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艾伦……”
……
艾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疗床上。
他被固定在了胶囊形的玻璃棺材里，身上贴着电极片，血管里扎着针头……他侧过头，看见透明的输液管里流淌着半透明的液体。
奥尔夫公司出产的K2-1生物制剂，主要作用是镇定，缓解精神病人的狂乱与焦躁情绪——艾伦一眼就认出了那种药剂特有的半透明乳色。
只不过视线稍凝片刻，随即又是一阵目眩袭来。
艾伦有点头晕目眩，视野里一片模糊。
而与此同时，他的大脑就像是被笼罩在厚厚的浓雾之中，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自己。
察觉到了他的苏醒，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床边呼唤着他的男人伸出手按下一个按钮。医疗床的玻璃外罩发出了一声低鸣，后自动抬起。
空气微凉，冲散了医疗床内舒适的暖意。
艾伦打了一个寒颤，觉得自己似乎清醒了一点。
“……患者的一切体征稳定，长官，您已经可以开始与他对话了。”
有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医疗官走过来为艾伦取走了身上的针头和管线，艾伦模模糊糊地听到他们对床边的男人说道，然后那些人便收拾好所有的医疗器械，安静地离开了治疗室。
“艾伦·莫克姆。你感觉怎么样？”
紧接着，艾伦感觉到自己的医疗床抬起，他半坐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艾伦转过头，呆呆地看着身侧的男人，视野里那个男人的脸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顿了几秒钟才勉强记起来，那个男人叫做拉菲尔……那个男人……将他从地球带往了天女座人类军事基地……
“拉……拉菲尔……”
艾伦沙哑地开口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我……做了噩梦。”
然后，艾伦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噩梦中有无尽的黑暗，又某种东西无比冰冷的濡湿胸膛，又粘液……渐渐融化，渐渐将他整个人彻底包裹其中的粘液……
不，等等，不对。
镇定剂的作用正在消退。
“……有东西。”
艾伦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慌乱起来。
随着药效地褪去，他昏迷前的一幕一幕逐渐浮上他的脑海。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格外急促。
黑暗中的粘液……企图将他拖往深渊的某种东西……
艾伦颤抖着清醒过来，他猛然间反应过来，自己脑海中的那些景象并不是梦境，而是真实。
他差点儿直接从医疗床上跌下去。
“有怪物伪装成了你！它袭击了我——是的，它袭击了我——”
“嘿，艾伦……”
眼看着艾伦情绪逐渐激动，拉菲尔不得不伸出手控制住艾伦。
他企图打断艾伦，但后者却已经深深地陷入了那场噩梦般的回忆。
“我被袭击了，对吗？怪物在黑暗中袭击了我，它……它身上有很多粘液……它甚至企图爬我的脑子里去……”
艾伦语无伦次地对着拉菲尔说道。
“嘿，艾伦，冷静一点，不要激动。没有怪物，艾伦，你没事，你只是受到了惊吓！你的恐慌症发作了——”
拉菲尔在艾伦的耳边说道。
“你说什么？”
艾伦的声音一顿，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拉菲尔。
“你受到了惊吓，没有什么粘液怪，这里压根就没有出现那种东西，我可以向你发誓——”
在拉菲尔的诉说中，艾伦才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苏醒。
在被送往治疗室之后没有过多久他就醒了过来，只不过当时的他已经被吓得失去了理智。
他一直在尖叫，在重复着那个黑暗怪物的故事，无论其他人怎么解释都无法听进去，最终治疗师不得不给他打了镇定剂，好让他能够安静下来。
艾伦的脸色随着拉菲尔的解释逐渐变得苍白。
“可是我明明可以感觉到……”
“基地的管线因为那场能源故障出了问题，释压设备断电导致管线破裂，然后有些缓释液和防冻液泄露了出来。”
拉菲尔认真地向艾伦解释道。
“……当然，这不怪你，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基地里使用那么多的生物管线，它们破裂然后耷拉下来以后确实很像是什么怪物的内脏，不要说你，就连我最开始都被吓了一跳。”
拉菲尔一边观察着艾伦的表情一边说道。
最后那句话他并没有说谎。
当他在走廊尽头抱起艾伦，然后又被那种绿油油的奇怪粘液滴了满头时，他差点儿也被吓破了胆。
没错，在天女座基地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头顶上方的管线装置绝大多数都是采用那种软绵绵的生物材料，但很少有人见识过那管线断裂后纠缠成一团的场面。
那确实令人作呕，尤其是考虑到那些管线中汩汩流出来的浓稠粘液正泛着那种让人不快的灰绿色。
拉菲尔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艾伦。
“一切都只是……”
“只是你在慌乱中产生的错觉。你被吓得不轻，考虑到你之前刚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空间迁跃，你的反应很正常。”
拉菲尔有些心疼地看着表情渐渐变得恍惚的艾伦，又一次开口重复道。
在拉菲尔等人看来，艾伦是因为那忽然之间的断电引发了严重的恐慌，他在阴差阳错间来到了走廊外面，然后恰好跌到了同样因为事故而断裂的管线中去。
那些管线湿滑柔软的质地以及不断外渗的缓冲液进一步地激发了艾伦的慌乱，最终让他彻底精神崩溃。
在拉菲尔的话语中，艾伦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逐渐变得恍惚。
恐慌发作带来的错觉……
艾伦在心底咀嚼着这句话，然后就连他自己都变得不太确定起来。
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出现类似的症状——比如说在墙角看到许多不断蠕动的肉块……亦或者是觉得浴池里的水忽然间宛若活物一般开始涌动起来……
按照家庭医生的说法，他产生的各种幻觉都只是因为青春期的精神不稳定，而他那遗传自疯子母亲的过度神经质更是让他的状况愈发糟糕。
而昨天得知雷蒙德还活着之后，他也确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这就是他产生幻觉的原因……吗？
艾伦无意识地双手环胸摩擦着自己的双臂，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种仿佛有粘液裹在身上的错觉赶走。
“艾伦……我很抱歉。”
拉菲尔一直观察着艾伦，在看到昔日自己最为崇拜并且迷恋的“海妖”变得如此孱弱且绝望时，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酸楚。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去，然后紧紧地握住了艾伦的手指。
艾伦脸色一白，他企图收回手，却发现拉菲尔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
“别害怕，艾伦，无论发生了什么，我……”
而拉菲尔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艾伦对他的回忆，他面庞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衣领附近那种特殊的环形皮损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显眼起来。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他的身体里涌动，几乎就像是野火燃烧一般。
拉菲尔感受到一种渴望，强烈的渴望，他想要靠近艾伦，他想要……
“拉菲尔·韦茨？你在干什么？”
一声冷冰冰的疑问陡然间打碎了拉菲尔的冲动。
拉菲尔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然后回过了头，正好看见治疗室门口的同事。
萨基尔·克鲁恩脸色相当难看。
与拉菲尔一起将艾伦送到天女座基地之后，萨基尔很快就离开了。拉菲尔本以为他已经返回了地球，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滞留在基地。
而此时此刻，他正异常严厉地瞪着拉菲尔，冰冷的气息宛若刀锋，仿佛连他周围区域的气温都变低了许多。
可拉菲尔甚至都不知道存在感如此强烈的萨基尔究竟是什么时候到来的——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完全陷入了某种妄想之中以至于连最基本的对外界的感知都被彻底切断了。
这个认知让拉菲尔背后冷汗涟涟，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刚才那一瞬间，他已经完全不像是他自己了，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潜入了他的灵魂，操控起了他的身体……
“我只是在向艾伦·莫克姆先生说明情况，他之前有点……恐慌。”
拉菲尔抽回自己的手，然后像是下级士兵看到长官一般，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他解释道。
“哦，是吗？”
萨基尔锐利的目光宛若小刀一般划过拉菲尔的身体，他的眼睛里仿佛写着“我他妈才不相信你这番鬼话”。
然后他侧过头看向了艾伦。
艾伦在萨基尔到来之后理解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了自己面具一般苍白的面庞之下……就像是他在车里做的那样。
“希望拉菲尔刚才的解释能够让你打起精神来，莫克姆先生，”萨基尔顿了顿，然后继续开口道，“……我们希望你今天下午能够再去一趟‘病房’，协助我们唤醒雷蒙德上校。”
“什么？”
拉菲尔不由提高了声音。
“艾伦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我询问过医疗官，艾伦·莫克姆先生的身体并无大碍。”
萨基尔截断了拉菲尔的话，他冲着后者露出了一个假笑……一股强烈的，属于alpha的气息从他的身上展现出来。
拉菲尔的脸色顿时一白。
“我们还没有查出之前那场能源事故的原因，也许是粒子能量爆发也可能某颗奇怪的星星正在爆炸……这里靠近外野星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只要这样的事故再来一次，也许我们的雷蒙德·莫克姆上校就再也没办法醒来的。谁都不能保证下一次事故里他的维生系统能够不受影响。”
萨基尔一脸淡漠，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所以，我们可没有时间可以去浪费。艾伦·莫克姆先生，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地需要你的帮助……你是雷蒙德上校的Omega，如果说这个宇宙中谁最可能唤醒他……”
“我明白了。”
艾伦用平淡地语气打断了萨基尔的话。
“我会去的。”
他冷漠地说道，似乎被逼迫的人并不是他。
在同样的，在萨基尔这样的Alpha的强大压制力下，拉菲尔哪怕有再多的不满，最终也只能沉默地接受了那个命令。
艾伦在几个小时之后，就将再次前往“病房”并且与雷蒙德·莫克姆进行二次接触。
无论是艾伦还是拉菲尔都很清楚，没有人有权利去拒绝。
……
当艾伦再次回到“病房”，他注意到这里的气氛变得消沉了许多。
就连杜兰博士看上去都变得憔悴而疲倦。
在看到艾伦时，他甚至都没有精神发出任何讽刺或者挖苦，只是心不在焉地冲着艾伦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进入病房。
艾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皱了皱眉头。
“进去以后我该做些什么？”
他问。
艾伦可没有忘记之前杜兰对他进行的那一番详细指导。
杜兰耸了耸肩。
“随便你。”
他说。
当然，杜兰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绝不可能是因为他对艾伦有什么别的改观，而是他已经……绝望了。
能源事故后，所有的仪器在重新调试后重新上线，传回来的数据看上去也并没什么问题——但杜兰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他总觉得雷蒙德·莫克姆正在失去自己的生命力……
无论自己的助手们如何通过数据来安慰他，但杜兰很清楚，自己的直觉从来都不会出错。
如果说雷蒙德刚送到基地来时，那木乃伊一般的躯体里涌动的生命力弱如风中之烛的话……现在，那具好端端的躯壳躺在那里，杜兰却只能感到灰烬。
已经彻底冷却的灰烬。
雷蒙德·莫克姆即将迎来死亡。
杜兰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确定这一点。
而更加糟糕的是，在能源事故之前的那一场会面，雷蒙德对艾伦的到来毫无反应引发了杜兰的强烈探究之心。他通过自己的渠道搞来了雷蒙德·莫克姆当初与艾伦·布雷斯维尔的真实匹配记录，而那结果让他差点儿骂出了脏话。
雷蒙德·莫克姆与艾伦·布雷斯维尔的匹配度在百分之二十以下。
他们两个人压根就不可能配对。
更不可能是什么命定伴侣。
艾伦是绝对不可能唤醒雷蒙德的。
然而军方上层似乎并不关心这一点，他们早就因为这件事情彻底吓破胆了。
一想到这里，杜兰的舌根顿时涌起一阵苦涩。
纳迦人的皇帝最好是真的死在了时间囊泡中……如果它们也像是黑鹳号这样脱离了时间囊泡，那么……
艾伦并没有注意到杜兰的消沉与绝望。
他一步一步走进了“病房”，走近了那枚外貌恶心又可怖的救生舱，然后他瞪着救生舱里的“丈夫”发了一会儿呆。
是他的错觉吗？
还是说，是之前那群医疗官给他注射的镇定针剂有什么特别的安抚作用。
艾伦总觉的，这一次漂浮在那暗绿色的粘液中的雷蒙德的躯体，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之前那么令人作呕了。
当然，那躯体依旧是干瘪且可怕的……
但他的表情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在印象中宛若怪物一般的气息也变得格外虚无。
雷蒙德不再像是那种可怖的怪物，更像是……更像是在沉睡……
“雷蒙德？”
艾伦干巴巴地在雷蒙德身边喊道。
然后他停下来，继续看着那具“木乃伊”。
雷蒙德还是一动不动。
这让艾伦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能听见我的声音，我和你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艾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对着这样的雷蒙德开口说话，他觉得自己有点犯蠢，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眼身后。
那些研究员们似乎跟专注于记录雷蒙德的生理数值，看得出来，雷蒙德的数值这一次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们身上的丧气与沮丧简直肉眼可见。
“继续说话。”
有人在扬声器里吩咐道。
艾伦冷漠地回过了头。
“其实我还记得你之前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你还没有那么……糟糕。”艾伦斟酌着自己的用词，然后机械地说道，“而且我也知道，你恨我，你希望我能得到惩罚……而我也确实得到了惩罚……”
说话间艾伦的眼神有些恍惚。
他并没有打算真的在其他人面前说什么真心话，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当他站在雷蒙德的躯壳前，他好像不由自主就陷入了某种特别的心绪之中。
他忍不住回忆起了过去。
当年，当年如果不是那场事故……
艾伦陷入了回忆，他太过于专注，以至于他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喃喃低语的同时，他面前的救生舱里正在发生变化。
“滋滋——”
老旧的排水口发出了有些艰难的噪音。随着大量液体地排出，之前包裹着“雷蒙德”驱壳的变质液体，水面正在缓缓下降。救生舱的电子屏幕上的字样无声无息地发生了变化。
【休眠系统运行中】
【休眠系统终止】
【启动苏醒程序】
【苏醒程序运行进度：20％】
【苏醒程序运行进度：30％】
【苏醒程序运行进度：40％】
……
【苏醒程序运行进度：100％】
“艾……伦……”
艾伦忽然间听见了一声无比含糊的低语。
他颤抖了一下，从自己的回忆中回过了神。
“艾……”
然后，又是一声呼唤。
艾伦循声望去，随后不由自主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眼前。
一双猩红的眼眸，正隔着救生舱的曲面玻璃，直勾勾地盯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艾伦：忽然觉得我老公有点好看……不……果然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