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兵人(下)

  库房里的空气浑浊而沉闷,天窗被木板封住,但封得不够死,寒冷的阳光从虫孔和裂缝间洒落,照在堆积如小山的各类部件上,蛛网厚厚覆盖,有炸膛的钢铸炮筒,断齿的链锯,开裂的弹簧,锈迹斑斑的齿轮……
  “这边儿。”
  楚汉升引着陈酒绕过半台头颅低垂的机甲,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杂乱无章摆放着图纸与工具。
  嗤一声轻响,楚汉升甩灭火柴,提起风灯。
  “这里是废品仓,东西坏得修不了了,就会送过来堆灰。不止有军械,还有耕地用的蒸汽犁、开矿用的钻头……”
  “你平常就在这里?千户所的匠作官,我记得是八品来着。”
  仓库内的气温和满地沉默的金属一样寒冷,陈酒双手插进棉袍袖管里,一个标准的农民揣。
  “平常当然不在,下值了才来。”
  楚汉升四下指了指,“一仓库的玩意儿,堆着也是长锈,黄千户便允我自行取用。用坏了也没事,登册便是。当然,不能用丢。”
  “这样啊。”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东西。”
  楚汉升挽起袖口,手腕被冷空气一激,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就跟没感觉似的,脸上只有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
  陈酒看了眼四周,别说板凳,小马扎都没有,就干脆一屁股坐上炮管,掏出一支烟晃了晃,
  “能点么?”
  “这是啥?”
  “旱烟。”
  “禁明火。”
  “哦。”
  陈酒点点头,将香烟咬在嘴里,也不抽,只是轻轻地抿。
  楚汉升提着工具箱,转入一堆零件后头,叮呤咣啷的声音不绝于耳。陈酒其实挺好奇的,本想要跟过去见识一下,但他也不知道对方讲不讲究什么独门秘传之类的规矩,便没好意思贸然打扰。
  终于,随着一声重重的锤声,楚汉升隔着钢铁开了口:
  “可以了。”
  “来吧。”
  陈酒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我记得你是用刀的,忘带了么?用不用我给你找件趁手的兵器?”
  “没必要,试手而已。”
  陈酒摇头,“真要动了刀子,我可没轻重,把你的宝贝磕坏碰坏了,我也赔不起。”
  楚汉升似乎噎了一下,“你不会是想赤手空拳上场吧?”
  “那我带个手套?”
  “……”楚汉升深深吸了一口气,“算了,开始吧。”
  话音刚落,
  陈酒猛地回头,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几枚零件呼啸着扑面而来,势如飞箭。
  他不假思索向后一折身子,脊背宛如压雪的树枝般折出一个弧度。
  齿轮叮叮当当落了个空,一道矮小却夭矫的身影紧随其后。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以陈酒的眼力,依然捕捉住了刹那的交错:
  那是一台机甲,或者说,那是一台“未成年”的机甲。略显瘦小的铠甲显然没给骑士留空间,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弹簧齿轮,从甲缝间隐隐透出。造型算不上精致,细节处尤其粗糙的厉害,可能是限于原材料的原因。
  头盔上没有眼孔,只是一片光滑,让陈酒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猖兵神将。
  “小心了!”
  楚汉升轻喝一声。
  同时,兵人挥舞着拳头,朝着陈酒大开的胸前空当凌厉砸落!
  陈酒腰背一舒,仿佛弯枝骤然弹直,脚尖裹挟着沉重的力道直顶在机甲跨间。兵人不是活人,自然不会呼痛,但也被这一脚踢得向后踉跄了两步,拳头落了个空。
  陈酒趁机腾起身子,不退反进,抓住兵人前挥的手腕往回一拉,肩头重重撞上胸膛甲胄。明明只是血肉之躯,对上蒸汽甲胄的钢筋铁骨,竟然发出了类似金铁交击的声响。
  “挺硬啊。”
  陈酒啧了一声。
  虽然是报废军械组装,但金属的品质并不会因此降低,红水银金属的神奇他早有领教,坚硬只不过是最基础的特质。
  “硬的来不了,就来韧的。”
  他左脚进过半步,脚尖一旋,整个身体顺势绕到兵人背后,这时他才注意到,兵人背上插着一根根银线编织的软管,仿佛细鳞的蛇。
  陈酒没去碰这些管子,手臂裹着兵人的臂膀仿佛绞绳一般缓缓扣紧。贴在一起的甲片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警魄】大作!
  陈酒手上突然传来一阵灼热,似乎有滚滚的熔岩酝酿在兵人体内。
  他不敢托大,立刻松开绞锁抽身而退,等到他撤出几米范围,兵人甲片舒张开来,热浪“恰好”从其中喷薄而出!
  燃烧的红水银蒸汽浓重四溢,原本寒冷的库房一下子热烈如火炉。
  “老楚,不讲武德啊。”陈酒舔了舔嘴唇。
  楚汉升轻笑:
  “它又不是人。”
  “……也是。”
  陈酒拧了拧手腕,眼中终于有了些许兴趣,“那我也不把它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