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儒家有矩,道家无矩

  武当山,莲花峰。
  叶千秋正在和邓太阿、徐凤年在山路上行走着。
  徐凤年是昨天到的武当山。
  到了武当山之后,处理了一些事情,便来见叶千秋,顺便说一说北凉和西楚联合之后的一些部署。
  就在这时,徐凤年突然心头一动,道:“有点不对劲。”
  叶千秋笑道:“怎么个不对劲?”
  徐凤年朝着山下看去,道:“我怎么感觉有人要来找麻烦。”
  叶千秋和一旁的邓太阿相视一笑。
  邓太阿道:“放心吧,天塌了有高个子来扛,有叶真人挡在前边儿,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徐凤年道:“你们早就知道啦?”
  邓太阿微微颔首,道:“叶真人早猜到了。”
  徐凤年道:“叶真人,他是谁?”
  叶千秋回头道:“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
  武当山山脚,有一老一少穿过牌坊,缓缓登山。
  少年叫苟有方,曾是东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层的人物。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还有一位紧随其后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少年在离开武帝城后,四处游历,又遇上了身边这位伛偻老人,结伴西行,来到北凉。
  少年只知道他姓张,就喊老人张爷爷。
  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像是个严厉的学塾老先生。
  好在少年虽然不曾学文识字,但天生性情淳朴知礼,一老一小相处得还算可以。
  少年在拾阶而上之时,念念有词:“子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类似言辞语句,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说话时教给少年,少年也只管死记硬背,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放着。
  当少年照本宣科念出那句“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后。
  老人忍不住叹息一声。
  老之将至,人之将死。
  自大秦覆灭,八百年以来,世上一代代读书人,都要诵读那些在圣贤书里密密麻麻的“子曰”二字。
  如今离阳大兴科举,士子更多,自然子曰更甚。
  这个“子曰”,便是儒家张圣人说的话。
  此时,只听得老人唏嘘感慨道:“原来,我说了那么多话啊。”
  少年问道:“张爷爷,你说什么?”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了摸少年的脑袋,道:“有方,你算是我的闭关弟子,以后喊我先生就好了。”
  少年一脸茫然。
  老人牵起少年的手,继续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师兄,最小的那位,叫黄龙士。”
  少年习惯性喊了一声张爷爷,好奇问道:“是跟春秋大魔头黄三甲同名的黄龙士吗?”
  老人一笑置之。
  ……
  在叶千秋看来,雪中的人间有两个人最能苟,一个是太安城里的年轻宦官,一个便是眼前之人,张家初代圣人。
  当然比起张家初代圣人,年轻宦官似乎还要略逊一筹。
  同为三教中人,释道两教,几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证道,或圆满,或飞升。
  唯独儒家不得善终。
  那是因为,儒家的这位初代儒圣,张家圣人一直活着。
  独断了儒家八百年的气运,让儒家难出圣人。
  这位儒家初代圣人,在人间的影响力,确实非凡。
  八百年前,吕洞玄曾经也跟他请教过学问,天下读书人,人人读子曰。
  这样的人今天出现在了武当山,叶千秋一点都不意外。
  佛道大会时,叶千秋就想过,儒家这位初代圣人可能会出现。
  但,他没来。
  不过,现在武当论武,他终于还是出现了。
  只见那山道之上,伛偻的老儒生带着一个少年缓缓而来。
  在看到叶千秋三人之后。
  老儒生停下脚步,揉了揉少年苟有方的脑袋,看着邓太阿笑问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赠送你白木剑匣的恩人?”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台阶顶部站着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叔,只是当初在武帝城吃馄饨的大叔邋里邋遢,也没有佩剑,远不如此时有……高人风范。
  从身体到气态否都透出一股腐朽气息的年迈儒士,拍了拍少年脑袋,轻声道:“去打声招呼。”
  背负竹箱的少年闻言一笑,脚步轻快的朝着邓太阿行去。
  “大叔!”
  少年来到邓太阿的身旁,朝着邓太阿喊道。
  邓太阿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微微颔首。
  邓太阿和少年说道:“我们去那边走走?”
  少年回头看向老儒生。
  老儒生笑道:“有方,你就跟着大叔随便走走吧,紫虚观那边曾经悬挂吕祖遗剑数百年,你可以去瞻仰一番。”
  心神激荡的少年哦了一声,跟着邓太阿走了。
  徐凤年看了看已经离开的邓太阿,然后朝着一旁的叶千秋说道:“要不,我也走?”
  叶千秋笑道:“不用,找个地方看着便是。”
  “对你有帮助。”
  徐凤年微微颔首。
  这时,只见老儒生双手叠放在腹部,平淡道:“久违了,叶真人。”
  叶千秋亦是说道:“久违了,张圣人。”
  老儒生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徐凤年,又看向叶千秋,道:“我在人间八百年。”
  “能让我感觉到意外的人几乎没有。”
  “叶真人算一个。”
  叶千秋道:“今日,张圣人前来,打算如何?”
  老儒生道:“其实我本来只是打算和叶真人见一面而已。”
  “但既然看到了这小子,那便索性和叶真人打上一架好了。”
  叶千秋闻言,略有诧异,道:“哦?这是为何?”
  老儒生笑了笑,道:“黄龙士。”
  叶千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这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老儒生道:“他终究是我的弟子。”
  “虽然,那是他的选择,但主动而为和被动而为还是有些区别的。”
  叶千秋点点头,道:“确实是我从中作梗。”
  老儒生呵呵一笑,道:“八百年来,我镇守人间,着实是有些累了。”
  “不过,既然叶真人来此人间,且能翻天覆地。”
  “那我也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来来来,让我这把老骨头放开手脚,和叶真人打上一场。”
  “也算是为我儒家后来人做个榜样。”
  叶千秋闻言,抬手道:“请。”
  老儒生洒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只见老儒生抬脚向前一步。
  一圈圈无形的涟漪从老儒生的身体四周不停的朝外扩散而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老儒生一连走了三步。
  那种闲庭信步的气度,让一旁观战的徐凤年为之咋舌。
  能在叶大真人的面前还保持如此风范的老儒生的确非同凡响。
  徐凤年确实没想到来人居然会是儒家初代圣人。
  儒家初代圣人本该已经逝世八百年。
  但他居然还活着!
  徐凤年在一刹那间就想明白了,为何儒家这么多年来,儒圣难成,即便成了,也是昙花一现。
  全都是因为眼前这个老儒生尚在人间!
  当年,大奉王朝开国,儒家地位水涨船高,之后历朝历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为至圣先师!
  无数文臣,无论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以陪祭其左右,视为无上荣光!
  张家圣府,龙虎山天师府,南北称圣八百年。
  但是没有谁真的觉得赵家能够媲美张家,尤其是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赵家大概连给张家提鞋也不配。
  儒家初圣的这三步一气呵成,如寒窗苦读多年的士子兴之所至地随手提笔书写,自然而然,毫无凝滞。
  实打实的圣人气象!
  老儒生不知何时已经腰杆挺直,身体周围的气机不停的朝着四周散去。
  他的脚步虽缓慢,但始终没有停止。
  此时,老儒生离叶千秋的距离,不过两丈之地。
  叶千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儒家初代圣人,张扶摇。
  无非是想借这个机会,来亲自试一试他的真正实力。
  这个机会,叶千秋自然会给他。
  能甘于在人间蛰伏八百年,这本身也是一种大毅力。
  毕竟,天上人的诱惑,对于世间的大多数人来说,都太大了。
  而儒家初圣能抵得住这份诱惑,就已经无愧是儒家的开山鼻祖。
  这时,只见叶千秋微微一笑,道:“我对儒释两道皆有些研究。”
  “今日便以儒剑对儒圣。”
  下一刻,只见叶千秋抬手一指。
  有簌簌溪水从远处的山间飞来,在叶千秋的面前凝结成一个大大的“礼”字。
  “道法自然,唯礼匡之。”
  “礼之极致,内圣外王。”
  “沧浪之水,无常有矩。”
  老儒生看到这由溪水而化成的“礼”字,感觉到其中的磅礴剑意,脸上不由的露出几许惊愕。
  “好一招沧浪之水,无常有矩。”
  “叶真人果真对儒家之礼,领悟非常。”
  “来而不往非礼也。”
  “老朽也有一招。”
  “礼尚往来,君子如常!”
  只见老儒生停下脚步,抬起手来,翻转手腕。
  同样是有溪水从天上来,一个大大的礼字,同样出现在了老儒生的面前。
  两个礼字相互映衬。
  溪水流动,只在规矩之间。
  “何为规矩!”
  老儒生好像是在发问,但好像又是在问自己。
  他身前的“礼”字朝着叶千秋的“礼”字飞去。
  叶千秋淡淡一笑,抬手道:“我自当仁不让!”
  话音一落,只见叶千秋身前的那礼字也朝着老儒生飞去。
  两个“礼”字在半空之中轰然相撞。
  叶千秋继续说道:“君子坦荡、剑道中正,小人戚戚,剑走偏斜。”
  只见叶千秋所操控的“礼”字大放光芒。
  簌簌流淌的水中仿佛多了许多生命。
  大鱼小鱼、虾米王八、水草水蛛,皆在其中。
  老儒生见状,抬手一收,只见他的“礼”字瞬间散落。
  溪水变成了一朵朵花,盘旋在半空。
  老儒生看着叶千秋目光灼灼的说道:“千年以降,你是头一个能将儒家真意理解到这种地步的人。”
  “你若为儒,定然成圣。”
  叶千秋却是笑道:“道在我心,何必为儒。”
  “道家以道御万物,无为而无不为。”
  “儒家有矩,道家无矩。”
  “儒道之别,泾渭分明。”
  “所以,我一向对三教合一之说不太赞同。”
  站在一旁的徐凤年见到这一幕,心中暗道:“这场比试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但是,单凭这两个字,就已经是到了一个让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难怪叶真人能走到今日之地步。”
  “当年,吕祖也倡导三教合一。”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三教未曾合一也就罢了,佛教都快要被灭亡了。”
  “道教反倒是在这乱世之中一枝独秀。”
  “我这一身功力,融合儒释道三家,本以为是集各家之所长,融天下精学于一炉。”
  “但现在看来,这条路或许是很难走通了。”
  “融合,融合。”
  “若是万物皆能融合,这世上又岂会有诸多纷争。”
  从前徐凤年对道家的兴趣,其实远远不如对佛家的兴趣。
  因为她娘信佛,所以,他也崇佛。
  只是自从遇到叶千秋之后,他才明白了道之所容。
  从前的龙虎山天师府让人厌恶。
  武当山虽然说没让他感觉到厌恶,但总觉得武当山的道还是少了些许什么,不足以让他有大气象。
  如今,他从叶千秋和儒家初圣的这一场对决之中,反倒是领悟到了一些东西。
  也正是因为此,他又有些迷茫了。
  这可是从前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
  这场算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陆地神仙打架,动静虽然不大。
  但武当山上下,很多人都感觉到了来自天地气息的变动。
  不少人都披衣而起,但是无一例外,都没有人过去就近凑热闹。
  武帝城外,东海之上叶千秋和王仙芝一战。
  太安城叶千秋一人独挡天上仙。
  还有一些仅次于这巅峰之战的江湖盛事,都给过武林中人鲜血淋漓的教训,那就是没到那个份上,千万别掺和其中,否则殃及池鱼没商量!
  想要去对那些武评宗师的招式指指点点,难如登天。
  真正的顶尖武道宗师做生死之争,绝不会给小鱼小虾在旁拍手叫好或是一惊一乍的机会。
  一座茅屋前。
  白衣僧人李当心坐在茅屋前的板凳上,安静抬头赏月。
  同样是白衣且身形高大的澹台平静出现在他对面。
  白衣僧人没有看她,只是轻声道:“此心拖泥带水,世人皆谓之苦,唯有你我,乐在其中。”
  澹台平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你我一样,又不一样。”
  李当心摸了摸光头,感慨道:“我闺女不知道从山脚哪里听来一句混账话,说是对世间女子而言,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
  已经百岁高龄却容颜妙龄的澹台平静伤感呢喃道:“他不懂。”
  李当心叹气道:“更怕装糊涂。”
  澹台平静压下心底的那股情绪,望向白衣僧人,道:“不管如何,我毕竟是练气士,都会遵循本心行事。”
  白衣僧人哦了一声,“那贫僧就不请你喝茶了。”
  澹台平静问道:“只是如此?”
  就在此时,一个少女的清脆嗓音突然在茅屋里响起。
  “娘亲娘亲!快醒醒!爹又偷偷摸摸跟他的红颜知己见面了!”
  李当心脸色大变,赶紧站起身,“澹台宗主,你先别走,帮忙解释解释!”
  只管替天行道的澹台平静哪里会理睬这些狗屁倒灶的柴米油盐,直接就一掠而逝。
  走在了云端的澹台平静透过云层,看着下方山间的某处,微微一叹。
  世上多了一个叶千秋,已经是大不同了。
  从前,人间的那些所谓陆地神仙,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
  纵使是吕洞玄,也是如此。
  但叶千秋不同,相比于吕洞玄。
  叶千秋更为可怕。
  叶千秋恐怕是这人间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陆地神仙,不但长视久生,而且不受天道束缚。
  澹台平静很清楚,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当然,身为练气士的终极梦想,也就是做到这样不受天道束缚的长生久视。
  澹台平静独坐云端,和叶千秋一比,他们这些替天行道者,终究是落入下乘。
  ……
  此时,莲花峰茅屋里的李当心还在平事儿。
  看着气势汹汹拎着一把菜刀跑出屋子的媳妇。
  李当心灵光乍现,一本正经道:“那女子都一百多岁了,根本就不是一个辈分的人!”
  妇人愣了愣,道:“这么老?”
  李当心使劲点头。
  妇人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心中却是暗道:“老娘我正貌美如花呢,最不济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跟一个百来岁的老女人争风吃醋?”
  偷捏一把冷汗的白衣僧人瞪了眼自己闺女。
  她做了个鬼脸,气咻咻道:“白天给娘扯得现在还疼!”
  李当心摇头不已,大步离开了山头。
  李东西在后头喊道:“爹,你去哪儿?”
  李当心道:“我去看人打架!”
  李当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想着,还是先躲躲这坑爹的女儿,顺便去看看叶大真人和张家初圣是怎么干架的。
  ……
  当李当心来到山间时。
  叶千秋身前的礼字已经转化为了道字。
  而张家初圣面前的一朵朵花也已经又化为了礼字。
  李当心一看到此情此景,心中玩心大起。
  当即凑了过去,抬手便是一招。
  同样的,也是溪水从天上而来。
  一个佛字在李当心的面前凝结而成。
  这下,站在不远处观战的徐凤年愣住了。
  好家伙。
  当今世上,儒释道三教的魁首人物聚集在了一起。
  道、佛、礼,三足鼎立。
  如此大场面,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李当心在这个时候横插一杠,张家圣人泰然自若,双手下垂,轻轻抖袖。
  只听得他说道:“李禅师,好雅兴。”
  李当心淡淡一笑,道:“眼下佛门势微,只盼张圣人不要瞧不起贫僧这小门小派出来的和尚才是。”
  张家圣人道:“儒释道并行于世多年,无非是此消彼长。”
  “吕洞玄提出三教合一,虽然略有荒唐,但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
  “李禅师不应着眼于眼下,而应该放眼未来。”
  李当心却是说道:“未来?”
  “我倒是听黄三甲说过,往后多年,儒教将起。”
  张家圣人微微一笑,道:“人算不如天算。”
  “黄龙士就是死在了算计上面。”
  “算来算去,把自己算死了。”
  “他的话,听听也就罢了。”
  李当心闻言,道:“叶真人以为如何?”
  叶千秋笑了笑,道:“将来如何,且不论。”
  “今日,只论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