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话 新鲜

  季家的“洗云”开在榕州城东,说是在城里,实际上离城门已近在咫尺,原因无他,不过是唯有这一片地方足够宽敞,能容得下季家人——或者应该说是季家大房人的野心。
  澡堂子并未建在路边,须得绕过临街的铺面,走上半里路方能抵达。沿着石头砌出来的小径往里走,初初还能零星遇上三五个人,越是往里走便越冷寂,莫说是人,就连景都没了,四下里光秃秃的,一抬头,只剩那富丽堂皇的澡堂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不说别的,单单是这选址,就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季家的澡堂子统一是在申时末刻打烊,季樱盘算了一下,同陆星垂等人于申时中赶到了那里。
  季守之平日里一向回家很早,必不会此时还在铺子上盘桓;伙计们忙了整日,这打烊前的最后半个时辰,恐怕满心里只想着放工,容易放松警惕,也更容易套话。
  阿修被强拉进成衣铺换了身行头,从头到脚光鲜又富贵,冷不丁一瞧,还真是个外地行商的模样。大抵是因为轻易便被他家公子卖了,很是不开心,这一路上都在嘟嘟囔囔。
  “不是我多嘴,三小姐,您家这‘洗云’瞧着确实是气派啊,可开在这么个地界儿是为啥?”
  几人踏上石头小径,阿修一边走,一边便转头跟季樱嘀咕:“人家去澡堂子里沐浴,原就是图个舒坦松快,结果光是走进去就得费老鼻子力气,等洗完出来,又是这么长一段路要走——夏天里,岂不马上再出一身汗?嚯,冬天更要命,原本身上洗得热腾腾,出来叫那嗖嗖的冷风一吹,敢情儿山长水远跑这一趟,是奔着生病着凉来的?”
  一边说,一边还嘶嘶地吸气,仿佛已经给冻得哆嗦了一般。
  “人家乘马车,再不济还可以坐轿。”
  阿妙跟在季樱身旁,板着脸冷冷地道。
  因怕自家马车太过显眼,几人是步行过来的,阿修那人话又多又密,阿妙一路上被他烦得够呛,饶是性子向来四平八稳,也忍不住给了他个眼刀。
  “那倒也是。”
  阿修才不管人家烦不烦他,照旧接着絮叨,摸摸下巴:“我也晓得这洗云做的是富贵人的买卖,寻常人他们瞧不上眼。然而如此明晃晃地表现出来,总归叫人瞧着心里不舒服。”
  “是这个理儿,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季樱倒觉得他这话一点不错,点点头,将话头接了过去:“这地方实在偏僻了些,离榕州县的闹市区太远。除非是专门跑来花钱,否则,怕是甚少有人会往这边来。这么大一间铺子,若在闹市区,或许还能被人广泛议论,带些话题起来,修在这儿,又没甚么让人叫人非来不可的理由,时日长了,莫说是城里的普通老百姓,就算是那些富贵人,只怕也将它忘了。”
  如此,生意又怎会好得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闲话,一间铺子不赚钱甚至有亏损,在季家不是一件特别了不得的事,搞坏了名声,带累得所有铺子跟着受牵连,这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几人说着话,已是行到那山庄一般的“洗云”门外。
  围墙将里头圈了个严严实实,打外边儿瞧,只能看见一片火红的枫叶。
  “路上同你交代的,你可都记住了?”
  季樱站住了脚,回身去看阿修。
  “啧,三小姐您这是瞧不起我呢,就这么点子事,我还能忘了?”
  阿修掸掸自个儿的衣裳,将袖口的一丝褶皱抹平:“您只放心,探查消息这回事,我做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心里有数着呢。”
  说罢也不理季樱是何反应,摇摇摆摆地就往大门方向去。
  他虽如此说了,季樱心中却仍不免担忧,目送他身影在大门消失,这才回过头,同陆星垂对视了一眼。
  一路上,阿修太过闹腾,旁人全无说话的机会,季樱好歹还算搭上了两句,这位压根儿从头到尾就不曾出声。
  这会子见季樱望了过来,他便冲她微微笑了一下:“此处也没个茶档什么的,否则,咱们还可寻个去处安心候着,顺便吃点东西歇歇脚。”
  “算了吧。”
  季樱有点恹恹地摇头:“眼下你就算是给我吃龙肉,我也未必能咽得下去。”
  就愁成这样?
  陆星垂垂下眼皮,目光正落在她的头顶。
  日头就要西落,变得朦朦胧胧,橙红色的余晖拢在她头顶,毛烘烘的,像个蔫头耷脑的小动物。
  “来时路上,我在小径边上瞧见一个凉亭。”
  顿了顿,陆星垂便又道:“离路边有些距离,也有树木掩映,想来应是个少人注意的所在,不若我们去那儿坐坐,等阿修出来?”
  “成。”
  季樱无可无不可,答应一声随着他过去,进了凉亭,也不管脏不脏,径直坐下,人就往柱子上一靠。
  陆星垂一个没忍住,唇角又是一弯。
  说来人家遇上烦心事儿,他作为……好友?最差也是个熟人吧,无论如何不该笑出来,可不知为何,看她这样,他实在觉得有趣。
  怎么说呢,大概是,居然也有能难住她的事儿,让她终于流露出一点小孩儿样了。
  “你笑什么?”
  季樱人虽靠着柱子,瞧着有气无力的,眼睛却睁得老大,将陆星垂那稍纵即逝的笑容逮了个正着:“你是不是觉着,我……连自个儿的事都没搞清楚呢,还有工夫在这里替别人操心?”
  “我可没那意思。”
  陆星垂在她斜对过坐了下来,答得倒也坦然:“只不过,你这束手无策的模样,瞧着委实新鲜。”
  季樱半真半假地翻了翻眼皮:“你当我乐意把这事儿往身上揽呢?要不是我四叔那个不着四六的一早跑了个没影儿,哪里轮得到我瞎操心?再说……”
  她轻轻哼了一声:“我这人可也没那么好心,实话说,若这事儿只牵涉大房,我根本连眼珠子都懒得动一下。可家里还有其他人呢,祖母、二姐姐、我哥……总不能让他们淌这趟浑水吧?”
  说到这里,她稍稍坐起来一点,看向陆星垂:“若换了是你遇上这档子事,你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