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话 一言不合就掉泪

  这茶来得突然,陆星垂的举动更是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季樱原正听那简记少东家说话,这当口便是一顿,抬起眸子来看了他一眼。
  茶么,就是方才他们在大厅坐着时喝的那盏,掌柜的既然去张罗给客人沏茶了,自然不会忘了她,即便凉了,再重端一盏新的来也就罢了,所以,他这么多此一举地跑出去拿上一趟,是为了啥?
  陆星垂同季樱两个目光相撞,却也没说话,只淡淡冲她一笑,便又坐到了远处,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本话本子,不怎么走心地翻。
  什么毛病?
  季樱目光在他身上黏了片刻才收回,重又望向简记那位少爷:“对不住,您接着说。”
  “没事的,没事的。”
  那位又是连连摆手:“我来得突然,事先也没打招呼,真要论起来,是我叨扰了。”
  这……姿态低得有点过了。
  无论是季溶还是这平安汤的掌柜,都曾跟季樱提过,连日来,玉琢阁的龚老板和简记酒坊的少东家,皆三不五时都往这里跑。就算没能见到季溶,至少来也来熟了,又不是头一回在此地出入,何至于开口抱歉闭口叨扰,谦逊到如斯地步?
  “做买卖的行当,何谈叨扰不叨扰。”
  季樱便冲那简少爷好脾气地一笑。
  “季小姐说得是。”
  那简少爷点点头:“其实我也来了好几遭了,回回都未能与季二爷好好儿地坐下来详谈,眼瞧着熏沐节一日更近一日,实不相瞒,我心中着实有些发急。往年在熏沐节上,总少不了酒坊的存在,众人玩得欢喜时吃上一盏酒,便觉愈发尽兴,这许多年来,我们简记是参与次数最多的一间酒坊。今年到了现下这辰光,仍未得着消息,便想来问一问,季二爷……是否另有打算?”
  季樱闻言便翘了翘嘴角:“您说话直接,我也不与您转弯抹角了。熏沐节是京城之传统,更是一年之中的盛事,今年平安汤作为承办者,家父的意思,我们自个儿的声名倒是其次,最重要,是要将这熏沐节妥妥当当地办下来。尚未中选时,他心中便已有了许多想法,打算做些改变——今年的熏沐节,便不预备让各大酒坊参与了。”
  这话很不好说,横竖怎么说都得罪人,不若就别再找理由。
  “啊?”
  简少爷闻言就是一惊,一双狭长的眼微微瞪大,一瞬不瞬地落到季樱面上:“这却是为何?这……”
  不等季樱答话,他便仿佛慌了似的:“是任何酒坊都不能参与了?我们简记在京城还算薄有声名,出产的酒味醇甘香,多年来从未偷工减料哪怕一分一毫,亦几乎没出过差错……莫非季二爷是信不过?”
  “……不是的,您先别急。”
  他那茫然到几乎无措的模样令季樱甚是意外,身子不禁前倾:“简记的名声家父自然心中有数,您家酒坊出产的酒,更是京城人人提到都要挑大拇指。非是与酒的好坏有关,而是……”
  “这可如何是好。”
  那简少爷却好似已经听不进季樱的话了,慌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家父今年一整年,都在病中流连,偌大个酒坊落到我肩上,本就已让我手忙脚乱了。家父一向对于熏沐节十分看重,这样的盛事,我们酒坊虽不能成为承办者,但哪怕只是参与其中,亦令我们与有荣焉,若是他知道此番我们无法加入,不知会失望倒何种境地,我……”
  他倏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直直与季樱相对:“真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话音还未落下,眼眶就红了。
  季樱:……
  好吧,现在她明白这是什么路数了。
  一个少年,年纪轻轻不得不扛起家中重担,初初上手,许多事都理不清,慌张失措,战战兢兢,他人又长得好,一言不合便要掉泪似的……这事儿要是落到季溶那个大老爷们儿跟前,恐怕还真是会让他束手无策到狠不下心来拒绝。
  怪不得他要把这拒绝人的事儿往季樱身上扔呢!不仅得罪人,还得承受内心的煎熬,她爹太坏了!
  难道她就能狠下心来拒绝?对着这么个年纪与她相仿,甚而她想开口叫弟弟的美少年,那绝情残忍的话,怎能说得出口嘛!
  “那个,您先别难受……”
  季樱也是有点心焦,干巴巴地劝了这一句,见那简少爷似乎真是眼泪要掉出来了,忙不迭地低头去找手帕。
  没等她手碰到荷包的边呢,那头陆星垂又起了身,几步来到她面前,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来,往她手里一扔。
  季樱:???
  脑子里蹦出来的头一个念头是,出息了嘿,果然是回了家受亲娘管束,身上都知道带帕子了!
  第二个念头:这人今天怎么这样怪怪的?
  她便又抬起头来与陆星垂对视,意思挺明显:你干嘛?
  那人也垂眼看她,眨了下眼:你说干嘛?难不成你要拿自个儿的帕子给他拭泪?
  季樱:……
  没工夫同他打眉眼官司,她将手里那块深蓝色的帕子往对面一递:“对不住,是我不会说话,勾起了您的伤心事……”
  “不是的,不是的,不怪您。”
  简记少东家吸吸鼻子,接过帕子向她点头致谢:“实在是……我心里急得很。不期然从您这儿得到了这样的消息,过会子回去,也不知该怎么跟我父亲交代。他身子骨这两天才见好,精神头也足了些,一得空,便跟我念叨熏沐节的事,若晓得不能参与……”
  他用帕子一把捂住脸,好半天才放下来,含泪苦笑:“我太没用了,是不是?季小姐,您说等会儿见了父亲,我该怎么办呀!”
  季樱唇角牵动了一下,没说话。
  按常理,正经来谈生意的人听到这个结果,头一件事,肯定是要问为什么。那么多年酒坊都加入得好好儿的,凭什么今年不让参与了,你总得给个说法吧?这简少爷却连因由都不问,只一味提他的难处和他爹的病情……
  阴暗一点来琢磨,潜台词是不是在说:我爹若因为此事有个好歹儿的,你们别想脱开干系?
  “饮酒之后浸浴,于身体无益,甚至十分伤身,严重者可能昏厥,熏沐节上人又太多,不可能一个个儿地按着他们,强迫只许泡澡之后喝酒。”
  他不问,季樱便主动将缘故讲与他听:“熏沐节本是美事,若因此出了差错,岂不……”
  也不知那简少爷有没有在听,她话还没说完呢,对面冷不丁伸过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抓住了:“季小姐,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