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里行路难之一:北庭风波(中)

  孙秀荣的到来立即让原本就有些扰动的处密部愈发剧烈起来。
  一种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嫁女出现的剧烈(热闹),实际上却暗藏波澜的剧烈。
  处密部的大酋也是大唐钦封的都督、公爵,不过却是一个垂垂老者,他虽然只是一个五千户左右部落的酋长,但并不妨碍他妻妾众多,自然是也儿女众多,据说他有二十四个女儿,还都活到了出嫁的年龄,以眼下的医疗条件,可见其原本的儿女自然更多。
  碎叶都督府都督孙秀荣的名声此时已经传遍了整个北庭、安西,据说最远处还传到金山以北,那里,回鹘、拔悉密、葛逻禄、东突厥围绕着乌德鞬山、娑陵水比邻而居,正是中原王朝所谓最正宗的“漠北”的正中心。
  (乌德鞬山,又称郁督军山,就是后世的杭爱山,娑陵水,就是后世的色楞格河,该河及其支流加上杭爱山历来是漠北大部的腹心地带)
  加之跟随着孙秀荣而来的三千戴着磨得晶亮的宽檐铁盔,穿着清一色黄褐色过膝棉甲,又极为严整肃然的碎叶军加持,以往流传在北庭、乌德鞬山一带的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传说似乎陡然清晰起来。
  于是,无论是处密部的可汗,抑或前来迎亲的沙陀部都督都对这位即将前往霫部上任的大都督都亲热起来。
  倒是程千里对着孙秀荣的态度还很是与以往一样,不咸不淡,程千里自己身高七尺,极为雄健勇悍,对于孙秀荣这样突然崛起的年轻俊杰虽然有些欣赏,但终究没有太放在心上。
  作为高居副都护的高官,他自然知晓羁縻都督府都督、大都督以及封爵的虚实,见到孙秀荣后不过是略微打了几个哈哈而已。
  当晚,程千里很早就钻到自己的帐篷里歇息去了,得知孙秀荣愿意护送朱邪骨啜支去蒲类海后便更是放心了。
  目送程千里远去时,孙秀荣突然发现了一个细节。
  程千里的帐篷竟然挂了一圈红绸带,大帐里也有红色灯影透出。
  虽然有些疑惑,他还是回到处密部可汗的一座大帐里,继续与他、其女婿朱邪骨啜支一起畅饮。
  来到这个世界多年后,特别是从葱岭走出来后,孙秀荣的突厥语已经十分熟练了,与后世相比,突厥语倒是变化不大,无论是沙陀部还是处密部都是突厥部落,三人交谈起来完全无碍。
  交谈中孙秀荣才知晓沙陀部是外人对该部的称呼,他们自己却称呼为处月部,所谓“朱邪”实际上就是处月,眼下位居蒲类海附近的是其最大的一支,尚有一些分散在高昌、伊州、沙州附近。
  三人饮用的是高昌葡萄酒,虽然比疏勒酒略差一些,但也相当不错了,酒过三巡后,之前在大唐“大将”面前有些放不开的两人都完全放开了,此时,孙秀荣终于见到了朱邪骨啜支面上的一丝怒容。
  孙秀荣何许人也?就算在后世,他也是一个善于劝酒之人,为了弄清楚事情原委,他又赶紧灌了骨啜支几杯。
  “大郎……”
  没想到骨啜支竟然通晓唐语,这倒有些出乎孙秀荣的意外,不过此时的他已经有些醉眼昏花,举止失措了。
  “你…可知晓我今日迎娶的…是谁?”
  孙秀荣笑道:“自然是可汗的嫡女,处密部最美的少女”
  说完他又看了处密大汗一眼,没想到此时他竟然睡着了,骨啜支大手一挥,便有几人将其扶了出去。
  此时,大帐里便只剩下孙秀荣、骨啜支两人了。
  “哈哈哈”
  此时,骨啜支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透着一丝无奈和凄凉。
  “大郎,你的事情我全部听说过,由于你的年纪与我相仿,在得知你的事情的一刹那,我还起了将你作为榜样的心思,现在看来完全是痴心妄想”
  他的声音也正常了,语速也平静下来了。
  “处密可汗膝下是还有两个女儿未嫁,最美的自然是嫡女,还有一个却是庶女,相貌也次之,不瞒你,那嫡女早就被程千里瞧上了,眼下顶着县主名义坐在我大帐里的那人不是嫡女,而是庶女!”
  “啊?!”
  来自后世的孙秀荣自然知晓程千里虽然骁勇善战,不过却异常贪赃枉法,但没有想到的是他竟敢在如此大事上做手脚!
  不过一想到后来高仙芝担任节度使时,以“大不敬”的名义攻陷石国都城,掳走石国公主以及全部财物时便释然了。
  再加上史思明一人就能将奚部大酋长之一的琐高诓骗到幽州,并作为他的“俘虏”献给节度使张守珪,便更是明白了。
  像拔悉密这样的大部程千里这样的人自然不敢为所欲为,不过对于处密、沙陀这样的小部自然就要恣意妄为了,稍有忤逆的,随便找个借口就灭掉了。
  在这一点上,程千里、高仙芝并没有分别。
  孙秀荣的内心也掀起了波澜。
  巨大的波澜。
  虽然程千里的作为不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人家女儿毕竟被封了县主,岂能如此对待?!
  但程千里就是这样做了,之后也没受到什么惩罚,还平安过渡到安史之乱时代。
  又想到程千里看向自己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不过内心那满满的不屑,孙秀荣心里面突然升腾起了一股莫名的火焰。
  最终,他还是将这股火焰压了下去,他安慰骨啜支道:“无妨,好看的女人多得是,程千里既然让你将这个女人带回了沙陀部,那她便是县主,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若是惹恼了程千里,他随便寻个由头就能将你灭了”
  “还不用他亲自出手,他唆使拔悉密就可办到,眼下拔悉密可汗被回鹘、葛逻禄两部推举为继任东突厥的大汗,实力更是不可小觑,男儿大丈夫当忍则忍”
  骨啜支点点头,“大郎说的在理,不过我这心中终究有些……”
  孙秀荣说道:“你唐话如此流利,可是……”
  骨啜支点点头,“是的,我曾作为质子在长安待过一段时间,不仅如此,还在国子监待过一阵子,故此……”
  ……
  次日,朱邪骨啜支的迎亲队伍在孙秀荣的护送下离开了,临行前,程千里倒是拉着他的手说道:“孙郎,骨啜支迎娶的是大唐钦封的县主,此去蒲类海,还要经过拔悉密的部落”
  “拔悉密,本就有三万帐,上次与葛罗岭、回鹘一起将突厥可汗杀死后更是被另外两部推举了突厥大汗,他当上突厥大汗后立即便有不少小部落过来依附,眼下金山以南的拔悉密部落就有三万帐,金山以北的还有两万帐”
  “我大唐自然不惧他,不过终究县主重要,你手中有尚方宝剑,又有三千精骑,由你护送,某大为放心,若是成功将骨啜支等送到蒲类海,我也会上书朝廷给你记一功”
  程千里在说这些话时面上看不到丝毫愧疚羞惭的神情,反而还带着长辈叮嘱晚辈那样的殷殷恳切,若是不知就里,孙秀荣肯定会被他蒙骗了。
  无论如何,有程千里的背书,怛逻斯旅一行继续向东时,受到的阻碍就更少了,来到大唐境内后,这沿途的管束陡然严厉起来,就算他贵为大都督,但在北庭都护府辖区也不好使,也需要在经过每一个驿站后进行登记方可。
  “程千里、高仙芝等虽然贪财好色,又胆大妄为,不过在严守大唐规矩方面还是做得不错的,否则的话,仅以一个八千人的瀚海军是做不到遮护整个天山北麓的”
  半路上,马璘又追了上来。
  “大郎,接到副都护的均令,让我护送你等一程”
  “哦?那就多谢了”
  孙秀荣说话时脸上也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这一幕还是让马璘捕捉到了,他心理一凛,“难道程千里偷纳县主的事情被大郎知晓了?”
  孙秀荣也捕捉到了马璘面上的一丝紧张,便笑道:“马郎,你是马援之后,铁枪、流星锤整个北庭几无对手,还有你慌张的时候?”
  “哪儿有!”
  此时,孙秀荣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马郎,某此去霫部,在你等眼里自然只是一个羁縻都督府,不过既然圣天子赐予我公爵,封我为大都督,这明面上的品级就是正三品,若是都督府正式建起来了,大都督之下诸人官职、品级也低不了,马郎你眼下官居何职?位居几品?”
  马璘面色一赧,嗫嚅半晌才说道:“惭愧,与大郎比起来就差远了,承蒙副都护看得起,让我担任整个瀚海军的都虞侯,加上外行官,勉强达到了七品”
  孙秀荣点点头,继续说道:“此去霫部,虽然我信心满满,不过路途实在太长,莫测之风险肯定数不胜数,马郎是北庭跳荡营头名,好男儿生于天地间,自当提三尺剑,横扫天下,立不世之功,何苦按部就班蹉跎岁月?”
  “你若是到我这里,不说别的,最多一两年,一个衙将是不成问题的”
  衙将,是时下大唐镇守使以上边镇大将对最精锐力量统领的称呼,他的上面就是副使,这可比马璘眼下的区区都虞侯强了许多!
  何况,都虞侯虽然威风,但终究捞不到多少战功,以马璘的武艺和见识自然不甘心如此。
  孙秀荣见他有些犹豫了,便决定再加上一码。
  “马郎,你见到没有,我有三千精骑,分为六个营头,由于人手缺乏,我只能兼领一营,你若是来了,我自然就不用兼领了,五百精骑!何况,这一次去霫部,为了预防意外,三千精骑人手一把强弩,三千骑实际上可当五千骑使”
  “一路上,什么拔悉密、回鹘、突厥、奚部,我三千精骑所到之处,望风席卷,何等快哉!”
  “还有,若是平安抵达霫部,其东有强大的渤海国,南有契丹、奚部,西有突厥,北有室韦诸部,都不是好相与的,不过我等大好男儿不就是为这个局面而生的吗?”
  “大汉时班超、陈汤等,手下并没有多少兵卒,外有强大的匈奴,内有各怀心思的诸国,还能从容游走于各部、各国,一声号令,霎时便聚起上万兵马,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那是何等豪迈,何等威风!”
  一席话让马璘怦然动心。
  不过他还是将孙秀荣一行送到拔悉密部的边界处后便走了,也没给孙秀荣一个准话。
  “安史之乱时,马璘是悍将,很多时候都能挽狂澜于既倒,而白孝德是猛将,无论是单挑还是冲阵都是上上之选”
  “我已经忽悠来了一个白孝德,若是再将马璘收入囊中那就太过逆天了,俗话说得好,月满则亏,我可不能有非分之想啊”