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五月十五,兴国寺后山。
今日有雨,绵绵小雨洒在窗外,把一山碧绿罩得雾蒙蒙的。
容央把弹完的小箜篌还给拂冬,对跪坐在佛像前打坐的明昭帝姬道:“这是小时候嬢嬢常唱给我听的童谣,姑姑还记得吗?”
明昭帝姬声音淡漠:“哪有功夫记那些事。”
容央贯来被她怼,早已经习惯了,闻言并不恼,仍是兴致勃勃的:“那日褚怿带我逛街,我们在一家卖拔刀面的小摊铺上听一位老妪唱起这歌,我原本以为只有我听过,后来才知道,他小时候也是听过的。”
蒲团上,跪着的明昭帝姬缓缓睁开双眸,斜乜坐榻上那人一眼,淡淡道:“他待你如何?”
容央神采焕然,拨弄着如意耳尊里的紫薇,回道:“还不错。”
明昭帝姬盯着她脸上春色,冷笑。
容央不解。
明昭帝姬道:“侯府缺人吧?”
容央眨眼。
明昭帝姬补充:“我是说,缺后人。”
容央明白过来了,脸上笑意渐褪。
明昭帝姬道:“这种人家的男人,从来都把子嗣看得比天还重,你们眼下刚刚大婚,他又是尚主,不便纳妾,自然是要先哄着你,疼着你,好诓你尽早把孩子生下来的。”
明昭帝姬素来冷眉冷眼,冷腔冷调,但这样刺耳的话,容央仿佛还是头一回听,恼道:“姑姑说什么呢?
他可从来没有诓我生孩子过。”
忍不住又道:“他反而是说,孩子生与不生,生多生少,都是由我自己做主。
因为担惊受苦的人是我,所以在这件事上,他是绝对不会逼迫我的。”
明昭帝姬便扬眉,语气讥诮:“好一招以退为进。
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心机,我可真是低估他了。”
“……”
拂冬把一盘刚刚洗净的林檎果端上来,容央愤愤不平地拿来一个最红的咬下,颇不屑于继续就此争论。
明昭帝姬却道:“他今日会来接你吧?”
容央鼓着一边腮帮:“他最近很忙的。”
明昭帝姬有点意外,又有点不满,容央看她一眼,知道她又要大做文章了,解释道:“骠骑大将军褚四爷刚把丞相范申、参知政事上官岫给告了,罪名是攘夺军权,谋害六万褚家军。
眼下两位相公正给三堂审着,朝堂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忙着褚家的事,都三日没回帝姬府了,哪还有空来接我?”
明昭帝姬狭长的凤眸冷光凝聚:“告范申和上官岫?”
容央点头。
明昭帝姬道:“范申和上官岫是官家这两年刚提拔上来的重臣,他褚家人……也敢告?”
容央道:“整整六万条人命,岂能不告?”
明昭帝姬眸色暗变,最后嗤道:“只怕告也是白告吧。”
容央一怔。
明昭帝姬泰然:“那两位是你父亲费尽心力拔掉韩相公后,亲自栽培上去的常青树,给人认出其中一棵枯枝烂叶也就罢了,如两棵都成了枯木朽株,那栽树之人该作何感想?”
容央闻言一凛,蹙眉:“姑姑的意思是,爹爹为顾及颜面,不会秉公执法?”
明昭帝姬道:“皇家哪儿有什么公法?”
这一句可就呛得比容央的质疑放肆太多,拂冬忙去案前拿了个最大的林檎果给明昭帝姬送去:“四姐今日送来的林檎果,又香又脆,殿下快尝一个。”
明昭帝姬拿着那果儿,“喀嚓”咬下一口,微光里的侧影傲慢而冷漠。
容央的心情给她弄得郁闷至极,把那吃了一半的果子丢在小案上,不快道:“我不信爹爹是那样的君王。”
窗外雨未停,容央却嚷嚷着要走了,明昭帝姬也不留,只道:“果子不错,下回多带两篮。”
细雨蒙蒙,淙淙流水自桥下淌过,容央在桥上驻足,抬头看一眼雨幕外高耸的庙宇。
雪青知她心结所在,提议道:“反正都来了,不如顺道去寺里一拜,等雨彻底停后再回府吧?”
这提议确合容央心意,当下一行人往寺中行去,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普贤殿敬香礼佛。
普贤殿坐落地势最高的小山,松深径幽,专供京中贵人礼拜。
大抵是因雨久不歇,今日入寺的香客鲜少,容央去时,殿中并无外人。
雪青把点燃的三炷香奉上,容央持香在菩萨像前跪下,阖上双目,诚心祷告完后,礼拜,上香。
此时殿外雨势转小,主仆三人便前去偏殿等候,荼白倒上寺中的热茶给容央驱寒,感慨道:“上回来时,殿下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今日来,便成了初为人*妻的新妇,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雪青笑道:“更意想不到的是,殿下的良人竟然就是上回护送的褚将军。”
荼白直点头:“可见这兴国寺乃是殿下的福地,缺什么来什么。
由此观之,殿下刚刚向佛祖许的愿望,定然也能得偿所愿。”
雪青揶揄她嘴甜,容央喝了口热茶,道:“这么虔诚,你不妨也去许一个愿。”
荼白立刻道:“那奴婢就许一个让佛祖保佑殿下心想事成的愿。”
容央笑,把茶盅放下:“亏得你不是个男人,不然就凭这张嘴,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荼白连道不敢,容央看一眼窗外雨景,蓦然叹道:“要是那人也有能这样甜的一张嘴,也就不枉我今日替他敬香礼佛了。”
边上两人相继领会,殿下刚刚所许之愿,果然是跟驸马相关,一时欣慰不已。
自上次端午回侯府小住后,两人明显感觉殿下和驸马的关系有所改善,特别是初八那天夜里,驸马把殿下领回府时,二人并肩慢行的情形实在是璧人一对,令人悦目赏心。
虽然分居的事实暂时没有改变,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冰释前嫌、相亲相爱绝对不成问题。
雪青因道:“男人嘴太甜,多少就会沾花惹草,要奴婢说,还是驸马这样行胜于言的,更长情可靠。”
容央哼道:“就知道你们会替他说话,天天胳膊肘往外拐。”
二人啼笑皆非。
不多时,窗外云销雨霁,主仆三人离开普贤殿,正欲往山下行去,倏而一阵疾风吹来,小径上松叶残雨簌簌。
容央忙驻足,示意雪青撑伞,目光转动间,定格在殿前东侧的六角亭内。
大殿前石基开阔,那座六角亭临山而建,有古松遮掩。
先前来时,因雨幕重重,三人并未留意那亭中有人在内,此刻定睛,不由一怔。
微光自云隙间漫射而下,松影薄薄的小亭内,有人茕茕孤坐,其挺拔侧影,轩然眉目,竟跟褚怿有六分神似。
荼白道:“殿下,那不是侯府的四爷吗?”
容央眨眼,终于明白为何对亭中人有似曾相识之感,正惊讶,褚晏看过来,扬唇一笑。
他似早知道三人在那儿,意态从容地起身,向容央遥遥行了一礼。
容央忙回礼,蓦地想到什么,向六角亭走去。
褚晏对她的前来颇感意外。
“四叔也来寺中祈福?”
容央止步亭外,眼神莹澈,笑容灿烂。
褚晏淡笑:“不是,闲得慌,随意逛逛。”
容央微微扬眉,目光自亭外略过,普贤殿是兴国寺内地势最高的殿堂,这六角亭临山而砌,展眼瞻去,阖寺群山尽在眼下,就连明昭帝姬建在后山的别院都可领略一二,视野开阔如此,的确是个消遣时光的好地方。
不过……
容央曼声:“四叔有闲,那看来朝中之事,已大半尘埃落定了?”
褚晏明白她的来意了,唇角弧度越大:“大局已定,只是内侄尚有些琐碎之事亟待处理,所以仍在奔走。”
容央眼珠微转,褚晏体贴地给她解惑:“不过也就这一两日了,他若想快,今夜办完也是有的。”
微光中,那双清莹妙目一亮,容央点头道:“那倒也不必如此匆忙,毕竟是朝中大事,忙中出错可不好。”
褚晏笑道:“殿下果然贤内助,悦卿能有殿下相伴,他日定能有所成就。”
容央对这份恭维颇为受用,微微一笑后,颔首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