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三日后,中秋佳节至,宫里传来谕旨,是夜,于长春殿宴请所有皇亲国戚欢饮。
容央许久没有回宫里跟父亲和赵彭聚过了,跟褚怿提过后,两人决议当天早上回侯府一趟,午憩后,再入宫赴宴。
既然要回侯府,那自然就得去云澜苑拜见老太君。
而拜见老太君,就十有八九要被或含蓄或直截地问起这个月是否有喜。
便是人多嘴杂,稀里糊涂地把这一茬糊弄过去,那厢又还杵着一个死活也不肯走的林雁玉,人前一个“大哥”,人后一口“悦卿哥哥”的,光是想,就足够膈应得人胀气。
是以这日一早,等候在梧桐树下的褚怿一展眼时,看到的就是一个雍容华贵的、气鼓气胀的嘉仪帝姬。
褚怿眉微敛,踱步上前。
院中的两大片花圃里盛开着鲜妍娇艳的秋海棠,容央随风飘曳的百迭裙上亦有一簇簇苏绣海棠流光溢彩,褚怿行至她跟前停下,先是静静看她。
而后摸摸她鼓胀的脸颊,很满意地评价:“胖了。”
容央瞠目。
褚怿点头:“嗯,眼睛也大了。”
俨然一副“我养得真好”的口吻。
容央气急败坏,又要捶人,褚怿接住那小拳头,顺势拉过来,大拇指在上面摸一摸,抚平她小小的怒火。
容央哼一声,任他,不再发气了,只是提醒:“我癸水还没走,脾气是很大的,今天可不能受委屈。”
褚怿会意,答:“今日吃月饼,不吃醋,殿下不会委屈。”
容央又瞪过去,什么叫不吃醋,你才吃醋,明明就是你最爱吃醋!
褚怿的读心术再次登台,坦然承认:“是,我最爱吃醋。”
容央“啊”一声,大惊。
褚怿笑,拉上她,并肩往外而去。
中秋乃国朝三大节日之一,忠义侯府又逢四爷褚晏和大郎君褚怿在家,欢闹程度可想而知。
容央随褚怿入府,走哪儿都是仆从成行,稚童嬉戏,去往云澜苑的路竟足足走了小半时辰。
及至上房,又是人墙里外三层,容央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很是戒备地跟褚怿一道给文老太君行了礼。
文老太君今日心情似有些恹恹,虽然全程笑着,但眼底明显少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容央自认是十分能察言观色之人,因而越发揪心,直觉这老太太定然又是憋着什么大事在愁,三言两语寒暄完后,也顾不上去寻林雁玉在不在屋里,一听外面有人招呼褚怿,立刻就爬壁虎一样地“爬”着人去了。
云澜苑外,褚恒看一眼趴在自家大哥手臂上的帝姬,赧然垂眼。
八岁的褚睿还在半惊奇、半歆羡地看,给褚恒一拽。
褚怿脚下不停,余光把这俩人的反应瞅着。
褚恒咳一声:“大哥要是没时间亲自去示范,就在这儿给我们提点一下就好。”
褚怿眉目不动:“示范一次,不比提点你俩快?”
褚恒给他噎得。
容央这会儿神思已回,听得这句,眼往褚怿瞄。
褚怿对上:“怎么?”
容央低声训斥:“你也太傲慢了。”
褚怿唇咧开,要拿开胳膊,容央不撒手。
褚怿便偏头,低声:“你倒是挺喜欢傲慢的。”
容央脸涨红,心知中他计了,忙推开他。
褚怿一笑,大手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容央袖手而行,转开眼,哼道:“蕙蕙也在练武场吗?”
这回答的是褚睿,八岁的孩童,声音里还带一丝软糯的奶气:“二姐最近心情很不好,从早到晚都在练武场的。”
容央蹙眉:“心情很不好?”
褚恒去按褚睿的头,示意他别再多嘴,回头对容央笑道:“殿下若是想见二姐,便随我们一块过去吧。”
练武场上,一树树木叶被枪风卷落,飒飒然震舞空中,容央驻足在场外,果然看到褚蕙在场中发狠也似的耍着枪,一招一式,狠辣十足。
褚怿信步走至兵器架前,拔起一杆红缨枪。
褚蕙踅身出枪,舞至“中平枪”一式时,后背突然有阴风骤至。
回头,一杆红缨枪快如紫电,卷得落叶冲天,眨眼迫至眉睫,褚蕙忙软腰一让,枪尖在地面一点,腾空跃开,抬头时,对上一双黢黑眼眸。
深吸一气后,褚蕙定神杀来。
褚怿左手收于腰后,右手把那杆红缨枪一转,格开褚蕙的一记勾枪,继而臂膀微斜,一让之间,红缨枪快如龙蛇飞动,撩得褚蕙枪尖火光四射。
褚蕙枪尖一沉,如被缠住,顿感负力非常,忙咬紧牙关,蓄力攻上。
褚怿脚下后退,眼神沉定不变,接下褚蕙这一套变幻无常的连环枪,及至末招,蓦地反*枪*刺出,既快又准地在她枪尖下三寸处一点,褚蕙瞳仁一震,刹那间虎口俱麻。
咬紧嘴唇后退三步,褚蕙把不住激颤的长*枪握紧,再抬头时,额头冷汗簌簌而下。
褚怿淡然收枪:“过刚易折,一招制敌可靠孤勇,连环进攻要敛锋藏芒,静水深流。”
褚蕙汗颜,调整气息,持枪握拳道:“谢大哥赐教。”
褚怿看她一眼,往场外示意:“去歇会儿吧。”
褚蕙眼往场外,看到容央,一愣,再看回褚怿,领会后,心中动容。
容央把提前准备着的丝帕拿给褚蕙,褚蕙看一眼,赧然地拿过来,道:“这回,就欠着大嫂两条了。”
容央不以为意,逗她:“你要是想还,就绣一张还我。”
褚蕙果然打颤。
容央忍俊不禁,等她把汗擦完,转头往水榭那边曲径通幽的风景看,道:“我第一次来时,你没能带我看成府中景致,今日就补上吧。”
褚蕙看过去,沉吟片刻,点头。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此刻日光淡淡,石径两侧的树叶上还坠着大大小小的水珠,风吹来,簌簌而落。
褚蕙低头踢开小径上的一颗石头,闷闷道:“三天前,他来府上下聘了。”
容央极快反应过来这位“他”便是吴氏给褚蕙择定的夫婿,想起上回褚蕙倾吐之事,激动道:“你把从军的想法告诉他了?”
褚蕙点头。
容央道:“他怎么说?”
褚蕙恹恹地朝容央一努嘴,容央一看这表情,再联系先前褚睿所言,顿时也就明白结果了。
褚睿说她这两日心情都很不好,那缘由,大概便是这个了罢。
容央跟着蹙眉,想了想,宽慰道:“或许是头一回提,他还没个准备,下次再找个机会谈一谈,他应该会能理解的。”
褚蕙却摇头,苦笑道:“不会了。”
容央怔然。
褚蕙道:“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三军之帅,纵然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及状元登第。
褚家如果想要荣誉,等他日后在殿试中一鸣惊人便是,何需我去疆场摸爬滚打?”
容央听罢,一大股火气蓦地冲将上来:“什么叫‘褚家想要荣誉,等他一鸣惊人便是’?”
越想越恼火:“他是谁啊?!”
褚蕙无奈一笑,答:“端明殿学士程晋奉家中的小郎君,据说从小天资聪颖,善谈辩,有容止,是被程家上下给予厚望的后生。”
容央冷笑:“那程家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又才到哪儿?
既然瞧不上三军之帅,干什么又来登门求娶?”
一时越说越气,越想越气。
褚晏、褚怿都还在这儿,那赫赫战功全是实打实拿血拿命换来的荣耀,怎么到他那儿,就成了这不及那不及?
他又算个老几,也配给褚家人争颜面争荣誉?!
褚蕙目光放空,静了静,道:“武臣在朝中地位的确不高,他又是大学士的小公子,会那样想,无可厚非。”
容央立刻火冒三丈之高:“你还帮他讲话?!”
容央气得驻足,放声:“你不许嫁给他了!”
褚蕙看着她这副怒火中烧的模样,苦笑:“他瞧不起的人是我,大嫂怎么比我还气啊?”
容央肃然道:“他不是瞧不起你,他是瞧不起褚家人,瞧不起所有为大鄞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将士。
他一个不愁吃穿、不知疾苦世家公子,于私不能自食其力,于公不能安*邦定国,他也配瞧不起这,瞧不起那吗?”
褚蕙因她激昂的呵斥一振,胸中热流涌起。
容央看她眼眶微红,心知作为当事人,她必然最是委屈难受的,放软语气,安慰道:“幸而这是在大婚前,既然知道是这种德性,那这亲不成也罢。
你如果不便出面,那二婶那边,便由我来替你想办法,你只需记着,往后选夫婿时,无论如何都不能选一个打心底里瞧不上自己的。”
褚蕙胸口热流更深,动容一笑,道:“谢大嫂忠告,程家的事我会三思,不过我娘脸皮薄,就不劳烦大嫂出面了。”
容央深吸一气,把她双手握住,认真道:“你记着,凡事还有你大哥和我。”
褚蕙眸光柔软,低头把被容央握住的手看一眼,挣脱一只出来。
“记着了。”
褚蕙大喇喇的,径直把容央抱至胸前,又在她后肩一拍。
容央愣得,竟像突然间给个男人轻薄了似的。
“对了。”
褚蕙把人松开,展颜道,“有个好消息,不知大嫂可听得了?”
容央抬眸:“什么好消息?”
褚蕙看她这反应,就知多半是还不知晓了,继续往前走,道:“林雁玉的婚事敲定了,兵部刘侍郎家中的六公子,听说是她自己选的,过两日刘家人就来府上下聘,如果没意外,多半也是年底成亲了。”
容央那双大眼一瞬间光彩流溢,有如万丈星辉落入,把褚蕙狠狠地震了一震。
原来姑娘家的眼神,竟是可以这么美的?
“当真?”
容央又把褚蕙的手抓来,一双大眼凑近,“老太太点头了的?”
褚蕙把神思从她那片星海里抽回来,怔怔点头,容央喜不自禁,恍然道:“难怪老太太今天怏怏不乐的……”
声音虽低,但褚蕙还是听见了,哑然失笑:“奶奶哪是因为这个愁的。”
容央于是又紧张,狐疑道:“那是愁什么?”
愁她的小肚皮还没有动静?
噢不要不要。
褚蕙把她脸上的小表情尽收眼底,越来越明白为什么那样孤傲的大哥会陷在她这灌蜜里了,笑道:“大嫂放心,往后这小半年,奶奶多半是没功夫来愁你跟大哥了。”
容央闻言,自然越发狐疑:“为何?”
褚蕙叹一声,答:“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就是四叔那边,六个小娘子一直没喜脉不说,四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奶奶相中的婚事,前一次,更是在上房一通大吵,听底下人讲,好像是什么四叔的老情人,给奶奶发现了。”
容央登时一震。
四叔的老情人……
那不就是!
此时秋风肃肃,小径外重重叠叠的树影曳动,前方的岔口一条通往摘星阁,一条是更狭小曲折的幽径,终端是一座古树掩映、白墙毗邻的六角亭。
容央忙把褚蕙推进那僻静的小亭里去,压低声:“四叔的老情人……是谁啊?”
褚蕙不疑有他,跟着在亭中石凳坐下,道:“不知道啊。”
容央眼神微变,故作出八卦的模样,道:“那,府中有其他的人知道吗?”
褚蕙摇摇头,道:“四叔是十年前离开京城的,所以这位老情人,应该也是十年前的旧人。
十年前没能娶,十年依旧不能如愿,那这个人,一定就是府里的忌讳,就算是嬢嬢婶婶当中有知情者,估计也不会外泄的。”
容央听及此处,心不由一揪:“忌讳?”
褚蕙点头:“四叔当年离京情况特殊,如果这一位旧人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奶奶一定会先让四叔成家再放他走。
可当年四叔走时,孑然一人,此后更是整整十年不成家,不回家,可见当年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要我来猜的话,八成就是四叔爱上不该爱的人了。”
容央心里咯噔一下。
褚晏为明昭守身十年不假,但照上次褚怿的话来看,一个是帝王最疼爱的妹妹,一个是御前最风光的侍卫,两人无论年龄还是身份,都应该是十分登对的,怎么会有“不该爱”一说呢?
褚蕙对上她愕然眼神,蓦地一笑,道:“其实,我心里有一个人,只是不敢跟别人提罢了。”
容央心跳更快起来:“谁……啊?”
褚蕙以手掩唇,压低声道:“长帝姬明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