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知己一人谁是 (2)
两人沉默了半天,我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伤心?”
他凝视着远方半天没有吭声。我等了会,轻声道:“若为难,就不要说了。”
他又沉默了一小会,道:“其实也没什么,那天是我额娘的忌辰。”
我‘啊’了一声,侧头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又转回头看着远方沉默着。又过了一会,他强笑了两声道:“在很多年前的同一天,额娘嫁给了皇阿玛。”
我听完,心里不禁很是为他感到难过。一个女子就这样走完了一生。如今只怕除了她的儿子以外,再没有人记得她是何时在如花美貌的时候出嫁的,又是何时在韶华正好的时候离开的。而那个本应该记住这一切的人,却因为富有四海而根本不可能记得他是何时拿喜称挑开了一张似玉娇颜的红盖头的。
想到在十阿哥的大婚之日,十三阿哥面对满堂刺眼的红,心中却是一片惨痛的白,情何以堪!心里原本因为他那天的粗鲁而有的略微不满完全消失,只余无限同情。
两人静静待了半晌。他带着笑意,转头看着我问:“你既不喜欢十哥,为何我看到你为他唱曲子?又为何人人都说你为他发疯?”
我侧头细想了想,问:“知道虬髯客初见红拂女时,红拂在干什么?”
他稍微怔了一下,慢慢思索着回道:“红拂正在梳头。”
我一笑说道:“男女之间还可以如虬髯客和红拂女的,彼此关心照顾,却非关风月,只为真心。”
他听到这里,脸部表情颇为动容,凝视着我,我坦然回看着他。过了半晌,他说道:“好一句‘非关风月,只为真心’!”
我看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也很是开心,毕竟在古代异性之间平等的友谊只怕比较新鲜,只怕大多数的人都不能接受的,而他竟然带着赞许接受了。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我看远方的人好象在准备着离开,站起身道:“该回去了。”
他随我站起身子,突然问:“去喝几杯如何?”
我讶然地看着他,他朝我温暖地一笑。我心头也不禁暖和和的,慨然说道:“有何不可?”
他看了看马,问道:“共骑一骥?”
我一笑道:“也不是第一次。”
他大笑两声先上了马,然后把我拉上马,让我坐在他身后,一声‘驾’,两人飞奔而去。
他策着马,在安静的胡同里穿来穿去,最后停在了一个精巧的四合院门前。
开门来的老仆妇一见是他,忙赶着给请安,陪笑道:“十三爷怎没事先派人来说一声呢?姑娘现在正见客,我这就去给姑娘通报,让她赶紧打发了人过来。”
十三阿哥道:“不用了,今日只是借你这地方和朋友喝喝酒,你去置办一桌酒菜就可以了。”
那老妇偷着看了我一眼,见我衣容华贵,又正瞅着她,忙低头应是。
十三阿哥对这个四合院很是熟悉,领着我进了一个布置得极其素雅的屋子。屋中简单摆了几件花梨木桌椅,其余一概装饰俱无,只在靠窗的案上供着个白瓷瓶,瓶中随意插了几杆翠竹。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随着十三阿哥落座,笑问:“红颜知己?”
他一笑说道:“平常烦闷时经常过来喝几杯酒,能说得上话。”
我点点头,心想这里住的姑娘应该是个雅妓,等闲之人是绝对不会见的。
不一会,那老妇带着两个丫头,端了酒菜进来,安置停当后,退了出去。我和十三阿哥这才开始饮酒吃菜。
几杯酒下肚后,两人话渐渐多了起来。从宫中琐事说到古今趣闻,从浩瀚漠北谈到烟雨江南,从山水诗词聊到古今贤士。最后发现两人竟然都是嵇康和阮籍的推崇者,本就已经觉得十分投契,这下更是相见恨晚,我心里更是十二分的激动。
在中国几千年的思想文化发展中,儒家思想中的三纲五常,象一张巨大的网,把独立的个体牢牢束缚在以皇权为中心的政治霸权和文化霸权中,从而发展不出完整的个人主义。但生逢乱世的嵇康可以说是一个意外,象一道闪电划过黑夜的天空,虽短暂但亮丽。他的传世名作《与山巨源绝交书》中阐述了他认为人性是真实平等的原则。他“非汤、武而薄周、孔”,认为儒家所推崇的圣贤,不过只是一类人的价值准则,并不应该要求一切人都必须效法。个体的幸福只有个体自己才最清楚,个体有权追求自己认可的幸福。可以说,嵇康的思想和现代社会的平等自由,个人主义是有很大共通点的。
我虽早已知道十三阿哥是不羁的,但也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推崇嵇康,特别是他作为皇室子弟,身处统治阶级的金字塔尖,却丝毫不稀罕、也不维护自己的身份与利益。这份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和觉得在这个古代社会终于有一个人能明白我内心深处想法的感觉让我狂喜,不禁越发高谈阔论。
而他大概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儒家文化盛行的时代,碰到我这样的女子,毕竟连男子也少有敢对儒家思想提出质疑的。他带着三分惊讶、三分欣赏、三分喜悦陪我一块侃侃而谈。
说得兴起时,我端着酒杯说:“其实我这么喜欢嵇康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他以为我又有奇谈妙论,忙凝神细听。我半眯着眼睛,面带微笑地道:“中国古代历史上美男子虽很多,如宋玉潘安之流,可总带着一股子阴柔美,可嵇康却是不同的,史书上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到他的人怎么评价他来着?”
十三阿哥说:“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我一拍十三阿哥肩膀,笑着说:“正是!嵇康是阳刚的,健康的,是金色阳光下一株高挺的青松,积雪压不垮,寒风吹不倒。”我忍不住重重地叹气,无限神往地慢声诵道:“可谓尚气任性,慷慨激烈,何为丈夫?此为丈夫!”h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