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初次调查

  七层的旗舰公寓像一艘大轮船,屹立在幻海西区三条大道的交叉处,地段便利,环境优雅,服务到位,治安良好,是幻海中产人士奋斗一生、梦寐以求的酒店式公寓。
  早上十点整,穿戴整齐西服西裤的陆澄走进旗舰公寓,告知底楼门房昨晚的预约,电话另一头确认后,陆澄坐铁栅栏门电梯到三楼,程诗语那个公寓套间的房门半掩,张筠亭已经等候他多时,把陆澄领入病人的卧室。
  冬天的阳光可爱温暖,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洒在床榻上的少女程诗语身上。虽然卧病在床,少女依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没有苍白的病容,没有消瘦的身体,没有任何伤痕淤青,也没有任何哀喜之色,安静地睁着一对涣散的大眼睛向着高耸的天花板,就像一个精致美丽的洋娃娃。
  陆澄摸出那枚天泉古钱,放在程诗语的额头。凌波说过:只有灵光之物,才能让古钱闪耀光华。果然,程诗语也不能让天泉古钱有什么反应,就像昨晚上他用古钱检查过的家里那些无生命的家具家电一样。从她身上调查不出什么。
  ——嗯,现在的程诗语就是一个失去心灵的人偶,无法交流,好像处在和外人完全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我的古钱还是有力所不及的地方呀。”陆澄淡淡道。
  婷婷的眼眶有些湿润,不忍心再看诗语的样子。
  陆澄问,
  “婷婷,能带我去诗语的书房吗,或许那里有那个诡异殉道者的线索?”
  一切调查都要尽可能搜罗资料,自己写怪谈就是这样,希望她们之前做的研究功课,能给自己提供些调查的思路。
  婷婷点头,“我们宿舍的空间有限,之前我和诗语研究殉道者的资料都放在她的书房里!”
  程诗语的书柜里有一本泰西真光教会出版的烫金书皮的《殉道者托波尔小传》,书下面还压着两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子。陆澄翻了下《殉道者传》的泰西文字,基本不识,只认出了出版日期——也是战前二百年的泰西古书了,这里可不是泰西的古老大学,在远东的幻海实在是稀罕东西。
  他望了张筠亭一眼,“南英女中的学生泰西文都很好,上面写了什么?”
  张筠亭道,
  “这本泰西古书是社团的指导老师穆罗岱带给我们的,我们研究的起步资料。书是用真光教会的泰西古文写的,我们也不识,是穆罗岱老师翻译成泰西的现代文字,然后我和诗语译成唐文。”
  她打开书本下面第一个牛皮纸袋子,里面就是婷婷和诗语的译稿。陆澄翻览了下译稿:
  这个托波尔在泰西的人生几乎没有波澜,在旧唐国的经历也循规蹈矩,稍微有点看头的就是他的死亡结局,可却是语焉不详——传记只简单说托波尔是被盲目排外的唐人暴民污蔑成魔人残酷杀害,真光教会的高层于是封赐为“殉道者”,纪念托波尔捍卫真神,英勇不屈的受难云云。
  陆澄又打开另一个牛皮纸袋子,却是一叠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白照片,都是有关一个铁链捆缚的骷髅的,那就是婷婷说的“殉道者”吧。
  “这是我和诗语当时悄悄拍摄的殉道者的相片。虽然对殉道者有点不恭敬,但是我们不愿多搅扰墓穴,索性一次把它全拍下来了。三条铁索、骨头上的每道鬼画符、基座上的铁八卦,都在里面了。”张筠亭道。
  她们记录得十分细致,就是陆澄来做也不能更好。要进一步挖掘这种天书般的符箓和当时唐人方面对这个殉道者的记录,在幻海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这就是我和诗语的全部研究成果了。”婷婷道。
  “全部吗?”
  陆澄的目光瞥到诗语书房里唯一一个上锁的柜子,这是他最后一处没有检查到的地方。
  “婷婷,能不能打开这个柜子,现在的你应该掌握了诗语所有的钥匙了。”他道。
  “澄江先生……”这一次,婷婷却为难道,“这个是诗语存她的日记的柜子,是她的私密,我答应过永远不偷看的。”
  陆澄想,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障碍。
  他换了一个话题问张筠亭,“离开那个诡异的殉道者之后,你们的研究有新的进展吗?”
  婷婷摇头,“再没有。越到后来,怪事越多,我们的心思越乱,研究已经搁置很久了——其实,澄江先生,我已经不想研究了。”
  “嗯?为什么?”陆澄道。
  “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孩子,如果不能在泰西的大学获得学位,有自己独立的地位,就要接受家族的安排,为了家族的事业去联姻,过家族替你选择的生活,没有其他的出路。我和诗语做这些研究,就是为了上泰西的大学。但是现在,我觉得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已经害了诗语,害了十四个同学。给您的一千银元酬金,是我爸爸给我上大学前的所有钱,我全交给了澄江先生来弥补我的过错。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接受家里的安排的,不再考泰西的大学了,这是我的赎罪。”
  她道。
  房间里寂静了会。
  却听陆澄缓缓道,“婷婷小姐,好奇心没有任何错,而且我不觉得你的好奇心会死掉,也不相信你会最后接受命运的安排。比如,你本来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把责任推给大人们。可现在,反而是大人们畏畏缩缩,只有你一个女孩子来找我,来拯救自己的朋友。不只是好奇心,你还有勇气!”
  “澄江先生……”婷婷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被尊重的感觉和信任感。
  却听到陆澄紧接着指着那柜子道,“现在,诗语已经在最危险的时候了,我们为了拯救她,不得不挖掘出诗语最隐秘的东西,哪怕再细微的线索也能带来希望。如果诗语能好起来,哪怕她会痛恨你,哪怕她一时误解你背叛了她,你也是情愿的吧,这才是弥补过错的真正方法。那么,能不能把开柜子的钥匙交给我了?”
  “嗯。只要能救诗语,我什么都愿意!”张筠亭把一枚小钥匙郑重交给陆澄。
  他打开了诗语书房唯一上锁的柜子,婷婷顿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书柜里不只是诗语秘藏的六大本日记,还有一本她从来没听诗语谈起过的唐国古书!
  陆澄取出柜子里的这本唐国古书,此书名曰《白帝行走伏魔录》。从书的序言看,这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手稿,那时候旧唐国还没有覆灭,泰西人也没有开辟幻海市。在书页里盖着“卿云大学图书馆”的藏书章——这座幻海知名的图书馆汇聚了旧唐国江南藏书世家最丰富和精华的藏品,是天下一切读唐国古书之人都知道的地方。果然,程诗语是去卿云大学图书馆,寻找殉道者事迹的进一步线索!
  ——此书叙述古时江南一处“白帝观”的历代门人斩妖伏魔的掌故,通篇都是荒诞离奇之事。这座道观早就湮灭无闻不知所在,这本书的作者也是一个不知来历的无名氏。但翻到此书三百年前的记载,赫然有一篇《荡鼠魔记》!安放那个殉道者的基座上,不正是铭刻着“白帝行走封魔于此”吗!
  婷婷喃喃道,“为什么诗语会瞒着我私自去卿云图书馆……这一定是她和我离开殉道者墓穴后的事情,之前她不可能知道‘白帝行走’这个称谓!”
  她们当初约好一道写作研究报告,一道去泰西念大学,为什么诗语会把自己撇在一边,装作没事地过了好一阵?
  “我想,你的好闺蜜藏了不只一件事情。”
  陆澄把程诗语最近的那本日记递给婷婷,现在的婷婷已经毫无阻止他的意图,反而帮陆澄分析起诗语日记的内容。
  这个时候,有新的脚步声靠近程诗语的公寓套间,接着是钥匙插入程诗语套间房门的声音。
  婷婷和陆澄都停了下来。她悄声说:“不是诗语家女佣的脚步。”
  陆澄从西装口袋取出柯尔特手枪,负在背后,藏到套间的房门后面。门打了开来,一个男人走进了程诗语的房间,正撞上张筠亭直视的眼神!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褐发泰西男子,身材矮小,相貌很平常。他怀里捧着一大捆鲜花,遇到张筠亭也是诧异莫名,两人都立刻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穆罗岱老师,你怎么来这里了?!”婷婷道。
  这个泰西男人就是她们怪谈社的指导老师,人类学博士,交给婷婷和诗语那本泰西古文殉道者传的穆罗岱。
  陆澄收起手枪,从门后笃悠悠走出来,从后面拍了下穆罗岱的肩膀。那个穆罗岱吓了一跳,跌进客厅的沙发上,那捧花也落在地毯上,洒了一地。一枚银坠子从花束里掉出来。那是一枚P字形的银坠,很有些年头,陆澄拾起来,凝视了一会儿,放在茶几之上。
  ——这个P字银坠像极了殉道者头骨上刻的那个P字的字体。
  “您是?”那个穆罗岱问陆澄。作为泰西人,他的唐语一般,能够交流,但腔调怪异。
  “我叫澄江,是婷婷爸爸派来的探望人。你是她们老师吧,最近贵校出了些事情,老爷子不太放心。你这位先生能带我去贵校看看吗?”陆澄流露出咖啡店老板招呼客人的职业笑容。
  “应该应该。”穆罗岱道,“这些问题我们学校也是一筹莫展呀。传说社会上有一种‘调查员’的职业,专门解决异常事件,可惜我们这些教师没有渠道联络。我能做的,也只有给自己的学生送花安慰了。”
  穆罗岱指着茶几上那个P字形的银吊坠道,“诗语是我的学生,我不知道如何让她康复。思来想去,便决定把我们家传承的这个银吊坠赠送给诗语——我们家族的传说,这个P字吊坠能保佑人远离魔鬼。”
  婷婷望了一眼陆澄。
  他感慨道,“我们一定会把这枚P字吊坠佩戴在诗语小姐的身上,把你的心意传递过去,我们一道为她祈祷吧。”
  “好的,好的。我不善于辞令,最近学校的事情又多。那么,澄江先生,我们下午在南英女中见。”穆罗岱脸红耳赤地告辞而出,只留下婷婷和陆澄。
  陆澄侧过脸,微笑着问婷婷,
  “你说,为什么穆罗岱会有诗语套间的钥匙,见到我们又那么尴尬?”
  婷婷哼了一句,
  “我们才看了诗语的日记——她竟然对穆罗岱有好感。枉我是诗语的闺蜜,她居然从不告诉我他们的关系。”
  “婷婷,再问你一个我真不知道的问题:穆罗岱的唐文水平如何?”陆澄道。
  张筠亭不假思索道,“穆罗岱老师只会唐人的口语,不会写唐文,看不懂唐书,更不要说唐国古书了。不过,南英女中的外籍教师里,老师算是很努力学唐语的了。对泰西人,唐语究竟是太难了。”
  “那样,一切都解释通了。”
  陆澄从口袋里取出天泉古钱,和穆罗岱带来的那枚P字吊坠并排在一起。他的眼神之中迸发出兴奋至极的光芒,全身都升腾起了一种强烈无比、陌生但又熟悉的热情。
  现在他的眼中,那枚黯淡的天泉古钱真的闪耀出幽蓝的光芒!显然,这是对穆罗岱的那枚P字吊坠的反应。
  ——只有灵光之物,才能让古钱闪耀光华。凌波说的没错!
  “婷婷,你看见没有?”陆澄道。
  张筠亭一愣,她只是看到陆澄把P字吊坠和那枚黯淡的铜钱并放在一道,“看见什么?”
  看来,只有这枚天泉古钱的所有者才看到反应的光华,这真的是我的古钱。我真的是调查员。陆澄想。
  他可根本不会把这枚异常的P字坠子给程诗语佩上,而是把天泉古钱和P字吊坠都收进自己的口袋,道,“婷婷,照顾好诗语,我回来之前绝不许离开这个套间。这个下午我会解决问题的。”
  “澄江先生……”
  陆澄走出了旗舰公寓,去南英女中和穆罗岱会面。这是调查员的事情,无关的市民必须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