖身之所。
  卷耳似乎发觉这人在发抖。
  “怎么了?”她上前一步,手贴在他额上,“不舒服?”
  他张了张嘴,最后垂下头,轻哝,“那我,我在这等阿姐。”
  她压下心底的异样,说了声‘好’。
  因是快到年末,燕京里四处都是喜气洋洋,酒肆茶楼的门庭上都挂了红彤彤的灯笼,瓦子里也售着各地来的货物,百姓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欢腾。
  酒楼内一间房里,卷耳着一身浅紫袄裙,外面拢着雪白披风,倚栏垂目。
  她的样子,和她阿娘很像。
  林远看着她精致眉眼,苍老的声音声音尽量温和,“怎么突然想见我?”
  他身上官服未脱,应是刚下了值便直接过来了。
  林相出身寒门,这么多年爬到这个位置,手段可谓狠辣,可民间对他的风评倒是‘贤相’。
  他坐在卷耳对面,握着手里的茶也不喝,只是看着她。
  卷耳淡淡道:“这段日子陛下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参议朝会,我希望你帮他稳住朝堂。”
  她在为孟庭戈打算。
  也不知道他脑子什么时候才能好,朝内暗涌四溢,需要一个人来暂时替孟庭戈维持住局面。
  林相历经两朝,是朝里资历最深的人,只有他才合适。
  卷耳话音一落,林远笑意淡下来,“你为他而来?”
  “是。”卷耳抬眸,看着眼前老者,“我希望你能帮他。”
  “他是先帝的儿子,我为何要帮他?”林远寒声道。
  手里香茶凉了下来,卷耳合上盖子个搁在一旁,“因为我想帮他。”
  “而你。”她定定看着林远,笑了笑,“欠我的。”
  林远一僵。
  不下雪的日子才是格外的冷,卷耳看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行人,半晌无话。
  冰天雪地里,他们忙忙碌碌,因家中有娇妻幼子盼他们归家。
  可这世间多大啊。
  有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不值一提。
  卷耳起身,拿过斗篷,理好系带兜帽往外走。
  林远站起身,在她背后道:“平宁你能不能,能不能唤我一声——”
  “不能。”那姑娘的背影坚韧挺直,干脆打断,声音淡淡的,“有什么意义呢。”
  平宁。
  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封号,在他嘴里竟然成了自己的名字。
  卷耳扯了个疏冷的笑,推门走了出去。
  门板开合,吹进楼外袅袅炊烟,陌陌冷风。
  半晌,林远颓败的坐在凳子上,神色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