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阴谋

  夏季结束之后,山里的天气渐渐变得不适宜人居,于是他拎着一只帆布旅行袋下了山。有车坐车,有船坐船,他糊里糊涂的到了上海。抗日战争打了六年,战况很不分明,到处都不太平,倒是大都会里更安全。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面,刘平找到了容身之处。
  一套公寓共有三间房屋,分别出租给了三位落魄的单身汉。一位是个小犹太,没有国籍;一位是个老白俄,没有祖国;刘平作为第三位,没有财产。
  去年他也曾经挣到过一大笔款子,可是他的人生无边无际,简直无法计划经营,所以采取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活法。如今将仅有的一点余钱一交一到房东手里,他拿着钥匙进了自己的小房间。一丝不苟的关上房门,他慢慢坐在吱嘎作响的铁架子床上,终于是一无所有了。
  房里有个小洋炉子,炉膛里面挺干净,显然是三季没用过了,就等着入冬。刘平虽然在山里混了许久,但是并未和现实社会脱节。战事日益激烈,煤炭一天一个价钱,凭着他的资本,连饭都吃不上,怎会有钱买煤?
  刘平一想起自己的衣食住行,就恨不得钻进地下,效仿蟒蛇冬眠。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他没有呼吸也没有表情,甚至心中都没有心事。怔怔的望着前方白墙,他百无聊赖的消耗着无尽时光。
  木雕泥塑似的从下午坐到翌日晚上,最后还是难耐的饥饿催动了他。他懒洋洋的站起身,心想单是坐着也不成,还是得行动,还是得设法过冬。
  摸黑走过去打开电灯,他把一只手举到了小灯泡前。长久的忍饥挨饿让他消瘦了,然而皮肉并未干枯松懈,而是渐渐硬化,似乎要与骨骼融为一体。在灯光下,他单薄的手掌呈现出了蜡质的半透明。缓缓的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他往墙壁上投了个手影。影子大鹏展翅,是只雄鹰。自得其乐的笑了一下,他又双手合作,映出了一只模模糊糊的狗头。
  然后把手伸进怀中,他摸出了一张纸符。轻轻一拍电灯开关,他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捏住纸符两端,“嚓”的一声撕成两半。一股子寒气随着破裂声音窜上他的鼻端,他的小喽啰在黑暗中幻化出了影子。
  小喽啰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做着白衬衫背带裤的小学生打扮,衬衫很白,所以显得胸前一滩鲜血很红,一侧的耳朵脖子也是血肉模糊,永不愈合。
  他叫小健,放学的路上不听话,跑到大马路上跳舞给保姆看,结果一辆电车刹车不及,当场把他碾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也算是一奇,死后竟成了个漂泊无依的小鬼,并且结结实实魂魄不散。作恶的本事他没有;恶作剧的主意却是层出不穷。一个礼拜之前,他竭尽全力的搬运了一点火苗,想要去吓刘平一跳,结果反被刘平当成试验品练了手。刘平花了十年时间学画符,成绩相当之差,但还是把他封在了一张纸符里。
  七天之中,刘平忙着找房安身,只能忙里偷闲的偶尔放他出来,当他是个小朋友。小健很不愿意被他关押,可还是立刻就认他做了大哥,因为刘平看得见他,能和他说话。自从他被电车轮子碾过之后,已经连着两年没人理睬他了。
  将一只血迹斑斑的小手拍向刘平的大一腿,小健仰起头笑嘻嘻:“大哥哥,你有房子住了?”
  小手只是一个凄惨的影子,还停留在横死时的模样。畅通无阻的掠过了刘平的身一体,只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寒意。
  刘平转身走到了小窗户前,推开窗扇探出脑袋。窗下是一条繁华的小街,油炸臭豆腐的味道一直向上冲到三楼,冲进了他的鼻端。
  小街对面矗一立着一座巍峨的大厦,从刘平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无数灯火通明的后一陽一台。大厦里面也是公寓房子,不过价值极高,非得阔人才有资本入住。有女仆站在一陽一台里面淘米择菜,也有老爷少爷坐在一陽一台上读报喝茶。刘平嗅着空气中似有似无的饭香,忽然起了劫富济贫的心思。
  当然,凭着他的本领,去打劫肯定是不成。扭头看了看飘在自己肩上的小健,他心中像开水冒泡似的,咕嘟咕嘟的起了坏主意。弯腰从墙角捡起前任租客留下的空酒瓶,他把酒瓶横放在窗台上一转。酒瓶原地转过几圈之后,细长的瓶嘴向窗外定了方向。刘平顺着瓶嘴一瞧,正看到了一面紧挨着后一陽一台的大玻璃窗,窗子没有拉拢窗帘,可见里面灯光辉煌,正是一户很富足的人家。
  刘平点了点头,心想:“就是它吧!”
  与此同时,对面楼中享受着辉煌灯光的马家姐弟,莫名的一起打了个冷战。
  马家姐弟是一对龙凤胎,当初他们的母亲怀孕之时,有经验的老妈妈看了她的形容举止,都认定腹中该是一对双生女。不料其中一位比较狡猾,居然在胎里男扮女装。马老爷偶然灵感发作,提前为女儿们拟出了一对野心勃勃的名字。及至孩子出世,真相大白,他一时失落,索一性一将错就错;于是女婴理直气壮,大名叫做赛维,是要赛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男婴含羞带愧,大名叫做胜伊,是要胜过英国女王伊利莎白。
  马家在北京城中也算大户,成员十分复杂。赛维和胜伊因为是同胞的姐弟,所以在大家庭中分外亲近。时光易逝,转眼间他们进入了青春发育的时期,虽然生活优渥、营养充足,但是统一消瘦的如同野狗一般。赛维升入比利时女中,成绩介于平凡与糟糕之间,唯一的事业是舞动着两条细胳膊打排球,没有男朋友,只有女朋友。而胜伊尽管体态几乎类似豆芽,却有一颗早熟又一騷一动的心灵,常年在各大女校门口徘徊。可惜凭着他小鸡崽子似的风采,根本不能打动少女的芳心。以至于他在女校周边踏破铁鞋,不但一点罗曼司都不曾发生,反倒落下了个不甚光彩的外号,人称马一浪一蹄子。
  这样一对无人问津的姐弟,浑浑噩噩的混到中学毕业。从此无所事事,越发游手好闲。在家里混了一年半载,他们合谋向父亲敲了一大笔钱,以探望姑母为名离开北京,跑来了上海。
  此刻坐在吊灯下的羊毛地毯上,赛维正在和胜伊算账。两人在上海肆无忌惮的挥霍了一阵子,如今闹起了经济危机。赛维自认为比胜伊更有头脑,于是想要和他分家,从此各花各的,谁先空了手,谁就回北京去。反正公寓房子是租了半年整,足够他们住了。
  赛维剪着齐耳的短发,头发先前是烫过的,剪过之后还可以看到焦黄的发梢。穿着长裤盘腿而坐,当着自家兄弟,她大模大样的低头数钱。马家的孩子说起来是成长在锦绣丛中,其实一个个见钱眼开,所受竞争的激烈程度,大概一般的孤儿院也望尘莫及。双目炯炯有神的盯着钞票,她嘴里一五一十的念念有词;胜伊伸着脖子,睁大眼睛去看她快速捻动的手指。
  一时数清了数目,赛维俯身拿起铅笔,在白纸簿子上记下了一笔。记完之后她叹了口气:“一娘一在信里说,爸爸上个月给老四买了一件银狐斗篷。”
  老四是指马家的四小姐,和他们不是一个一娘一,并且十年如一日的为敌。马老爷给四女儿花大钱,赛维和胜伊都嫉妒得眼红,并且全忘了自己也曾向父亲要过巨款,否则怎么可能如此舒适的跑来上海过生活?
  赛维把钞票分成两部分,想要继续说话,不料在她开口之前,头顶的吊灯忽然一闪。两人一起抬了头,就听上方响起了嘶嘶啦啦的电流声音。而灯光稳定了不过几秒钟,随着声音又开始闪烁了。
  赛维和胜伊全都没有生活的常识,不知道吊灯是犯了什么毛病,扬着脑袋就只是看。结果在短暂的黑暗之中,他们一起瞥到了屋角的小小人影!
  猛然扭头望过去,随着电灯恢复明亮,人影却又消失无踪。赛维攥着一沓子钞票,张着嘴转向了胜伊。胜伊伸长了他的细脖子,一双黑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姐,我们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赛维向角落中又看一眼,角落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抬手一揉一了一揉一眼睛,她对胜伊问道:“我们眼花了?”
  然后两人一起点头,承认自己的确是眼花。赛维恋恋不舍的攥着钞票,盘算着想要从胜伊的份里克扣一些。胜伊则是向她伸出了手:“姐,钱————”
  话音未落,吊灯骤然全灭!
  胜伊的手停在半路,同时就觉头顶寒气一闪。伴着电流的噪音,一圈灯泡此起彼伏的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每当黑暗笼罩之时,就会有小孩子的身影在他们的视野边缘掠过。赛维和胜伊惊声尖一叫抱作一一团一,一起趴倒在地。侧过头去面对了沙发四条短腿,他们猛的一抖,就见沙发下面影影绰绰的,现出了一个小孩子的下半张脸————尖尖的下巴,稚一嫩的脸蛋,可惜一侧面颊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苍白的骨头。柔软的嘴角微微一翘,鬼脸向他们笑了。
  赛维和胜伊怔了一瞬,随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怪叫。一只灯泡在叫一声中自动爆裂,“啪”的一声,碎玻璃渣四散飞一溅,全落在了两个人的短头发上。
  午夜时分,小健穿过玻璃窗子飘回了家。刘平没有睡,正蹲在地上整理他的招牌幌子。小健围着他转了一圈,得意洋洋的开口笑道:“他们家里有一个大哥哥,还有一个大姐姐,现在正哭着呢。”
  刘平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嗯。”
  小健又道:“他们家里,满地都是钞票。”
  刘平抬头看着小健,笑了一下。
  小健落在了他的头顶上:“大哥哥,我看你不大喜欢我。”
  刘平终于出了声音:“你要是个人,我就喜欢你了。”
  他把破旧的布幌子折叠起来,继续说道:“我很久都没有和人一交一过朋友了,真想找个活人说说话;不说话,让我摸一下也好。等我弄到了钱,我想养一条狗。小健,你要黑狗还是白狗?”
  小健听了他的实话,心里有一点难过,低声说道:“花狗。”
  刘平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好,等我买够了粮食和煤,就养一条小花狗。”
  刘平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穿戴整齐。房内墙上粘着一面缺了角的玻璃镜,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一陽一光还没有照进他的小房间,所以小健飘在镜子前,也想跟着他一起照一照。然而他看了半天,镜中就只有一个刘平。
  他很亲一昵的抱住了刘平的大一腿,童言无忌:“大哥哥,你看起来像只妖怪。”
  刘平如今饿得皮肤蜡白,双目凹陷,的确是带了一点一陰一森森的妖气。咬着手指向下望着小健,他恨不能把自己吃掉。小健仰脸迎着刘平的目光,随着一陽一光的强烈,他的影子越来越淡————毕竟只是一个小鬼,虽然莫名其妙的有点力量,但是力量终归有限。
  刘平对他实在是没什么感情,所以不假思索的尽说实话:“唉,你要是活的该多好。如果你是活的,我可以做你的父亲。”
  小健也不是自愿去死的,所以听了他的话,幼小心灵一阵悲凉。而刘平很惋惜的俯视着他,两道眉毛蹙起来,是真心实意的在遗憾。
  在把小健审视成一一团一灰扑扑的悲哀光一团一之后,刘平夹起他那卷成一卷的布幌子,没心没肺的出门走了。
  他所居的公寓位于三楼,夹一着幌子刚刚下到二楼,刘平就觉得身上寒冷,几乎有些不能忍耐。一转身返了回去,他决定换身衣裳。身上的一件僧袍,穿过若干年了,飘飘然的薄如蝉翼,唯一的作用是遮羞。平日扮成和尚模样,比较适宜他求生存;不过今天他目的明确,似乎暂且抛弃僧人身份也没关系。
  掏出钥匙开了房门,他在旅行袋里掏出一身半新不旧的裤褂换了上,顺便还在褂子口袋里摸出了几张零碎钞票。再次迈步出了门,他一鼓作气的跑下楼,在开始他的大事业之前,先在一处小摊子前买了一串臭豆腐干。臭豆腐干上面淋淋沥沥的涂了许多辣椒酱,刘平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的吃,染得嘴唇一舌头都鲜红。末了穿过小街绕过大厦,他在大厦前门所对的马路边上坐下了。蔑绳上面还穿着两块臭豆腐干,他不忙着吃,先把自己那一面没有骨头的幌子摊在了身边地上,表明自己是个算命运看风水兼降妖除魔的全才。
  然后他继续吃臭豆腐干,吃得路人掩鼻子过。而马家姐弟忍着臭气,不动声色的围着他转了一圈,末了远远的停在了他的身后。
  赛维与胜伊都是一宿未睡,脸上统一的生出了几个红疙瘩,两人本来就瘦,平日举止潇洒,还可算作弱柳扶风;如今一切风度全没有了,他们端着肩膀抻着脖子,像一对营养不良的乌龟,惶惶然的盯着刘平的背影瞧。刘平穿着单衣单裤,也是瘦极了,隔着一层衣裳,可以看到线条清晰的肩胛骨,骨头凸出来,像是一对翅膀的遗迹。
  胜伊用胳膊肘一杵赛维,触到了赛维的肋骨:“姐,你看见没有?他说自己会捉鬼。”
  赛维潦草的裹了一件薄薄的皮夹克,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痘子:“看是看见了,不过他怎么一副惨相,像个要饭的花子?”
  胜伊轻声说道:“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赛维不以为然的摇头,感觉对方太年轻了,就算深藏不露,也得有的藏才行。依着她的主意,她打算去向姑母求援。姑母是个老太太,必定能有主意;不过老太太又太热心了,一旦招惹上,就不能轻易甩脱,他们十七八岁,耐不下一性一子和老太太打一交一道。
  胜伊又问:“姐,到底要不要他?不要就走吧,我快被臭豆腐熏死了。”
  赛维想走,可是在她迈步之前,远方的刘平忽然回头望向了他们。他的面孔很白,眉眼很黑,嘴唇很红,脸上还蹭了一抹辣椒酱。面无表情的咽下最后一口臭豆腐干,他背对着初升的朝一陽一与喧嚣的大路,向马家姐弟招了招手。
  胜伊是个有意见没主意的人,一胳膊肘又杵向了赛维的肋下:“姐,你看,他叫我们过去呢!”
  赛维不能确定,迎着刘平的目光,她抬手一指自己。刘平点了点头,随即向她微笑了。
  刘平今天收拾得挺干净,虽然脸上有辣椒酱,但依然可以归到美男子一类。赛维见他的笑容颇为动人,两只脚便闹了自治,自动的开始前进。胜伊连忙跟了上,口中一路嘀嘀咕咕:“我就说试试他,你还不听。你看他就在楼下坐着,不试白不试。如果他是个混饭吃的骗子,随便花两个钱把他打发了就是,也不麻烦。对不对?你就非得去找姑母,姑母是能轻易找的吗?老太太一来精神,谁能打发得了?”
  赛维根本没理他。迈着细腿一路快走,像只急一性一子的鹭鸶,三步两步就停在了刘平面前。胜伊追逐而来,和赛维成夹攻之势,把刘平围在了中间。刘平坐井观天似的抬起了头,直接说道:“我有句话想对二位讲,可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赛维一舔一了一舔一干燥的嘴唇,正在酝酿答案,不料胜伊开口就道:“讲吧!我们听着呢!”
  刘平微笑说道:“我看二位印堂发黑、一脸晦气,是个噩运当头的表现。”
  胜伊一拍大一腿:“哎呀,噩极了呀!”然后他抬头去看赛维:“姐,姐,你听见没?我就说他靠谱,你还不信。”
  赛维平时难得能遇到美男子,即便美男子是个坐路边吃臭豆腐干的疑似叫花子,也让她生出了一点小小的心思,极力想要显出一点内秀。然而胜伊聒噪不止,让她憋了满腔的内涵不得释放。心烦意乱的扫了胜伊一眼,她不置可否的继续沉默。
  胜伊蹲到了刘平的面前,兴致勃勃的继续问:“那你再瞧瞧,我们是走了什么噩运?”
  刘平几乎从他们身上嗅到了小健的味道,所以胸有成竹的笑道:“大概是府上不干净吧?”
  胜伊几乎大惊失色了,抬手去拍赛维的小腿:“姐,姐,真神了啊!”然后他又问刘平:“你脏不脏?要是没有虱子跳蚤的话,我就带你到我们家里去一趟。你把鬼给我们除了,我们必定重谢你!”
  刘平卷起布幌子夹到腋下,然后站起来对着马家姐弟说道:“我不脏,绝对没有虱子跳蚤。”
  为了拉住两位主顾,他还特地对着胜伊拉了拉衣袖扯了扯衣领,让他看自己的手臂和脖子。胜伊当即询问赛维:“姐,他算卫生吧?”
  赛维被胜伊吵得头疼,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嗯,还挺白的。”
  话一出口,她后了悔,因为感觉自己格调太低。半晌没说话,甫一开口,就是失言。
  刘平随着马家姐弟走入大厦,乘坐电梯上了六层。公寓房子里面有个女仆,每天早来早走,负责洒扫烹饪,只在后一陽一台和厨房徘徊,等闲不肯轻易露面。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会闹鬼;所以三言两语的一交一谈过后,刘平应邀在客厅坐下,等待天******灯的碎灯泡被卸下来了,沙发上面的碎玻璃渣也被清扫干净了,羊毛地毯一时不好办,索一性一撤了下去。胜伊把刘平当成了救世主,手舞足蹈的向他讲述自己的惊魂夜,刘平喝着热橘子水倾听。不知道胜伊早起吃了什么,口鼻中热一烘一烘的呼出甜酸气;赛维坐在一旁,每隔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也是一刻都不安静。刘平处在包一皮围之中,感觉很快乐,于是就一直笑眯眯,自称是个孤独的和尚,因为寺庙毁于战火,所以才一路流一浪一漂泊。
  赛维对于他的身份没有兴趣,因为无论他是僧人还是神棍,和她都不是一个阶级,牵扯不到姻缘。不过毕竟他是个男子,自己是个姑娘;人总有个要好的心思,她自知不很美,所以格外想要利用智慧一鸣惊人,给对方留下个惊鸿一瞥的印象。问题是她的智慧也很有限,真是要了命了!
  刘平在马家公寓里混过了大半天,其间吃了一顿午饭一顿晚饭,并且还有一精一致的下午茶可以享用。天不黑,鬼不来,于是三个人在大玻璃窗前席地而坐,打起了小扑克。打着打着,赛维见刘平总是输,就耍了一点小心计,故意藏牌调牌,想要让他赢上几局,不料手法太差,刚一行动就败露了,被胜伊捉了个正着。
  赛维登时恼羞成怒,学着马老爷的口吻,老气横秋的骂道:“混账东西,竟敢犯上!”
  胜伊把扑克牌往地上一扣:“你也无非是比我年长了一分多钟而已,算什么上!”
  赛维见他胆敢抵抗,登时露出本相:“好你个马一浪一蹄子,还敢和我嘴硬!”
  胜伊一听“马一浪一蹄子”四个字,登时被她戳中了内心痛处,本是盘腿坐着的,此刻双手撑地蹲了起来,跃跃欲试的想和赛维斗殴一场。
  他们姐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从小又最亲近,免不得相爱相杀,时常对打,但是打过就算,绝不结仇。刘平不了解内情,没想到偌大的人了还会动手,就想去劝解一番。而赛维沉默了将近一天,此刻也是憋得够呛。跪起来脱了身上的皮夹克,她露出了里面的粉衬衫。有条不紊的解一开袖扣向上挽起,她露出了细细的手腕子。
  两张相似面孔对视了,虎视眈眈的全不肯退让。刘平正要挤上前去把他二人隔开,不料就在他将动未动之际,一阵寒风忽然掠过了三人的头顶。原来太一陽一刚刚沉下了地平线,虽然天边还有些许微光,但是一陽一气退散一陰一气上升,已经算是入了夜。
  吊灯自从爆掉一只灯泡之后,就没敢再开,客厅全凭着门旁一盏壁灯照亮。壁灯本是个装饰品,亮度十分有限。刘平顺着寒风的方向扭过了头,就见小健影影绰绰的附在灯旁,正在对着自己做鬼脸。
  在马家姐弟互相对峙的空当里,刘平对着小健一挤眼睛。小健当即会意,摇头摆尾的飘过了壁灯罩子。灯光骤然一闪,随即彻底熄灭。
  客厅里面安静了一瞬。小健很欢喜的经过马家姐弟,若隐若现的躲进了曳地窗帘后面。随之而起的是两声嚎叫,马家姐弟自动化干戈为玉帛,像两头暴烈的小马似的,一起扑进了刘平的怀里。刘平下意识的张开双臂,猝不及防的拥抱了他们。
  两人都是瘦,细条条的不够他一抱。两个脑袋拱在他的胸前,散发着隔夜的生发油味、淡香水味、雪花膏味。三合一的香味混合了肉一体的汗气和热量,成分十分复杂,可因为是年轻人,别有一种洁净新鲜,所以复杂归复杂,并不让刘平感到污秽。很久没有结结实实的抱过谁了,刘平的双臂微微加了力气,感觉自己像是中了奖券。
  “不要怕!”他搂着怀里一对魂飞魄散的姐弟:“我看到它了!”
  然后他适可而止的松了手,起身过去一抖窗帘。小健探究似的从上方垂下了一个脑袋。赛维与胜伊看得清清楚楚,登时又嚎一声。与此同时,刘平已经向上使了眼色。小健会意,一转身就穿过玻璃窗,消失在了夜空中。
  刘平转向瘫在地上的两姐弟,背过双手正色说道:“它逃了!”
  赛维打着结巴问道:“逃逃逃了?还还回来吗?”
  刘平摇了摇头:“只要有我在,它就不敢回来!”
  胜伊也开了口:“要要要是你不不不在呢?”
  刘平想了想,随即答道:“要不然,你们搬家吧!”
  赛维和胜伊异口同声的说道:“没没没钱哪!”
  刘平叹息一声:“哎呀,小鬼最是难缠,想要把它消灭,不好办啊!”
  赛维和胜伊听他口风活动,分明是个漫天要价的意思,反倒放下了心,预备和他认认真真的讨价还价。不料未等他们开口,隔壁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吓得他们一起打了个激灵。
  铃声响得很急,接二连三的不停歇。赛维和胜伊爬了起来,想要去接电话,可是又没胆子。面面相觑的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赛维跑去隔壁,抄起听筒“喂”了一声。胜伊竖着耳朵,却又并没听到下文。
  至多是过了一分钟,赛维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扶着墙壁站定了,她轻声说道:“胜伊,是大哥从天津打来的长途电话。”
  胜伊莫名其妙:“他又有什么事?”
  赛维答道:“一娘一没了。”
  胜伊眨巴眨巴眼睛,仿佛是没听懂。于是赛维把话重复了一遍:“他说,一娘一生了急病,今早没了。”
  她口中的“一娘一”,指的是他们的亲生母亲,马家二姨太。作为一名母亲,二姨太乏善可陈,并不能成为儿女眼中的榜样;可母亲毕竟是母亲,所以胜伊一听,也僵在了当地。
  “不可能。”他气息微弱的说:“一娘一的身一体一直都好,怎么会忽然病死?不可能。”
  然后两人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一起嘤嘤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