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座寺庙(上)

  长安,龙兴观。
  先天观位于皇宫太庙以南的务本坊内,不受鸿胪寺管辖,而是直接隶属于打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寺管辖。
  深秋的长安城,天高云淡,秋风习习,草木金黄,雁咽寒声,正是骚人墨客探幽索胜,吟诗作赋之时,城内的曲江池、放生池、大小雁塔、大慈恩寺游人如织,东西市八街九陌,车马如龙。
  夜幕降临后,除了钟鼓报时的声响,更夫的梆子,巡城士卒的脚步声,坊区内动静不大的声响,整座城池顿时静了下来。
  但今日不同,城里的所有道观、佛寺、祆祠等中外寺庙都是灯火通明,不过也只是寺内僧人在主持灯会。
  一场盛大的灯会,祈福的盛会。
  这日,是当今圣天子七十大寿生辰。
  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天子?更何况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唐明皇?
  于是各种寺庙的僧人用不同的仪式,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灯饰,全部聚在一起为天子进行祈福仪式,仪式将一直进行到子夜时分。
  作为皇家道观的龙兴观,乃距离皇宫最近的道观,自然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咻”
  子夜时分到了,一簇灿烂的烟花从龙兴观上空腾起。
  “轰”
  “轰”
  “轰”
  “轰”
  “轰”
  “轰”
  “轰”
  烟花之后,观内突然响起了令人不安的轰鸣声,一共七声,这是长安城里从未有过的景象。
  不过当夜的靖安司衙役、金吾卫士卒、巡城御史似乎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并没有前往务本坊探查,只不过在烟花升起,轰鸣声响起时停下了步伐,都不约而同向北方跪下了。
  而在兴庆宫,七十岁的圣天子在大殿里的音乐、歌舞暂时停歇后,骤然听到这声响,一开始也是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却龙颜大悦。
  “成了,终于成了!”
  一旁的贵妃不明所以,不过随侍在左右的高力士却明白他的心意,他迈着小碎步来到皇帝面前跪下了。
  “天意啊,天意!奴才恭祝圣人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高力士说话的时候,老泪纵横。
  皇帝点点头,“李岘他们也不容易,你就辛苦一趟,将御厨新出的肴羞提几盒,金饼十枚,上品瑟瑟石十枚,上品罗绡一百匹一同带上,奖赏李岘等人”
  龙兴观,得到皇帝奖赏的诸人自然异常高兴。
  那为首的竟然是重新回到京兆尹职位上的皇族子弟吴王恪之后李岘,也就是独孤修的大女婿,说起来他与孙秀荣还是连襟。
  道观的主持非常有名,道号玄机子,俗家却是袁天罡之后,年约六十,也就是鹤发童颜模样。
  除了李岘,还有一位竟然是原威远守捉虺其虬,不过他眼下一身从四品文官打扮,身份早就成了宗正寺少卿,他是专门管辖天下寺院和道观的。
  虺其虬眼下已经被李隆基恢复其原名李守业了,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千牛卫打扮之人,黄脸,鼻梁高挺,一看就是混血人种,正是以前威远手捉城李守业的手下,侯君集的庶支后裔侯静泽。
  当高力士赏赐完毕后,并没有马上离去,道观主持玄机子见状,赶紧将几位请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李蚬是吴王恪之后,李守业是郯王李恽后裔,都是宗亲,不过两人却将高力士让在首位,高力士一番谦逊之后便也没有客气,虽然他只是皇帝的奴才,不过眼下并不是代表自己来的,而是代表皇帝来了。
  四人围坐在一张矮几附近,上面铺满了高力士从宫中带过来的各式糕点,几人边吃边说。
  李岘说道:“制作震天雷的事情,说起来皇帝将此任委派于我,我哪里懂得这些,后来便想到龙兴观的道士们时常在为宫里炼制丹药,与那鞭炮一样,用到了大量的硫磺、硝石,便委托他试制”
  “眼下硫磺、硝石,对了,硝石还是少卿从威远守捉城附近弄过来的,至于硫磺,主要靠从各地收集硫磺块熬制,不过产量不多,还有,碎叶军的震天雷里的东西,除了硫磺、硝石,应该还有木炭,不过具体用的是何木炭,具体比例多少,目前还是一个谜”
  “我等是在鞭炮的基础上炼制的,适当增加了硝石的比例,不过爆炸的威力依旧不如碎叶军的,饶是如此,眼下用到震天雷上还是可以的”
  “那火炮?”,高力士问道。
  “还不行,主要是这火药点燃后威力惊人,炮管细了、薄了根本挡不住,我等武库司的工匠按照碎叶军的模样铸造好铁炮后,从前年开始,已经伤亡了不下百人,光是抚恤金就花了不少”
  “那就用钢料!”,李守业说道。
  李蚬摇摇头,“我等自然也想过,无非是用上好的铁料,乃至钢料罢了,不过人家碎叶军可是大批使用的,钢料来之不易,一炉铁料侥幸百中有一就不错了,碎叶军必定是掌握了大批炼制钢料的不传之技”
  “我等倒是想从彼等处弄一二炉匠过来,不过碎叶军显然对炉匠看管的很紧,直到眼下并无下手的机会”
  高力士点点头,“慢慢摸索罢了,此事急不得,我大唐物产富饶,匠人众多,无非是时候长短罢了”
  高力士看向侯静泽,“听说你去了一趟河中,有什么情形可以说来听听?”
  侯静泽赶紧坐直了上身。
  “回禀公公,职部是跟着库特巴的商队去的,并在河中盘桓了半年”
  高力士眼睛一亮,“速速说来,咱家首先想知道的是,那河中据说有几十个小国,几十个城池,一两百万丁口,还都是信仰拜火教的,碎叶军就这么容易将其拿下了?还有,眼下那里只有库特巴一个西曹国,他的境内又如何?”
  “公公,是这样的,职部去之后,其实根本不需要去西曹国以外的地方,但凡一个寻常商人都对碎叶军的规制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些地方确实都是王国,不过碎叶军的头目孙秀荣十分狡猾,当时他带兵南下时,趁着大食人将各国的王公大臣屠杀干净后才下手,于是,当他接手河中后,面对也就是众多信仰拜火教的农户,这些人实际上都是佃户,租种王公大臣们的田地”
  “碎叶军一到,除了仿照我大唐留下有品级官员的职田,剩余的全部分给了这些租户,人家岂不会感恩戴德?”
  “其二,以前每座城池都有祆祠,对了,与长安西市附近的祆祠差不多,而关于祆教,经职部细细了解,终于发现了些许端倪”
  “此教并无,或者不许成文教义传世,彼等用羊皮写就的教义只能由萨宝以上的僧人使用,而在河中以前,会用粟特文字写字、读书的便是这些人,连王公大臣也是目不识丁,王公大臣的子弟在加入祆教后,也只有少数子弟能够进入祆寺跟着祆寺主持修习粟特文字”
  “于是主持们的地位在河中几乎与国王相当,更在诸大臣贵姓之上,按说依着碎叶军的能耐,是不能与主持们抗衡的,不过由于拜火教的总坛在波斯,或者更远的泰西封,这些地方都成了大食人的天下,于是大食人、大食教就成了拜火教的大敌”
  “按照彼等教义,除了祆寺职位不等的僧众,还需要在人家寻找能够对抗大食人的甚光明使者,碎叶军的头目孙秀荣便被其教主瞧上了,多半授予其羊皮教义,孙秀荣占据河中后,立即将将其翻译成汉语”
  “碎叶军的大部分人员均来自河中胡人子弟,其中的一些人因为伤残退伍后便被安置在河中各处,有做衙门小吏的,有做衙役的,大量的却在乡下,他们以两百户为一村,五村左右为一乡,三五乡为一县”
  “村长、乡长都是由这些人担任,他们手里自然有碎叶军颁发的祆教教义,对了,以职部打探到的消息,碎叶军似乎发明了一种新式印刷的方法,出版书籍等极快,最后好不容易从某个接近碎叶军的胡商那里探听到了一个消息”
  “彼等似乎不是用雕版印刷的,而是使用了活字,至于这活字到底是什么物件儿,目前尚未探听清楚,反正有了这活字,但凡印刷书籍等就无须先刻雕版了”
  “孙秀荣在其都城,一个叫阿利施的地方设置了藏书阁,对了,彼等叫图书馆,将从大唐、大食、罗马搜罗到的书籍全部翻译成汉文,然后用那活字之术大肆印刷”
  “还有,彼等造纸之术似乎比大唐也快得多,质量却相差无几,多半也是掌握了一些秘技”
  “那些村长们手里有印刷的书籍,自然可以与租户祆教徒进行讨论、解释,一去二来,这些原本需要隔三差五去城里听主持们教诲的租户们便不再去了,或者去的没有以前勤了”
  “这还不算,分了田地,手握祆教教义,碎叶军还从中拣拔少年进入碎叶军、学堂,于是,彼等至少将一半的租户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由于进入碎叶军的无须纳税,进入学堂更是无上荣光,对于剩下一半人也是一个激励”
  “于是,碎叶军就牢牢地控制了乡下,至于城里,他们也控制住了匠户,不过商户并没有完全控制住,但城里多半有驻军,大权还是在碎叶军手里”
  “我大唐有租庸调,但碎叶军只有租,粮获三成需要上缴,布匹、徭役,彼等都是花钱购买,或者从农户手里以平价购买原料自己制作,河中无麻,不过棉花大量出产,彼等设有专门放置棉花的作坊,这样的话,普通民户岂有不欢心拥戴的”
  “好了”,高仙芝赶紧摆摆手,“咱家想知道的是,碎叶军哪里来的钱财能够支付如此众多的军卒、匠人、官吏的薪饷?”
  侯静泽说道:“彼等在境内有多处矿山,大的有两处,有银矿、铜矿,彼等冶炼矿物的技能显然在大唐之上,按照胡商的说法,彼等发行的银币、铜币成本只有面值的八成,也就是说单单这一宗利润就是两成!”
  高仙芝心里一凛,暗忖:“杨国忠目前做的最大的事就是将铸造铜钱的成本降下来,以往为何发行如此少的铜钱?那是因为每铸造一枚就有亏损许多,自然不愿意多铸造,于是便只能大量使用布帛”
  侯静泽继续说道:“还有,碎叶军攻占突骑施人、昭武诸国的城堡后,获得了大量的钱财,据说能够一次性支付好几年的各色人等薪饷!”
  “再者,彼等同周边的大食人、罗马人、科萨人大做生意,这其中的利润也不少,饶是如此,按照胡商们的说法,彼等也只是堪堪满足这些人薪饷之需”
  高力士点点头,叹道:“我大唐号称每年收上来的租庸折合铜钱几千万贯,不过钱财却很少,虽然布帛也能当钱使,但布帛都掌握在豪强大户手里,朝廷看似强大,却处处受制,若是有足够的钱财就能扭转这一局面了”
  “圣人用杨相取代李相,看中就是他的理财之能,但发行的大钱却让物价腾贵,导致收效甚微,按照你刚才的说法,碎叶军区区几百万人口一年就有几百万贯的进项,就凭这一点就超过大唐了!”
  一听此话,李岘、李守业也都沉默了。
  半晌,高力士才摆摆手,“算了,少卿,你掌管着内靖安司,赶紧说说安胖子回到幽州的动静吧,杨相一直在说此人必反,他那里到底有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