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谏

  劝谏
  却说官家一气之下,在御花园失手打完嘉仪帝姬后,返回途中,痛心疾首。
  于是人还没回到文德殿,就坐在御辇上朝着额心拍打起来,底下崔全海忙不迭上前劝谏:“官家万万使不得啊!”
  官家一气打完,垂下头,捏着太阳穴郁郁不语。
  崔全海心焦如焚:“帝姬打小就是官家的掌上珠、心头肉,这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却是疼在您心里!都说父女连心,您这样折磨自己,帝姬又岂会无动于衷?
  回头知晓了,只怕又是一番伤心难过!”
  流金华盖下,官家长叹不言,回想先前在湖边的一幕幕,实在又痛又悔。
  他当时也不知是为何,分明是想循循善诱,尽量自然地让嘉仪理解吕氏的心,理解自己的意,以免日后吕氏有孕的消息传开后,她一时之间难以承受,胡思乱想。
  谁料最后会这样地弄巧成拙!
  大抵是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对吕氏的偏见误会,竟会扭曲偏执到这种地步吧!
  居然……
  回想那决绝的一声控诉,官家脸色发青,脑仁又开始突突作痛。
  崔全海见状不妙,忙催促抬辇内侍加快步伐,又即刻打发一人先去宣召御医。
  一行人风风火火,急匆匆赶往文德殿,抵达时,却有一人恭候在外。
  崔全海展眼一望,神色微变,因顾念龙体,有意劝官家暂时屏退此人,熟料官家看过之后,却是强打精神,坚持把人宣入殿中。
  来人乃是丞相范申。
  殿内,官家喝过崔全海呈上的热茶,稍稍提起几分神后,示意范申开口。
  范申先是仔细分辨了一眼官家神态,察觉其精神不济,便撇去铺垫,直入主题,铿然道:“臣恳请陛下下旨罢免驸马都尉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一职!”
  这一单刀直入果然奏效,官家听罢,登时一个激灵,头痛都弱去三分:“你说什么?!”
  范申泰然自若地重复一遍。
  官家大怒:“胡闹!褚卿就任指挥使一职还不足一月,上任不过三天,无缘无故的,朕为何要革他的职?!”
  范申不惊不乱,道:“因褚将军如今已不再是陛下之臣,而是陛下之婿了。”
  官家一怔,反应过来后,面色僵凝。
  大鄞帝姬不同前朝,就权势而言,是相当薄弱的,称是和政治绝缘也不为过,究其缘由,除礼教对妇人的要求更严苛以外,还包括皇家近年来一项不成文的规矩——
  通过弱化、乃至架空驸马都尉职权来防止外戚专权。
  官家膝下的女儿不算少,在嘉仪前出降的两位帝姬,所婚配之人无一不是闲鸥野鹭般的世家公子,就是大长帝姬那一辈偶有破例者,驸马都尉也最多官至使相,空享名誉,而基本不主政事。
  因为这层缘故,在和亲一讯传来,众人决定紧急落实嘉仪婚事时,官家首先想到的人选就是暂且还没有步入仕途的探花郎宋淮然,可对于这个提议,范申分明是第一个否定的。
  甚至于,让褚怿来尚主的方案,也是他范申所提的。
  既然害怕皇权旁落,又何必推出一名战功彪炳、家世煊赫的青年将军来尚主呢?
  官家费解,底下范申又道:“驸马都尉这回虽然是以败将的身份归京,但其过往战绩,天纵之才,朝野内外有目共睹。
  况,驸马都尉系忠义侯府大郎君,日后早晚承爵,如不趁早剥其实职,恐会……埋下祸患。”
  官家蓦然有点气恼。
  “可金坡关一事,朕失言在先,没有及时调回冀州的褚家军前去解围,造成褚家损兵六万,已是问心有愧。
  何况帝姬也并非褚卿主动求娶,如以此罢其职务,断其前程,岂不彻底寒了忠义侯府,乃至边关众将士的心?”
  范申恳切道:“陛下言重,褚家军兵败金坡关,乃主帅褚晏延误战机、指挥不力所致,陛下不计前嫌,非但不罚,反而允其回京休养,已足见宽仁大度,何需问心有愧?
  倒是褚家人心高气盛,为雪己之耻,竟胆敢冲撞御前,贸然请兵,置社稷江山于不顾,满心只有褚氏威名,而今又尚了陛下最疼爱的嘉仪殿下,如不趁早打压,日后必然居功自傲,遗祸无穷!”
  范申一气呵成,铿然余音回荡殿内,官家沉眉敛目地坐在桌前,突然缄默不语。
  许久后,似笑非笑:“述明……你莫不是早就想打压忠义侯府,所以才想到用那三道圣旨化解和亲危机?”
  范申一震,抬头对上那双怒意勃然的龙目,忙不迭伏地跪下:“陛下!”
  官家攥紧龙椅扶手,不知为何,此刻脑海里竟不住盘桓嘉仪先前在湖边的质问——
  究竟是为救她而无奈封吕氏做皇后,还是为封吕氏做皇后,而顺便救一救她呢?
  崇政殿内,范申慨然献计的情形随之在眼前重现:一声又一声的附和、赞颂,几乎全来自昔日那些想方设法逼他封后的人的嘴脸……
  深吸一气,寒意透彻四肢百骸,官家怒目道:“此事,朕日后再不想听到只言片语。
  朕也警告你,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利用嘉仪!”
  殿中如有雷霆滚落,范申匍匐在地,闭紧双眼:“臣……遵旨!”
  官家颓然往后一靠:“滚。”
  氤氲熏香缭绕殿内,分明是往日最能安神定气的,此刻却丝毫不能抚平龙椅上那人躁乱的思绪。
  范申走后,崔全海小心走近,在龙椅边低声禀道:“官家,刚有内侍来传话,帝姬已被驸马送回玉芙殿了,据说,还是打横抱着回去的,想是帝姬哭了个梨花带雨,羞于见人……”
  官家脸色稍霁,想着此刻还能有个男人在护着她,陪着她……心中那股因范申而起的恼怒终于有点缓解之意。
  崔全海双眼如炬,看他脸色好转,方又道:“另外,御医已在殿外恭候,可要宣召?”
  经刚刚范申那一气,所谓以毒攻毒,故而眼下头倒是不怎么疼了,只是心里还堵得厉害,官家想了想,道:“宣到玉芙殿去吧。”
  崔全海点头,去前又道:“要不……就由老奴领着过去?”
  官家先是微怔,领会过来后,不由失笑,心底郁悒散一半:“还是你老奸巨猾,去吧。”
  玉芙殿。
  褚怿给赵彭一呛,偏开脸,咳嗽连连。
  赵彭慌得半起身:“姐夫可还好?”
  眉头打结,深深自省:“可是……我刚刚说错话了?”
  褚怿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会儿,回头,勾唇:“没有。”
  可那声音分明是半丝笑意也无的。
  赵彭:“……”
  赵彭盯着面前男人,回味着他刚刚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琢磨不透,后边钱小令上前来,提醒道:“殿下,崔内侍来了。”
  赵彭抬眸一看,花圃后,两个人影前后走来,果然是伺候官家跟前的崔全海,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个,赫然是一名御医。
  桌前,两人相继起身。
  崔全海领着御医上前见礼,说明来意后,赵彭大喜,暗道爹爹果然不会对容央如此绝情,当下催着二人进殿。
  褚怿照旧等在殿外。
  不多时,崔全海自殿内走出来,眼中含笑,竟是一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模样。
  褚怿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崔内侍有话请讲。”
  春树垂荫,荫里青年人眉目泠然,一派磊落潇洒,毫无做作扭捏,崔全海心中赞赏,怀捧拂尘上前半步,在其耳畔低语片刻。
  褚怿皱眉,少顷道:“崔内侍为何对我说这些?”
  崔全海微笑道:“老奴伺候御前,一心只愿官家顺遂,嘉仪帝姬于官家而言,意义绝非寻常。
  人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却不知咱这位官家乃是旷古罕见的重情重义,宁抱恨终天,受人责难,也不愿先后血脉损伤丝毫。
  如今帝姬虽为侯府妇,却依然是官家心头血,驸马聪明英毅,应知老奴方才所言何意。”
  话说到这份上,便只一层窗户纸捅不捅的问题了。
  褚怿轻笑:“明白,如不想前程尽毁,讨好帝姬便是。”
  崔全海显然不料他就这样把那窗户纸捅了,对上那不羁眼神,一时竟有点芒刺在背之感。
  褚怿唇角弧度不变:“然,褚某生性粗鄙,任达不拘,贯来不擅溜须拍马。
  帝姬虽为官家心头血,但如今已是侯府妇,褚某护她,爱她,只凭责任所在,心意使然,无关旁余。”
  崔全海心念起伏,在青年坦荡目光逼视之下,惭愧低头:“驸马光明磊落,襟怀坦白,老奴自惭形秽。”
  褚怿虚扶,语气放缓:“崔内侍不必自谦,您如‘自惭形秽’,又何必冒险把御前之事告知在下?
  于官家,您尽心尽力;于帝姬,亦是一片丹心,相较之下,褚某才是自愧弗如。”
  崔全海喟然而叹,不禁又深看青年一眼,由衷笑道:“帝姬有驸马相护,老奴和官家已然放心。”
  褚怿浅笑不语。
  一刻钟后,御医提着药箱自内而来,崔全海告辞,褚怿点头,把人目送走后,眸底暗流涌动。
  先前崔全海在耳边所语,正是范申请奏罢免自己指挥使一职之事,念及那日让李业思所查的内情,褚怿心中疑思渐重。
  自己尚未还手,他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展开后招了么?
  庭中风声飒飒卷过,满树落蕊飘零,褚怿敛眸,把襟前残红掸落。
  依照惯例,帝姬归宁这日夜里,官家会在延和殿内宴请前朝三品以上官员共同庆贺。
  是夜,熙熙攘攘的大殿中莺歌燕舞,觥筹交错,嘉仪帝姬坐在席间,虽然已得崔全海致歉、赵彭开导,但此刻还是郁郁寡欢,至始至终没朝主座上的那双人看去一眼。
  案上一壶酒被彻底倒干,容央醉眼朦胧,伸手去够边上人的酒壶,被对方牢牢把手腕抓住。
  “我,要。”
  容央一字一顿,眼神放狠。
  褚怿不为所动:“回家给你。”
  “……”容央耷拉眼皮,见他不肯给,立刻掉头吩咐边上宫女取酒来。
  宫女自然不敢不从,应声而去,褚怿眼神微沉,看回身边似醉非醉的人:“殿下酒量如何?”
  “甚好。”
  “酒品呢?”
  容央听出弦外之音,拍着胸脯冷笑:“放心,比本殿下人品都好!”
  褚怿唇微动,点头。
  少顷,宫女捧上酒来,容央挣开男人的禁锢,闷不吭声提壶斟酒。
  那边尚书大人跟中书舍人喝一杯,她也喝一杯;这边少傅大人跟太尉大人干一口,她也干一口……
  忙忙碌碌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彻底醉的,只记得最后倒在一人怀里,朦胧的视野里光影混乱。
  主座上,帝后各执酒盏,相视而笑,恍惚中,竟回到了小时候爹爹嬢嬢给自己和赵彭举办生日宴的时候……
  可是,怎么可能还能回到那个时候呢?
  亥时,宫宴散,漫天星辰如锦。
  宣德门外,夜风瑟瑟,内侍在前打着灯笼,褚怿抱着烂醉如泥的容央走在后。
  及至车前,低低交谈声顺风而至,褚怿侧目,十丈开外,车影幢幢,重帷黕幕,丞相范申正准备登车。
  边上还有两位——翰林学士王靖之、参知政事上官岫,一面窃窃私语,一面前后进了范申的马车。
  褚怿眼微眯,把容央抱入车内,屏退荼白、雪青,招来今日随行的百顺:“斥候教的侦查术还记得么?”
  百顺“啊”一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郎君突然问这个干啥?”
  百顺十年前与他同去的边关,虽然只是伺候起居,不曾上过战场,但闲来无事时的确跟些斥候讨教过侦查之术。
  褚怿吩咐:“离开宫城后,跟着前面那辆车。”
  百顺瞪眼,掀开车帘朝前确认一眼,震惊道:“那是范丞相的车啊?!”
  褚怿:“嗯,你声音还可再大一点。”
  百顺忙捂嘴。
  褚怿道:“地点,人员,谈话内容。
  回府后上报。”
  百顺紧张:“不是吧郎君,那是范……”
  “办不到自想办法联系李副将,我只要结果。”
  褚怿不留讨价还价的余地,下巴一扬,示意人出去。
  百顺叫苦不迭,又到底不敢忤逆,如丧考妣地去了。
  少顷,荼白、雪青掀帘入车伺候,马车向前驶去。
  车窗外宫灯飘曳,光影溢动,怀中人闷哼一声,挣扎了下。
  褚怿低头,流光如水,少女枕在他臂弯,酡红的小脸上泛起憨笑。
  舌尖自唇上舔过。
  一双眼竟睁开来了,盯着他,不动。
  褚怿看了半晌,发现仍是醉的。
  不由好笑。
  还以为酒量能有多大,两壶就飘成这样了。
  “她酒品如何?”
  褚怿敛回目光,随口一问。
  边上两人正揪心观察,闻言不约而同:“嗯……这个……”
  褚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