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夜阑更深,大街两侧灯火阑珊,车轮碾过大道的声音格外空旷。
车中,一盏青白釉瓷灯上烛火跃动,褚怿靠着厢壁阖目小憩,浓烈的酒气在车厢里浮沉。
车窗开了一小条缝,来吹散酒气的,褚怿鬓角被撩得有些乱,容央靠过来,替他把碎发掖回耳后。
退开时,褚怿握住她手腕,拉人入怀。
容央脸颊贴在他胸膛上,听得到里面铿然又沉闷的心跳声,默了默,道:“我今天偷听到吕皇后和慧妍的谈话了。”
褚怿睫毛深垂,仍是假寐着,容央在他怀里睁着眼,缓缓道:“她逼慧妍主动向贺平远示好,称只要慧妍给贺平远生下嫡子,贺家的军权就能为她所用,可是慧妍不同意,她说她不需要军权,也不需要什么嫡子,她在府里养了她喜爱的面首,并不介意贺平远怎么想,怎么做。”
秋风卷扫落叶的冷响徘徊在窗外,容央眨眨眼,继续道:“赵彭说,当年贺平远尚主,也是身不由己,十分委屈的。
他并不爱慧妍,也并不想成为慧妍的驸马,大婚以后,更没有尝试过和慧妍做一对夫妻。
慧妍养面首,他就养美妾,吕皇后请命让他多留在京中陪伴慧妍,他就扔开蓟州坐在将军府里花天酒地,乐不思蜀。
他也并不介意他们怎么想,怎么做。
哪怕是赴皇家家宴,是在官家的眼皮底下,他也不会顾及皇家颜面而多看慧妍一眼……”
车声辚辚,灯盏上的烛火哆哆嗦嗦,容央的声音从褚怿怀里冒出来:“你说,如果贺家军中的确是有了叛贼,那这个贼,会是贺平远吗?”
半开的车窗突然被疾卷在风里的落叶拍响,灯火幽微,车厢里一瞬黑暗。
褚怿深垂的眼睫终于一动,于复明的光线里睁开眼来。
眼中锐亮逼人,并无一丝醉态。
“贺平远当年为何尚主?”
褚怿一语戳入要害。
容央答毕,褚怿眼底浮沉。
容央把头靠去他肩膀上,小手抚在他胸前,慰道:“不要气馁,慢慢查,总会有结果的。
官家不信你,还有赵彭信你,吴缙、于鉴、宋淮然这些心有大局的朝臣也会相信你。
等得了铁证,大家一起上书,官家便是再犹疑、再懈怠,也架不住群臣齐谏。”
车中悄寂,她哄慰的声音融在烛光里,温柔也有力。
褚怿胸口慢慢被她的暖填满,阴霾被她的光驱散,大手覆上她小手,脸偏过来,眼对着她的眼。
容央望着他眼里那潭深水,眉微颦:“怎么了?”
难不成哄慰得不到位?
褚怿却轻声:“不气了。”
容央一怔后,反应过来,啼笑皆非:“好生小的气量呀……”
合着文德殿里的那一气,竟是到这会儿才算消。
褚怿显然并不在意被她称“小气”,下颔蹭在她发顶,目光平静,呼吸匀长。
在一起四年了,彼此已有了种默契,允许对方在低沉落寞时做小气鬼,做小孩。
他会哄她,惯她;她也会像母亲哄小孩一样,摸他的头,给他讲温柔的话。
褚怿喜欢这样的婚姻,贪恋这样的生活,他不愿意、也不会允许这份美满被任何东西打破。
这日以后,褚怿调集京中旧部,彻查贺平远三年来的行踪及人际交往,并于一日下朝后,把赵彭约去了入云楼。
得知贺家军中的军情泄露情况远比朝中所闻要严重,赵彭心神俱震,在看过褚怿提交的卷宗后,脸色一径发青。
——自去年年底,金人细作就开始反复在各大关城试探,或是乔装成商贾混入城内刺探情报,或是蛊惑绿林打开黑市,明目张胆地收购军情。
单只易州主城,就抓了整整三十人一批次的大金暗探,这尚且还是在褚怿的眼皮底下,至于十六州,那一大片尚被大金盘剥的燕云旧地,情况可想而知会多糟糕。
赵彭反复细看卷宗内容,难以置信:“大金使臣年年入京来访,从无异样,上个月爹爹大寿时,使臣还奉了大金皇帝的厚礼前来,又是恭贺万岁,又是承诺归权,谦顺热忱,毫无半点不敬之意,怎么可能……”
赵彭对上褚怿深冷眼神,心口一凛。
——还能是什么可能,一面修好,一面磨刀,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罢了!
赵彭震愕地放下卷宗。
褚怿心中亦有疑窦:“这类情况,难道各大关城没有一处上报?”
赵彭立刻摇头:“没有……”
这两年来,官家龙体大不如前,许多事情不再亲力亲为,而是交给他这位储君或范申一派的朝臣全权代理。
范申东山复起,记恨于当年在金坡关一案中被褚家扳倒之事,对赵彭这位以褚怿为军事依傍的储君深怀忌惮,屡次在朝堂上分朋树党,插圈弄套,试图打压赵彭、吴缙等人的势力。
可以毫不客气地讲,这两年的朝臣除却解决一些基本政务外,剩余的精力,全都耗在党争上了。
赵彭心如擂鼓,沉吟道:“明日……不,今日我去一趟兵部,还有枢密院,查一查可有被压下的奏报。”
朝堂一旦陷入党争,上达圣听的渠道就很容易被人堵塞,如果在褚怿回京前,就有关城上报过大金细作的轨迹,那么褚怿这份卷宗上所述的内容,就不会再是危言耸听。
褚怿点头,又道:“劳驾殿下转告宋御史,秘查贺平远。”
赵彭应声:“明白。”
天高云淡,初冬的微阳漫射在粼粼青瓦间,容央步履匆急,穿过丹楹刻桷的游廊,及至前庭,撞上从外回来的褚怿。
日影莹暖,他阔步而来,眉间落着暖阳,领口的一圈织金云暗纹光泽流转,衬得他英武中更添一分贵气。
“去哪儿?
这么急。”
褚怿走上来,把她被风拂乱的鬓发理了理。
她是刚精心装扮过的,修眉联娟,云髻峨峨,石榴红的对襟褙子底下是一袭流彩暗花云锦纱裙,臂弯间披着绢纱披帛,举手投足间,都是馥郁馨香。
这显然是要出门的阵仗了。
容央也不遮掩,道:“我打算去慧妍府里看看。”
褚怿一怔。
容央道:“今日十五,贺平远会去慧妍那里留宿,我现在去,应该能蹭一餐晚膳,届时在席间探一探他夫妇二人的口风,指不定能得些线索。”
褚怿瞄一眼天边日头,又看回眼前人,倒也不拆穿她八成是沐浴梳妆折腾到这时候,头一点,道:“一块吧。”
他要来,容央自然不拒,贺平远那里总归是他亲自上阵更稳妥的,只是……
容央挽着他往前走,叮嘱道:“慧妍和贺平远的感情很不好,一会儿你不要太黏我。”
“……”褚怿知道她这提醒是什么意思,但这措辞委实是有点令人心里不爽快。
“怎么个不黏法?”
褚怿故意缠问。
容央一心正事,答得正儿八经:“就是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对我做太亲密的动作,讲太黏糊的话,还有一双眼一直盯着我看……总之,不能刺激到他俩,具体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褚怿嗯一声表示领会,及至登车,默不作声后退一步。
容央失去依仗,踩杌凳的动作一顿,回头看时,自家驸马负手站在一边,很是标准的“不黏”姿态。
“……”容央脸孔一点点冷下来,撤回脚,走至褚怿跟前,很突然、也很用力地把他胳膊抱入怀里。
褚怿被她抱得往前倾了倾,眼垂下来时,对上她气冲冲的眼神。
容央一字一顿:“现在要黏着!”
赵慧妍的府邸坐落于御道东侧的四二坊,拱辰街,跟容央的帝姬府只差三条大街。
一炷香后,马车在一座朱甍碧瓦、气派奢豪的府邸前停稳,下人通传后,容央、褚怿并肩入府。
贺平远已在府中,但并不和赵慧妍在一处,前来引路的丫鬟询问可要分别造访,容央略一思忖后,点头。
既是探口风,那肯定还是私密一些更妥当的。
贺平远不在,有些话她也方便对赵慧妍提些。
当下二人在一座垂花门前分开,容央领着雪青、荼白,跟在那小丫鬟身后朝赵慧妍所在的水榭而去。
赵慧妍这府邸大是大,但冷清也是真冷清,人气寥寥不提,楼阁亭台间也是一派的灰白,间或一棵古树点缀,眼下入冬,更显得萧索凋敝。
其实以往在宫里时,赵慧妍的金桂殿还是很值得一观的,她喜欢桂花树,一座小小的庭院里桂树如云,入秋时,小颗小颗的金花密密匝匝地缀在枝头,风一来,馥香和花蕊簌簌而下,她便提着小花篮,玩也似的走在树下,等花入篮。
那时候,她还是很乐于装潢、乐于炫耀自己的居所的,但眼下……
容央目光又在四周环顾一圈。
这些一板一眼的景,齐整得跟朝堂大臣办公的官邸一样,哪里有半点属于她赵慧妍的痕迹哪?
容央默默颦眉,不觉间,水榭已到了。
那是一条古松掩映的水榭,廊外是红鲤游弋的湖水,赵慧妍坐在美人靠上,一条胳膊懒懒散散地搭在栏杆外,掌心微摊,似在抛洒鱼食。
她身边站着一位敛袖颔首的青年,个头很高,着一身藏青色交领直缀,中规中矩的文士打扮,瞧不清脸孔,但气质沉静,想来便是那所谓的“面首”了。
容央入榭,春雨、冬雪两个屈膝行礼,那青年亦敛眸拱手,容央顺势盯他脸,眉头不由微蹙。
高颧骨,高鼻梁,长而尖的一张脸,轮廓五官都是很深刻硬朗的那一挂,倒是令人意外了。
还以为是副斯文白净的面孔呢。
“你退下。”
赵慧妍声音冷淡,屏退那青年后,目光仍是散漫地徘徊在湖水中:“有事吗?”
容央并不介意被她怠慢,拢袖站在廊柱前,道:“有一件事,过来告诉你一声。”
她对她的到来不感兴趣,那她便不铺垫了。
赵慧妍闻言,眼睛微微一转,斜乜过来,似笑非笑:“什么事,居然还要劳烦嘉仪帝姬亲自登门一趟。”
她语气冷峭,夹枪带棒的,也不虚情假意地称呼她“姐姐”了。
容央反倒体验不错,比起从前那些假惺惺的讨好,她更情愿面对这放在台面上的鄙薄憎恶。
“大辽的小王爷耶律齐没死,在蓟州,这件事你知道吗?”
容央话音甫落,赵慧妍赫然撩起眼皮。
容央一错不错盯着她。
赵慧妍脸色冷然。
容央道:“当年金兵攻城,大辽皇室连夜西逃,你侥幸从中逃脱,那时,可曾看到过耶律齐么?”
赵慧妍眼神一寸寸地冷下去,漠然道:“没有。”
容央转着眼珠想了一想,喃道:“还以为那时候是他护着你的呢。”
赵慧妍搭在栏杆外的那只手遽然收紧,双眸底腾升怒焰,冬雪板脸道:“嘉仪帝姬这是什么话?
当初耶律皇族对我们殿下仇恶至极,几次三番要杀她泄愤,耶律齐怎么可能袒护着她?
您倒是坐在京中安享太平,可知我们殿下在那戈壁滩上东滚西爬,挨冻受饿,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吗?!”
这一番话,斥得既恨又痛,便是荼白火大,也给那最后一句诘问整得中气不足,反击的话一时卡在喉咙里。
容央倒还泰然自若,淡淡瞄冬雪一眼,道:“我记得慧妍从大辽带回来的婢女只有春雨一人,你是?”
冬雪一震,边上的春雨垂低眼睫,颤声回道:“回禀殿下,戈壁上的事……是、是奴婢闲时跟冬雪姐姐提的。”
容央不做声,春雨偷偷拉冬雪衣袖,冬雪回神,抿紧发白的唇,屈膝致歉:“奴婢失言……请殿下恕罪。”
容央不理会,顾自看向廊外小湖,慢声道:“不欠他恩情最好,不然的话,后患无穷。”
赵慧妍绷着的脸没有松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容央坦然道:“还没有说完。”
赵慧妍狐疑。
西斜的冬日辉映湖心,金波在一圈圈涟漪里荡漾,容央道:“贺家军中出事了,勾结外贼,泄露军情,一旦罪证坐实,祸及三族。
你虽为帝姬,但也是贺平远的夫人,夫妻同体,一损俱损。
日后多留意一下枕边人吧,有不对劲的地方,及时向爹爹上报,为一个不爱的人承受池鱼之灾,不值当。”
赵慧妍盯着暮照里镇静而认真的容央,暗影里的眼神几度变幻,许久以后,她转开脸,微微一笑:“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容央静了静,道:“不是,我是希望你留心贺平远,一旦发现证据,立刻告发他。”
赵慧妍一愣,继而笑得更厉害,阴影下,眸光更黯淡,声音更冷峭。
“是啊,你厌恶我还来不及……”
“谁会担心我啊?”
“……”
容央心口一紧,突然间恨起刚刚的自作聪明来,其实那一瞬间,她是想点头承认担心她的,但她自以为反其道而行之效果会更好,她自以为赵慧妍不屑于那一句担心,那一份关怀……
“我……”
“你厌恶就对了。”
赵慧妍突然出声,截断容央的话,眼凝着被涟漪卷灭的金辉,道:“我也依然是恨你的。”
容央哑然。
暮风徐徐吹入榭中,有零星的枯叶从檐上飘落。
容央道:“没关系。
如果恨能让你痛快,那你就恨吧。”
一炷香前,府邸西南角的一间阁楼里,气氛冷凝,酒气熏天。
褚怿举步跨入屋内,撩开帘幔,走入酒气呛鼻的内室。
暮光从栈窗斜洒而入,铺在一地凌乱的杯盘上,一条长案后,贺平远正举杯酣饮。
领褚怿进来的小丫鬟神色窘迫,伺候他入座后,急匆匆端来新的酒壶杯盏,便欲倒酒,被褚怿挥手屏退。
“咯吱”一声闷响,屋外光线被截,昏沉沉的内室中,褚怿提壶斟酒,淡然就饮。
贺平远喝闷酒的动作慢慢停下,眯起双眼,扬着酡红的脸直勾勾往前看。
褚怿一杯喝罢,道:“多久没回蓟州了?”
贺平远扯唇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大理寺卿,问什么,老子便要答吗?”
褚怿不以为意,又喝第二杯酒,喝完道:“蓟州布防图是什么时候丢的?”
贺平远眸光冷下,愠恼而懵懂。
褚怿不知他是装是傻,单刀直入:“玉田驻军三万,其中重甲步卒六千,精骑三千;三河易守难攻,往渔阳方向二百里内,梯次分布三条防线,一线布防一万八千骑兵,由你六堂叔贺靖统管,二线兵力是周都尉和杨都尉麾下的两支厢军,三线……”
“你他娘的在讲什么?”
贺平远脸上酒气荡然无存,瞪直眼睛盯着褚怿。
褚怿冷眼瞄过去:“你说我在讲什么?”
暮风撩动室内垂幔,纷纷如雪,褚怿盯着贺平远那张渐渐发白的脸,心念起伏。
贺平远绷直嘴唇,阴森地道:“别以为养些鸡鸣狗盗之徒,就能掌控一切,让你那些狗奴才离我贺家军远一点。”
褚怿反复审度贺平远反应,静了静,道:“褚家人没有去过蓟州。”
贺平远冷笑,讽刺而锋利。
褚怿心头反而一沉。
这一笑,不似伪装。
“贺家军……”
“贺家军怎样跟你有关系吗?!”
贺平远突然一声暴喝,梗着脖子,目露凶光。
褚怿眉峰一点点压低,眼冷下来。
贺平远阴声:“我贺家军比不过你褚家军,我贺平远也比不过你褚悦卿。
不要再盯着我了,我认输了,行了吗?”
褚怿冷脸不言。
贺平远丧着脸,怔怔讲完以后,蓦然失笑,撑着酒案笑如哭丧,笑如痴狂:“什么摅忠报国,披肝沥胆;什么忠臣侍君,有死无贰……笑话,笑话!”
褚怿知道他愤愤难平的是什么,开口:“‘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武臣安*邦,本就是分内之责。”
“为君死?
……”
贺平远低头重复,撑着酒案站起来,摇摇晃晃,戳着自己的胸膛冷笑:“我贺家人没为他死吗?
我爹没死在战场上吗?”
贺平远眼睛一点点红起来:“可他给了我们什么?”
——“他给了我贺平远什么啊?!”
一条长案突然被踢翻,酒壶杯盏哐当当砸碎在地,贺平远目眦尽裂:“同样是得胜回朝,凭什么你一战功成,我就只配当四品武将?
同样是尚主,凭什么你娶他的心肝宝贝!娶大鄞最美的赵容央!老子就要娶一个给大辽皇帝玩弄过的残花败柳啊?!”
话声甫毕,一阵严风卷入室内,重重帘幔飒飒翻飞,赵慧妍和容央定在门口,瞪直着眼,俱像被冷箭穿过。
室中二人一静,贺平远僵站着,眼盯着帘外之人,目中慢慢浮起暴戾之色。
门前,赵慧妍人如冰封,一动不动。
太安静了,这屋里静得像数九寒天,以至于那句“被大辽皇帝玩弄过的残花败柳”简直如惊雷入谷,一声声地在脑中回荡不休。
容央深吸一气,袖着手举步入内,及至贺平远跟前,扬起脸。
贺平远不及反应,被一巴掌掴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